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月待晓》许开

32、长生4

　　问得是谁的罪，云端月不知晓，但他从书上见过类似的情节，差不离应该就是百姓上告到官府的情况。

　　陌无霜了解云端月等人的脾性，他们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叫城主放下案子过来优先接待他们，主动说道：

　　“不如我们过去看看？城主很快就会过来审案。”

　　“可以旁观？”云端月有些兴奋。

　　“自然可以。”

　　陌无霜对这一片还算是熟，他带着云端月走向了和那位老伯不一样的方向，但最后依旧是和迟迟到来的老伯相聚在了同一个地方。

　　云端月猜测，老伯之前或许是跟着府兵，去阐述他要申告的事情，去处理什么手续了。

　　也就在这时，一位衣着打扮肃穆严整，像是书生出身，模样很是英俊端正的男子，从大堂一侧的里屋走了进来。

　　此人双目黑白分明，炯炯有神。即使尚未开口言语，眉眼间的气势已然显现出来。这种无声气场不会让人感到咄咄逼人，却自有一股叫人畏惧、不能小看的度量，让人忍不住心生重视，仔细讲话。

　　这下，即便不需要陌无霜的介绍，云端月也瞬间明白，眼前这名身穿浅青素雅锦衣的男子，便是滁州城主，叶昭云了。

　　他先是将目光投向了陌无霜等人，找到了陌无霜的存在。又从陌无霜与云端月等人的站位、态度中，推断出柳含烟等人的身份。再一联想前不久陌无霜与他对话时的些许暗示……

　　大致猜测出云端月几人的来历了。

　　他顿时收敛神色，谦逊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得到柳含烟等人的回应之后，他收拢衣袖，并没有如旁的城主那般，立即丢下事务赶来问候讨好，而是坦坦荡荡坐了下来，坐在审案的方桌前，严肃沉声的说道：

　　“黄瑾良，你有何案要申诉。”

　　“详细说来。”

　　话刚开口，一股不容小觑的气势就迎面而来，说的下方老伯忍不住又小心谨慎了几分。云端月见后心想，不管是仙人还是凡人，那些身处高位的上位者，呆在某一个特定的环境久了，即使不刻意的，也会产生一种与众不同的气势来。纵使话语里没什么过分的含义，旁人听了还是会免不了紧张、畏缩。

　　他自己或许是身处同一环境久了，产生不了自觉，但平日里见到师尊与其他宗门的来客交流，那些人面对师尊的反应，远比老伯见到城主更加夸张恭敬，连师尊说的每一个字，都会翻来覆去的推敲、理解，谨言慎行，看上去莫名有点卑微。

　　还有其他人对待云端月的态度也是……

　　云端月低头打量了一眼自身，以及身边的三位同门，再看看一旁状似威严站立着、却不自觉红了面庞，不敢大口呼吸的兵士。恍然间，他忽然清晰的看明白了双方之间，非常明显的差别。

　　那差别远比襄城与滁州之间的不同更加的明显。

　　那是由内而外的迥异。

　　虽然云端月之前总是说着人人平等、众生平等，师尊一直是这么教导他，他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但就在他毫无所觉的时候，他已经和别人显得很不一样了。

　　云端月心中浮想联翩，思维不留神跑偏了些。等他回过神来，老伯已经哆哆嗦嗦有点结巴的讲完了事情经过，云端月赶忙回忆起方才耳朵里钻进来的些许词汇，将整个案子复盘拼凑了起来：

　　三天前，卖菜老伯黄瑾良，在市场里卖菜。清早生意有些忙碌，他通常都会将钱放入一个钱箱里，方便装钱、找零。

　　就在这时，一名男子走到菜摊前，毫无征兆地抓起一大把钱转身就跑，老伯看得目瞪口呆，身边还有一群人在买菜，他没办法丢了西瓜捡芝麻，拆了东墙补西墙，只能呆站原地心痛的看着对方跑远，守在菜摊里忍着不去追。

