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月待晓》许开

41、长生13

　　夜黑风高，层云蔽月。沈扶君躲在森林深处的树洞中，身旁只有一个少年陪伴着他。

　　以往半年多来，沈扶君的身边总是会有不下数十的人存在，此时忽然变得如此冷清，即便不去刻意的想，那种长久遗留下来的习惯，还是越发让他感到寂寞空虚。

　　他的脖子用一层层的白布包裹，鲜血涌出轻易打湿了绷带与衣襟，可他一时半会也没有别的更好的手段去处理伤势。

　　少年坐在一旁不敢生火，怕引起外界的注意，只能送来可以让沈扶君感到暖和一些的遮蔽物给他，内心充满了愧疚：

　　“对不起，我只能给你这些。”

　　沈扶君摇了摇头，并不在意这些。他道：“你刚才出去，找到环环了吗？”

　　沈扶君总不能一辈子躲在这里，他需要了解外面的情况，看什么时候能回去，或者找人来阻止那群人，回归他过去的正常生活。而蒋天歌就成为了他最好的帮手，这个少年非常积极主动的出门搜集情报，回来告诉沈扶君。

　　蒋天歌说：“找到了，她离开疗养院后没有跑远，现在我已经把她安置好了，您放心。”

　　沈扶君担忧的说：“她现在还生着病……”

　　蒋天歌道：“她让我告诉您，说她会照顾好自己，她更担心的是您这边。”

　　蒋天环现在的情况比较稳定，虽然需要人照顾，但并没有需要到必须有人寸步不离的迫切地步。相反，沈扶君的状况看上去更紧急一些。被那么多人攻击、追赶的他身边，如果没有一个替他四处打探情况，收集食物、药物的人，会过得很危险。

　　沈扶君听后陷入了沉默。

　　他知道蒋天歌少年多智，做事可靠，开口问道：“你觉得，我现在该回家去吗？”

　　“不要，那群人一定会守在您家门口等您自投罗网的。”蒋天歌立马否定了这个思路，冷静说道：“我会去城里找对您态度友善的人，让他们组织起一群人，来对抗那群发疯了的家伙，保护您的安全。”

　　沈扶君忍不住叹了口气，对蒋天歌道：“麻烦你了。”

　　“一点都不麻烦。”对于能够帮到沈扶君的事情，不管是什么，蒋天歌都很愿意去做。他没有告诉沈扶君自己为了拦下那群人，冲动杀人了的事，这一定会让沈扶君感到内疚。“您只需要在这里好好休息，其他事情，我会给您做好的。”

　　沈扶君看着蒋天歌明亮诚挚的眼神，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抚摸着蒋天歌的头发：“谢谢你。”

　　“这句话应该是我对您说才对。”蒋天歌低声道。

　　接下来几日，蒋天歌不断穿行于森林与城镇之间，隐蔽行踪，四处寻找愿意帮助沈扶君、制服患者的人。

　　他本以为，这个行为会进行的比较顺利，可谁知，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般轻松。

　　原因主要有几个。

　　一，城里面如他一样，对沈扶君感激最深的，往往都是被沈扶君救助过的患者，以及患者家属。而这些人大多都目睹了疗养院的那场风波，知晓了吃下沈扶君的血肉就能够获救、甚至还能拥有长生不死力量的真相，指望他们帮忙对付其他患者，几乎不可能。

　　二，除了患者，其余愿意帮助沈扶君的人，都是敬佩沈扶君的为人，听说沈扶君的遭遇，对此态度倾向于可怜沈扶君的那一批。而这群人仅仅只能做到“条件合适，愿意帮一把手”的程度，让他们对抗急红了眼，偏激到“不抓住沈扶君我们只能等死”的患者、以及患者家属，气势上就先天弱了几分，真正发生碰撞根本靠不住。

　　三，则是那些通过患者之口，听说了“获得不死力量”的方式，心中产生了贪婪的人。他们虽然没有患病，一时半刻也不会面临死亡，但如果真有一个触手可及的长生方法放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会忍不住想要下手，不介意从背后推动一把，将沈扶君抓住。

　　因此，在这个正义方态度平静、冷淡旁观、不声不响，逆反方气势浩大、凝聚力强、行为果断的情况下。即便患者阵营的人对比全城而言，只有那么十分之一的人数都不到，他们也立马占据了此次事件的主导，成为了非常得利的强势一方。

