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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少年 ...

  •   所谓先秦时代一世英雄的姑苏,和当时名叫会稽的绍兴正打得火热——别误会那无关任何风花雪月而就是真枪实刀地干仗。姑苏的上司,吴王阖闾和会稽的上司越王勾践,其实都不是这片土地养育的人。两个冒险家承袭父辈遗志和个人野心,在吴越的土地上纵横驰骋,一路溅血。
      鱼米之乡、江南佳丽地,都是后来的溢美之词。被中原人称作断发纹身、专门流放罪犯的吴越之地,兵马铁骑卷过黄沙滔天,一刻不得安歇。有个厉害的吴王,有个强劲的对手,有个潜力巨大尚待开发的国土,姑苏也算少年君主、意气风发。满脑子拓展疆土建功立业,和那些秦以后翻云覆雨的都王们别无二致。
      譬如还幼小的南京。阖闾要他去打铁造剑,他便一天到晚在小小的城池里忙活,终于某一日满脸尘灰地抱着吴钩踏上吴国首府,跪在姑苏脚下。吴钩有好看的冰雪冷峭的外形,有锋利的杀人不眨眼的威力。阖闾很珍爱它,天天把它挂在腰际,跃马扬鞭跟越人再战一场,又一场。姑苏兴致勃勃地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一头秀发被刀光剑影所凌乱,怎么也扎不利索。会稽,他想,甚至不介意当众羞辱那些越人:总有一天我要灭了你!
      南京童年印象中的苏州,面容姣好,身材是少年的轻灵,却每每密布男儿热血,阴戾杀气。偶尔歌咏,吴侬软语酥到人骨子里,妇女孩子们从屋檐下顾盼着,悄悄瞄他的身影。一曲唱不完,他就跑了。离开醉人的花香,回那阴谋迭起、昏暗森严的吴宫去。
      “大王英明。姑苏愿竭诚侍奉大王,保吴国国运昌隆。”这句话他对阖闾说得极多。及至夫差登基,听得臣子们耳朵起了老茧。
      唤苏州“兄长”,于南京的记忆中也是少有的。那段时候的苏州,美貌初展却令人畏惧,招蜂引蝶却危险之极。他不敢认他哥哥,苏州也不太注意他。放下吴钩,耳畔回荡着苏州随口的褒扬,匆匆跑回自己的封地找镇江玩了。
      绍兴少年印象中的苏州,笑容嚣张,出言不假词藻地放荡,在敌阵前溜达一圈能骂到把敌人气个半死。尽管一连串蹦出的软绵绵的吴语里面,很少夹带什么脏话。他举起白藕般的手臂毫不留情地抽打身下的马匹,掀起红尘滚滚,剑影交织。
      他就站在你身前。现实得残酷,又美得朦胧。在江东的尘土里,在艳丽的桃花后潺潺的流水中,他是一缕抓不住的轻烟。
      不止会稽,北方的齐国都王临淄也多少视姑苏为眼中钉肉中刺。这个从野蛮南方而来的少年,野心与身份不成正比,能力和外貌大相径庭。混乱的春秋当然谁也不比谁有道德,最正统的、陪伴周天子身侧的洛阳撒手不管,干脆随他们闹去。可姑苏太爱扰他的边了——燕国晋国楚国,再摊上南边的吴国,他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百年后临淄和姑苏再聚首,倒颇有投缘的感觉。泡泡茶,吹吹风,数落些年轻人的荒唐事,最后半无奈半自嘲地笑作一团。就生命的轨迹来说,他们都在繁华落尽后藏到了新一代背后,都极平和淡定地旁观起起落落的国家,投缘乃意料之内。但姑苏的变化更大,以至于临淄偶尔也会怀疑起记忆的真实度。
      今西何昔。桃花依旧笑春风。
      命运剧变的齿轮起源于又一场吴越之争。年轻的勾践打死了阖闾,于是吴国举国上下沉浸在哀悼和惊恐的空气里。那天姑苏穿着白色的丧服跪在阖闾灵前,喝令所有使臣退到十步以外,否则他就拔剑砍人。他低着头,没人敢看他脸色,也看不到他的脸色。他一滴眼泪未流,唯在心中立下毒誓。
      南京和镇江牵着手要走的时候,突然被姑苏从后面扣住手腕。他慌张地回头。
      “石头。”姑苏冷冷唤他,“可知道回封地以后做甚?”