　　事后，老伯找上了护城士兵，拜托对方帮忙。虽然是对方职务上应做之事，老伯还是“识趣懂事”的给士兵塞了些好处，送了点礼，免得这事拖了十年八年都没回应。

　　没多久，人抓到了，老伯看着那小偷熟悉的丑陋面孔，气愤地冲上去揍人，士兵也没拦着。

　　只是，等老伯泄完愤后，他殷切地等待士兵将被盗走的钱归还给他，士兵却慢条斯理地问了他一句：

　　“你被抢了多少银两？说出个具体的数额。”

　　老伯微微哑口，这他怎么能回答的出来？钱箱他每天都要用的，里面事先装了许多用来找零的铜板，和当天卖出去的收益。偶尔多一点，偶尔少一点，都很正常。丢了钱之后，他忙着生意根本没时间去数损失的钱款，怎么可能报的出来金额。

　　小偷或许知道他抢了多少钱，但他刚挨了老伯一顿揍，绝不可能会说出来帮忙的。

　　于是，这笔“未知数”的钱款就永无期限的被拖了下去。士兵有的是理由应付老伯，比如说，小偷手里不止从你一个人手里偷来的钱，不可能全给你。比如说，我这钱得弄个清楚的明细，绝对不能敷衍了事。你要是不找出这钱就是属于你的证据，我一毛都不能给，这是规矩。

　　得，说来说去，这被窃款总而言之就是充公了，一个铜板都找不回来了。

　　包括他送给士兵的礼也是如此。

　　老伯吃了这么一大个亏，回家后心里是越想越觉得憋屈。终于今天怒火上涌，没忍下来，壮着胆子过来找了城主，希望大人能为自己做主。

　　云端月听的是内心一阵咋舌，开了番眼界。

　　什么送礼贿赂啊，公权私用啊，忍气吞声啊，从来都是他想也想不到的事情。

　　简直像是在听人说书一样神奇。

　　陌无霜半是开玩笑半是嘲讽的对云端月说：“这人太聪明了也不一定都是好事。”

　　老伯就是太聪明了，才想着要送礼，白白多损失了一笔钱。士兵就是太聪明了，才会想出这么一个法子，利用职务之便中饱私囊。

　　小绵羊雪球在一旁哈哈大笑，像是看到了什么非常有趣的事情，不停嘲笑着“愚蠢的凡人”有多傻逼，不停的“口吐芬芳”，幸灾乐祸，只差拍蹄喝彩叫好了。

　　幸好黄老伯听不懂雪球的“咩咩”之语，否则铁定气到跳脚，恼羞成怒，怒不可遏地冲上来要和一只绵羊拼命。

　　云端月小声对陌无霜道：“这老伯应该没事吧？钱能要回来的吧？”

　　陌无霜对叶昭云有所了解，所以他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回答道：“没事，会回来的。”

　　果然，城主叶昭云听完老伯申诉后，用非常平稳的语气对一旁的衙役吩咐了两句。顶多半炷香的功夫，那一脸自认倒霉的士兵跟在方才出去的衙役身后走了进来。

　　老伯一看到对方就变了脸色，眼神显得有些恶狠狠的，像是看见了仇人。

　　城主叶昭云对着士兵审问了几句。大概是有了众多先例，叶昭云积威甚重，狡猾的士兵并不敢在叶昭云面前使小聪明，非常自觉的低声坦白，问一句回答一句的交代了所有事情经过。

　　士兵丧气的说：“我从那小贼手里，一共找到了二两白银，十七个大铜板，五个小铜板。”

　　老伯立马就喊：“我肯定丢了这么多钱！”

　　“放屁！”士兵鄙夷地斜睨了老伯一眼：“你要丢了这么多钱，会只给我送两条红豆糕，四袋水果？你一个月都卖不了这么多钱！更不可能全放在钱箱里！”

　　老伯被戳穿了谎言，脸立马红了一瞬，看上去火辣辣的，但仍旧狡辩道：“那也绝不会少上多少！”