　　所以，即使蒋天歌找到的人，绝大多数都对仁医沈扶君的遭遇感到同情，表示出了善意，他们这一团散沙，也根本没多少存在感，更派不上用场。

　　蒋天歌亲眼见过有些人出口阻止患者一行，说他们的行为太过于残暴，很没良心，反倒被患者他们气势汹汹的反骂了好几句，什么：“我只是想要活下去，喝上一口血，我有错吗？沈扶君连一点血都不肯给我，他就想看着我死，我难道真就坐着等死？”，或者：“反正都要死了，你管我做什么？我现在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杀人放火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你要是敢拦着我，我就连你一块儿对付，别给我没事找事！”，又或者：“长生不死这种事情，你难道不心动？不心动那是假的！我又没做什么，我只是想喝一口血而已，喝口血就可以长生不死，有什么难接受的！”

　　又是威逼又是利诱，总之，没什么人会因为一点点的道德谴责，就勇武到敢和这群豁出去了的人正面刚，光是看到对方手里提着的菜刀、棍棒就不敢再大声讲话了。即使他们的人数明显多于对方十倍，但他们觉得“不值得”，没勇气为了别人牺牲自己，去跟那群根本不怕动手的人发生冲突。

　　好心人的沉默，导致恶势力越发蛮横增长。很快，他们就占据了这座城市的“主流”，除了他们的声音以外，城内甚至听不到什么明显的斥责声。

　　蒋天歌以己度人，万万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发展到这种地步，他不可置信大家怎么会变成这样，心中有些慌乱，却不敢告诉给心地善良、温柔没遭遇过太大恶意挫折的沈扶君听。

　　他怕对方会崩溃，会受不了。

　　毕竟，那群摆明了要伤害他的人，可是他花了那么多的经历与心血，去竭尽全力想要救助的人啊！

　　这比背叛更加伤人。

　　蒋天歌甚至还听到一个看起来很是“好心”的人，站在“中立”的立场，对他说：“我觉得吧，现在病情那么严重，上百个人都只能躺着等死。沈大夫只需要割下一点肉、流出一点血，就能救活那么多人，他为什么不救？有点太自私了。”用一种非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且还自以为很有道理的委婉语气埋怨沈扶君：“反正他也不会死，救活那么多人有什么不好的？一条命换几百条命，多好的事啊！”

　　蒋天歌听后冷冷回复一句：“那你就去求神保佑你获得长生不死的能力，然后站在那群人面前，等着他们拿着刀切你的肉，分你的骨，喝你的血，把你砍成百八十块的摆在餐桌上吃掉，你肯定非常乐意。”说的对方脸色一变，就要瞪着眼骂人，然后被蒋天歌凶狠到似乎马上就会拔刀砍了她脑袋的眼神，吓得面色发白，一个字都不敢再说。

　　有时候，不论观点对还是错，你心里有再多的大道理，都比不过简简单单的一场暴力。

　　蒋天歌对这群人彻底失望了，他趁着昏暗无光的夜色，赶紧跑向了沈扶君的家。一是想要告诉对方沈扶君最近几日的消息，让他们放心。二是他隐隐有一种担忧，怕那群丧心病狂的人会做出什么泯灭人性的事情来，想要提醒沈扶君的家人最好赶紧离开这个地方，躲起来。

　　谁知，他还是晚来了一步。

　　屋外的篱笆被狠狠的推翻，大门洞开，掀翻了的架子、晒药用的竹篓凌乱地倒在地上，救人用的药物被脚印踩得肮脏不堪。屋内一片狼藉，轻易就能看出当时的场面到底有多慌乱有多暴力。