      “冶金铸铁,为我社稷强盛助一臂之力……”
      “不止社稷,还为复仇。好生造剑,我要拿吴钩削掉会稽的脑袋。”
      姑苏甩手而去。
      南京摸摸手腕,只觉凉意彻骨,缺乏人的温度。
      “姑苏大王……”
      吴宫经过一轮硝烟四起诡计层出的继位斗争,迎来了新吴王夫差。夫差的继位其实有点意外,算不得最正统,然而姑苏不在乎这些。一衣同胞的兄弟们为了一个冷冰冰的坐位自相残杀的当口,他什么也不管,只防着越国趁机偷袭,等待尘埃落定。谁更会玩弄权术,谁更不心慈手软,谁就有资格成为他姑苏的王!
      因为奔涌的感性和冷酷的理性都在叫嚣,他需要这样的王者。
      当他傲然地笑着宣布夫差为王,阶下匍匐的大臣幽暗的烛光沉重的帷幕都在远去,而一场宏图大业在想象中展开,点缀最多的自是兵刃和血渍。他望着虚空中的画卷,近乎痴迷。
      他年轻的心还很浅,目标还很单纯,装不下太多的思考太深的预见。他凝望着,目光所及,犹如怀想生死的尽头。

      吴兵的长戈密密交织,将勾践围在会稽。四面楚歌这成语在汉朝以后才得以流传,因而姑苏将帅披挂满腔兴奋地绕着城墙策马飞奔时,唯一的遗憾就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嘲讽会稽和勾践的窘迫。
      这是小事。再然后,这两人被押回姑苏城,跪在了供奉吴国社稷的牌位前。姑苏盯着穿囚衣的会稽无声冷笑,手按上腰间宝剑。他希望夫差快刀斩乱麻,不要留勾践的命。但同样身为城池的主人,他对会稽的敌意更为刻骨。他的剑渴望饮上他的血。
      他上前,步步进逼会稽。和会稽一起沦为俘虏的人中间一阵骚动,在吴兵怒叱下被迫沉默。那些人——大多也都是孩子——惊恐地看着你拔出佩剑,横向会稽的脖子。
      “贱虏会稽,你知罪否?”
      “各为其主,尽辅佐之力而已,何来罪过有无。”会稽仰着脸答道。他内心一定恨极,苍白面上却是寒透了的表情,目光越过姑苏投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姑苏大王要杀便杀,会稽败战,无所怨言。”
      姑苏不意外。他的老对手就这脾气:“亏你没扯着我裤腿喊饶命。不过,就算你英勇就义,也不会帮你的主子逃过一劫哟——会稽,你可明白?”
      会稽这回是真的有点绝望了。他的嘴角肌肉略微抽搐了一下,似乎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闭上眼睛,听天由命了。勾践在两三步远的地方跪着,始终没抬头看上一眼。
      姑苏撤开剑锋,为的是决定性的一击。他瞄准要害要下手的时候,苍茫阳光折过剑锋直刺他双眼。心房一颤,长久以来压抑的念头被引燃了。
      杀了会稽,你的未来还能寄托到哪里?齐鲁?荆楚?……调转锋芒,把那个抱着管仲灵位一派清高的临淄赶下王位?
      几次都不够,几个人都不要紧。只是,会稽只有一个。不光是恨到骨髓的敌人,甚至再早一点你们还是一家人。一起玩耍,一起劳作。
      ——“我们都是最年长的人呢。姑苏,我们互相勉励,带好弟妹吧。”
      ——“听说你城里花开得正好?带我去玩玩,不可以吗?”
      没有会稽,姑苏的存在能否完整?
      真该死!愣住的一秒钟有千万念头闪过脑海,姑苏想尽一切脏字骂着僵硬的手,却无法忽略那些杂念的纠缠。他究竟怎么了?
      “大王且慢!”
      突然冲出的男子凑巧解了姑苏尴尬。那是一位越国的大臣,眉目清俊,在主子的生死关头也不失风度。
      他深深跪拜:“吴王、姑苏王还请三思。臣等本贱虏,至微至陋,折服于大王胆识,已无图强再起之心。唯愿一生为牛马,侍奉二位……”
      夫差狐疑看勾践。勾践好像又活过来了,范蠡每说一句他就点一次头。会稽只顾惊讶这番表白的露骨,后来才知这是君臣早先的合谋。
      夫差不是甜言蜜语就能打动的。但跟在范蠡身后出现的美貌女子,却让他实在地动摇了。按姑苏的本分他应当站出来阻止,何况还有伍子胥为首的吴国大臣在皱眉;可他被另外一个越国的少年缠住了。这美貌不输他、年纪似乎也不比他小多少的男孩子求他饶了会稽哥哥,没一点屈辱的神态,全凭一腔纯净。
      姑苏是有弱点的。美德,因为他认识不到才成为弱点。无法利用,只能伤害自己。他压制着的自我在悄悄抬头。
      待那两个越人舒口气、有空介绍自己,事情就差不多结了。
      “西施。”
      “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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