　　“呵。”士兵显然是明白老伯的心思，嗤笑了一声，懒得搭理。

　　于是，城主又让这名士兵，找来了被教训过一顿，此时脸上还有些青紫的小偷。

　　到场后的小偷嘟嘟囔囔很是不满，一下子说老伯擅自打人该受罚，一下子说士兵拿走的钱很多都是他辛苦工作赚来的积蓄，他只偷过那么一次，一下子又说自己真是倒霉。

　　但他嚣张的气焰也没有持续多久，在叶昭云并不狠厉，却足够吓人的眼神与语气中，小偷缩了缩脖子，规规矩矩的认怂道：

　　“没抢多少，就一把能抓住的铜板而已，我拿走之后没心思一个个点着数，随手就花掉了。”

　　老伯立马叫了起来，嚷嚷着道：“你肯定拿了很多，否则我钱箱里怎么会只剩那么点钱？”

　　小偷翻了个白眼，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说：“爱信不信，反正老子钱全没了。”

　　老伯气得脸都红了：“你这无赖……”

　　叶昭云怎能让几个小民在公堂上吵吵闹闹，成何体统？提起桌上的惊堂木“啪”的一声敲在了桌面上，敲得台下三人皆是一惊，立马瑟缩着赶紧闭嘴，不敢再多言。

　　叶昭云平静着神色，不怒自威地注视了三人几眼，看得小偷心虚的汗流浃背，看得老伯面红耳赤不敢抬头，看得士兵一脸惭愧很是难堪，叶昭云道：“将你的钱箱拿出来。”

　　老伯先是下意识的紧张想要反抗，后来想起了叶昭云往日的风评，放下了心，将腰间旁紧紧挂着的钱箱放到了面前的地上。

　　“您请……”

　　叶昭云又对小偷吩咐道：“上去抓一把。”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愣了一秒，然后反应过来。

　　老伯脸上一喜，然后赶紧看向了小偷，对他说：“不准偷工减料！不准草率对待！得用力抓！！”

　　小偷一听就皱起了眉毛，非常不满地瞪了老伯一眼，凶狠的模样仿佛混不吝地下一秒就会挥起拳头揍人。

　　叶昭云又在上头敲了一下桌子。

　　小偷只好烦躁地扭了扭脖子，走上前去，动作粗暴地打开钱箱盖子，伸出手用力抓了一把。

　　“城主。”他仰面看了一眼叶昭云，似乎是在等待叶昭云的下一步吩咐。

　　叶昭云对士兵说：“你去数一数金额。”

　　老伯听后，顿时喜形于色。

　　——钱箱里的钱，是他今天早上收摊卖完菜的金额，不管怎么说，也比上次只刚开张不久的零售额以及零钱要来的多。

　　他这肯定赚了！

　　士兵在心里叹了口气，寻思着他好端端的外快没了不说，说不定还会因为这事儿丢了活计，真是倒霉。

　　当着城主的面，他仔细点数了一下钱数，最后恭恭敬敬的对叶昭云说：

　　“禀报大人，一共二十七枚大铜钱，十八枚小铜钱。”

　　——这等于他今天能够拿到的赔款了。黄老伯眉开眼笑的想着。

　　叶昭云对士兵吩咐道：“将此金额，如数归还黄瑾良。”

　　士兵憋屈的说：“……是。”

　　叶昭云目光斜睨看向小偷：“至于你，当街偷盗，理应当罚。”

　　小偷唉声叹气的应了声：“小民知错。”

　　他了解这个城市的法律，立马请求道：“小民愿意上交所有身家银两，请求减罪。”

　　反正他那钱十有八九也要不回来了，还不如直接“上缴”，换来一个自由身。

　　二两白银，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是他二十多年来勤勤恳恳“工作”，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全部积蓄啊！

　　叶昭云面不改色道：“可以，去后面找师爷签保证书吧。”