　　蒋天歌心一点一点沉下去，他想明白了事情背后隐藏的含义，他绝望的看着眼前这一切，愤怒地发出了野兽般的低吼。

　　急火攻心的瞬间，他甚至产生了要隐瞒着一切，不管不顾带着沈扶君与妹妹逃离崇安的念头。

　　可是回想起沈扶君温柔的模样，那每每提及家人，都会展露出的真心笑容。蒋天歌气愤地一脚踢飞了旁边倒着的椅子，气息不稳的快要急疯。

　　那群人想要利用沈扶君的家人威胁他，逼着他赶紧主动出现。如果不出现，想也知道他们会对那群可怜人做些什么，他们绝对不会手软。

　　而依照沈扶君的性子，他就算是陌生人都会拼尽全力的去救，更何况是他最亲密的家人？！

　　那群家伙太了解沈扶君的脾气了，非常知道该怎么利用沈扶君的善良去对付他。

　　因此蒋天歌才会感觉到越发的绝望，一次又一次产生想要隐瞒的念头，却又害怕沈扶君知道真相后会对他露出失望的神情。

　　那和蒋天歌选择见死不救，坐看他的家人遭受折磨甚至死去，没有半点区别！

　　即使这种行为完全是因为蒋天歌的好心，他想要保护沈扶君，也依旧如此。因为蒋天环知道沈扶君面对这件事会做出的选择，而蒋天环擅自扭曲了他的意志，对他家人的死活不管不顾。

　　告诉也不对，不告诉也不对，迟疑拖延的太久了更是不对！蒋天歌陷入了绝境，不知道如何是好。

　　如果说了，那和送沈扶君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如果不说，沈扶君的家人到最后肯定会被急红了眼的家伙残忍凌虐甚至杀死，而沈扶君说不定也会因此崩溃。他会自责自己害死了家人、害死了得不到帮助的病人，一生一世都陷入悲伤愧疚之中。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隐瞒一切，不管如何先把沈扶君带走再说？可是沈扶君一定会感到不对劲，会奇怪为什么要走，纳闷城里的大家难道都不帮他，情况已经糟糕到必须背井离乡才行的地步，甚至还会提出要跟家人一起离开的要求，或者至少在离别前见上一面！

　　蒋天歌越想表情越扭曲，甚至产生了单枪匹马杀入敌营，自己去救人的念头！

　　可他几个深呼吸之后，又渐渐冷静下来，理智的停止了这个想法。

　　他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怎么可能打得过几十上百名成年人，更别提从层层包围中把人平安救出来了，那简直是痴人做梦。

　　害怕房子被人监视，蒋天歌没敢再在这个地方多留。提着今天收集来的食物、用品，转身匆忙离开了沈扶君凌乱的家。利用夜色隐蔽身形，钻入了静谧的森林。

　　森林深处的洞穴，沈扶君半靠着石壁，眼睛不自觉呆呆望着前方，陷入遐思，没能顺利入睡。

　　他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调转了视线，将目光看向了远处模糊身影的少年。

　　近几日来，一直都与少年近距离接触着的沈扶君隐约从少年身上感受到了一点异样，他道谢后接过了食物，没什么胃口的放在一边，对蒋天歌问道：“发生什么了？”

　　蒋天歌第一反应就是他此时的表情肯定不对，下意识地想要收敛，甚至是露出笑容，伪装的带过这个话题。

　　但是故作轻松的话音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发现，自己面对沈扶君，说不出撒谎欺瞒的话。他已经在意沈扶君到了这种地步。

　　本来只是随口一问的沈扶君疑惑的看了他一眼，关心问道：“怎么了？”

　　“………………”

　　蒋天歌眼里挤满血丝，直直看着沈扶君线条柔和的面庞，嘴唇翕动，久久无法言语。

　　沈扶君这下顿时重视起来，上前靠近了些，对蒋天歌沉声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

　　“…………”蒋天歌眼眶微红，他身体有些颤抖，一想到自己话说出口后，沈扶君可能会遭遇的处境，就心如刀割，喉咙被重重的东西堵着，根本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沈扶君皱起眉头，猜测道：“是城里发生了什么事？”

　　蒋天歌不语。

　　“环环出事了？”

　　蒋天歌摇了摇头。

　　沈扶君又心情沉重的说了好几个猜测，但不是得到沉默回应，就是摇头否定。最后，沈扶君心中预感不妙的说：“是，我的家人，他们出事了？”

　　蒋天歌的眼泪“哗”的就掉下来了一滴，然后被他连忙抹去。

　　沈扶君不敢置信地站了起来，摇了摇头，不愿意相信的说：“怎，怎么会？他们怎么了？他们怎么——”

　　话说到一半，沈扶君忽然就想明白了原因，猜测出这一切的前因后果，以及现在状况的可能性。

　　他气到发抖，声音变得异常低沉，脸色红白交加，对蒋天歌询问道：“你和我说实话，我能承受得住。”