　　然后等待最终宣判的士兵，就眼巴巴的看着城主，听候有关他的发落。

　　但叶昭云却好像忘了这事一样，最后一次敲响了惊堂木，起身宣布道：

　　“退堂。”

　　“威——武——”

　　站在两旁的衙役撞击着手里的长棍，口中异口同声的喊了起来。

　　也就是这个时候，叶昭云抬眸状似随意的瞥了场下士兵一眼，士兵顿时一个激灵，站立原定不敢离开。

　　他觉得，叶昭云等下似乎有话要对他说。

　　不久后，堂内众人陆续退散，只留下城主叶昭云，被告人士兵，以及云端月四人一羊。

　　士兵畏首畏尾站在台下，低垂着头，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思考叶昭云有什么目的，接下来会对他说什么，为什么刚才在台上不说。

　　他侧首小心翼翼看了云端月等人一眼，深怕自己的存在会不会干扰到了几位贵人与城主的谈话，不是很确定先一步询问出声，试探着道：

　　“城主……您可是找我有事？”

　　叶昭云笑了笑，那笑容丝毫不像是有意要为难，反而显得很宽容，很温和：

　　“你很擅长找人？”

　　听老伯说，他前天早上卖完菜，下午才找的士兵，还给士兵送了礼。士兵当天晚上就找到了犯事儿的那个小偷，搜刮了小偷的银两，次日才把这事儿告诉给的黄老伯。

　　仅仅是下午到晚上的功夫，就从得到消息锁定目标推进到抓住犯人找到罪证，这个办事效率，俨然是非常高了。

　　士兵心里啪啪啪敲着算盘，脸上殷勤讨好的说：

　　“还行，还行……”

　　叶昭云就笑了笑，对他道：“你很缺钱？”

　　士兵额头冷汗一下就下来了：“小民该死，小民……”

　　“缺钱可以告诉我，不过是二两白银，我可以给你。”

　　士兵听后，神情一滞，不可置信的呆愣看着叶昭云，有些难以理解，难以想透。

　　——为什么啊？

　　“你工作辛苦，需要点补贴，直接和我说，这笔钱就当做是我送给你的。”

　　士兵嘴唇张了又合，显然是思维混乱，一时半会儿没敢直接应下。

　　“小民，小民……”

　　叶昭云低喝道：“不过，赚钱方式要来得正大光明，知道吗！偷鸡摸狗，算什么本事？！”

　　士兵立马下意识挺直腰杆，面红耳赤道：“是！您，您说得对！”

　　他额头冒汗，实在是搞不懂叶昭云这一颗甜枣一下大棒是什么意思，只觉得上面人的心思太难猜了。

　　叶昭云再一次心平气和的缓声道：“你是我的下属，我不会亏待于你。眼下有一个任务，可以让你将功赎罪，功过相抵。你从别人那拿来的钱也全都给你，案子那边的缺口事后我替你补上，你——”

　　不待叶昭云把话讲完，士兵立马头点得如小鸡啄米，连连应声道：“我做！我做！”

　　又能拿钱，又能保住工作，还能发挥找人所长在城主面前留下个好印象，这事儿谁不让他做他和谁急！

　　叶昭云就缓和的笑了笑，语气温和的说：“如此便好，我要让你找的人，你也听说过。白发红眸，衣衫褴褛，非常好辨别。”

　　“知道知道！”士兵赶忙赔笑：“您要找那个不死人？小事儿，小事儿，我立马就把那家伙带到您面前！”

　　叶昭云便满意地颔首，吩咐道：“去吧。”

　　“是！”

　　士兵红光满面，兴奋至极地转身跑了出去，浑身上下洋溢着非常充足的干劲。

　　云端月在一旁看着看着，脑海中恍惚浮现出了陌无霜的声音：

　　“他是一名君子，也是一个非常会‘用人’的城主，你……见过就明白了。”

　　还真的，的确很会用人。

　　而且也很会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