　　蒋天歌红着眼眶看向他，停顿了好一会儿，他说：“……他们把你的家人绑走了。”

　　沈扶君身体晃了一晃，心中的猜想被得到证实，大脑嗡嗡作响，一时竟有些晕眩。

　　沈扶君明白那群人的目的，他捏了捏拳头，深呼吸一口气，直接朝着洞口方向走去：

　　“我去找他们。”

　　“不！不要……”蒋天歌先是下意识的阻拦，然后看着沈扶君的背影，底气不足的低声哀求。

　　“他们一定会伤害你的。”

　　“我知道。”沈扶君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带着股很柔和，却总是很坚定的决心。在这种情况下听起来越发叫人心疼。“但是我不可能坐视不管，他们是我的家人。”

　　“…………”蒋天歌抽了抽鼻子，起身跟了上去。

　　他声音听起来有些呜咽：“对不起，我说好了会保护你的，可我什么也没能为你做到。”

　　沈扶君心情沉重，但还是一如既往的有心思安慰身边的人，不显悲愤与负面：“没关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换做其他人，也不会比你做得更好。”

　　蒋天歌难过地摇了摇头，从来很少哭鼻子的他用袖子擦去了眼角的眼泪。

　　他们一路走出了森林，来到了城内。没过多久，四周建筑内传来了隐约的骚动声，又过了几个刹那，四面八方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一群人，他们兴奋的看着沈扶君，冲过来就打算伸手抓人。

　　蒋天歌瞪着眼，拿起匕首对准面前的人群，保护沈扶君。沈扶君面色显得很镇定，他开口说：“我的家人在哪里。”

　　人群中发出一阵阵的躁动，有的人开始了欢呼，有的人则是不满的冲着沈扶君辱骂，气恼他为什么要躲藏，害他们又病死了不少人，即使人病死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是沈扶君的错，但不救就是沈扶君的罪过。最后一个看上去很像是领头人物的家伙站了出来，他身旁站着一位白发红眸的男子，应该就是上次第一个扑上来咬了沈扶君的人。

　　领头人说：“你跟我来。”

　　沈扶君：“……”

　　他面对四周团团围住他的人群，心知肚明的明白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想想接下来的场面，他身体不自觉有些发软，提不起力气。但还是坚定不移地控制自己跟在了对方身后，一步步的走在时不时拿起锐利武器、用打量目光注视着他裸露在外身体、思考等下该从哪里下刀的人群中央。

　　倒是站在沈扶君一旁，用冷静敌对的目光，死死盯着四周人群的蒋天歌，内心不妙的情绪越来越强烈。

　　他们防沈扶君，防得有点太过了。

　　如果是他们认识中的沈扶君，即便之前遭遇了那种冷酷对待，此时主动站出来后，沈扶君肯定也不会选择逃跑。甚至说不定会非常配合的放血、救人，连句怨言都不会说。

　　可现在这群人展露出来的态度，却简直像是深怕沈扶君会反抗、会逃跑，所以才那么的小心谨慎，表现强势。

　　他们怎么会产生，沈扶君一定会逃跑反抗的想法？难道他们觉得他们接下来对沈扶君做的事情，沈扶君一定难以接受？这个“自信”是从哪儿来的？

　　越是深思，蒋天歌内心越是感到不安，他隐隐觉得，自己这次的选择，果然还是做错了。

　　一群人一路走到了某处仓库，这个仓库很大，以前不知道是用来装什么东西的，足以轻松容纳进几十个人。仓库外守着七八名壮汉，手里提着火把与武器，看见沈扶君的出现后，脸上明显出现了喜悦之色。

　　蒋天歌忍不住又一次握紧了匕首，目光看向沈扶君，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然后被一旁早就看他不顺眼很久了的人一把捏住了手臂，伸手抢走了锐器，重力推搡了他一把。

　　蒋天歌踉跄几步，险些摔倒。气愤地咬了咬牙，强行忍了下来。

　　仓库门开了，火把的光芒照入了屋内，里面的景象映入所有人的眼帘，沈扶君瞪大了眼睛，张嘴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扑向了里面血流满地，横倒在侧的尸体：

　　“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