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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燕归来(中) ...

  •   大明镇内暴雨滂沱,不时劈来几道闪电,伴随雷声轰隆,一时亮如白昼,一时暗若黑夜,宛如世界末日。这回不是朱元璋和他儿子朱棣火并,而是朱棣把朱瞻基这「不肖孙」叫来罚跪痛骂,朱瞻基的儿子:朱祁镇和朱祁钰两兄弟亦跪在紫禁城午门外忏悔,一边淋雨一边聆听朱元璋的教训,算算已有十天十夜之久。

      说来话长,朱祁镇御驾亲征打了个大败仗后,被瓦剌太师也先请去吃饭喝酒,以为奇货可居,看看能否向大明朝廷换些好处。不料兵部尚书于谦与孙太后拥立留守京城的皇弟朱祁钰即位,遥尊朱祁镇为太上皇,也先一怒之下带着朱祁镇攻打北京,反而被于谦打回老家;也先亦非省油的灯,干脆把朱祁镇放回北京,隔山观二虎相斗,果然朱祁钰一反当初的谦让态度,把他皇兄幽禁在东华门外不闻不问,只字不提还位的事。

      直到景泰八年,朱祁钰病重,太子之位未定,石亨、徐有贞、太监曹吉祥等人发动政变,拥立朱祁镇复位,朱祁钰被贬为郕王,不久病死。于谦则以意图谋逆之莫须有罪名处死,史称「夺门之变」,朱祁镇后来又当了七年皇帝才驾崩。

      搞了半天,就是兄弟阋墙。朱元璋朱棣见他们内斗内行外斗外行,已经很不高兴。朱祁镇到联谊会之后,更是天天和朱祁钰吵,越吵越不象话,直把父皇当年比较疼谁都拿出来吵。朱元璋看在眼里,暗中把于谦提调上来问话,随即唤来他两兄弟至宫中对质,两人到最后也不必争了,一起被朱元璋亲手拉到午门外罚跪,别说朱瞻基,就连朱棣都不想去救他们两个饶舌鬼。

      「儿臣教子无方,请皇祖父降罪。」朱瞻基跪在燕王府大厅叩头,两个儿子弄成如今这般景况,他可说万般无奈在心头。

      朱棣大概也骂累了,喝了口茶,便听侍立一旁的姚广孝说道:「为人臣计与为人主计不同:人臣以攘地杀敌为功,功高遂能胁主;为人主计者,盖以社稷安稳为重,王振、石亨、徐有贞、曹吉祥皆是贪功之徒,怂恿人主履危犯难,争求功名,不足以取,唯于谦社稷之臣矣!」

      道衍和尚姚广孝,乃是朱棣花儿孙烧给他的私房钱提调过来陪他说话的亲信,先前他被朱元璋送去地藏王庙里,天天念经替马皇后祈福,说是重操故业,其实无聊透顶,连带被姊夫害得下油锅地狱的徐增寿,也给朱棣使钱买通判官送去投胎,不然炸了又炸,皮肤已经黑得可以去当昆仑奴了。

      「照你看来,这是正统不对了?」朱棣淡淡道。

      「臣不敢妄议。」

      「太傅说的不错,正统屡屡误信奸人之言,陷国家于险衅;但若论贪功,景泰贪恋权位,置礼义伦常于不顾,亦不足以为取。」

      跪在地上的朱瞻基也说话了,姚广孝曾是朱瞻基的太傅,两人感情深厚,于是暗暗交换一个眼色,朱棣揉了揉额头,半刻道:「你起来吧。」

      「谢皇祖父。」

      突然梁上滴了滴水在他脸上,朱瞻基一愣,摸摸鼻子,眨了眨眼,朱棣见状没好气道:「你顺手去把窗户关好,别让雨水渗进来。这栋纸糊的王府,可不比你太祖爷花钱烧下来的楠木三大殿牢靠。」朱瞻基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乖乖去关窗,还拿织锦桌布把缝隙塞好,末了取来几个痰盂接屋顶漏水,就像贫家小儿般。

      「老头子说他俩要跪到什么时候?」看着朱瞻基忙活,朱棣的心情渐也没那么差了,懒洋洋开口问道。

      「两位殿下须在午门前聆训,至日月同天为止。」姚广孝恭敬答道。

      日月同天亦即大放晴,乃是地府一年难得一见的好天气,雨这么个下法,再过一个月也不知会不会停,遑论放晴?

      「由他们去吧,人都死了,不过吃点皮肉之苦,淋雨总比下油锅好,等你们太祖消气就没事了。」朱棣说完以手撑额,闭上双眼,姚广孝知道他不欲再谈,便与朱瞻基告退离开。

      雨犹在哗啦啦地下,镇南故宫午门前,朱祁镇朱祁钰这皇帝兄弟俩,一身白衣赤脚,正长跪忏悔。好不容易朱元璋该骂的都骂完了,但两人新仇旧恨实在太多,彼此对骂互揭疮疤,听得朱元璋暴跳如雷,只得下更大的雨盖住他们的声音。

      「朱祁钰,我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如此待我!」

      「朱祁镇你搞清楚,我当年可不是自愿做皇帝,是你这家伙想学太祖太宗,听王振的鬼话搞什么亲征,我才被拱上来的!」

      「你是怪我活该了?你敢说你没想过弄死我?」

      「你连马都不晓骑就去打仗,没给也先弄死算你走运!」

      「你说什么!你活该儿子短命,当不到一年太子就死了!」

      「你那儿子畏畏缩缩,把保母当媳妇使,像什么样子!」

      两人吵了几句,半空突然打个闷雷,该是朱元璋的天威所致,两人顿时闭嘴,斗鸡似的你眼望我眼,憋了一肚子话,半晌又待开口,却再度被打断。

      「他娘的,你们兄弟话怎么这么多!」

      马蹄达达,穿过急箭似的暴雨奔来。兄弟俩同时回头,但见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大汉,骑着一匹白马,随即缰绳一勒,白马长嘶人立,在他俩身前五尺处急停,骑术之精湛可见一斑。

      两人还未开口,大汉径摘下斗笠,随手抖抖水珠,张口骂道:「雨再这样下,你们镇上就要做水灾淹到我汴梁城门河啦!不过打了场败仗,皇帝回来了,京师也保住了,你们俩死了还搞得鬼哭神号算什么事?我们跟契丹女真蒙古年年打败仗,每个皇帝不都要去投河自杀了!赵光义最先要拉去浸高粱河!」

      「你是谁?跑来我们宫门前做什么?」朱祁镇见这人一身武将打扮,冒雨驰马前来,想是不怀好意,当下摆出长兄君王的威严问道。

      「我是谁?」那人硬生生把「我是你祖宗」五个字吞回去,免得在人家地盘得罪人家祖宗,于是磨了磨牙齿,勉强按下脾气,耐心解释道:「你们爹和爷爷是劝不动也不想劝你们太祖爷,我看你们俩也不是太坏,只是一个被太监奸臣迷昏头,一个像我弟弟一样被皇位迷昏头,老子好心来做中人,你们还狗咬吕洞宾?」

      朱祁镇和朱祁钰被他的气势所慑,一时只懂呆呆看他,脸上犹带雨水和泪水纵横交错的痕迹。

      「看什么看!还敢再哭我就跟你们祖宗说,把你们兄弟送去地府边疆,跟赵桓赵构兄弟一起拿锄头垦荒!」

      忽然一道闪电劈落,映在来人面上,照得他是怒发冲冠,直像要仰天长啸,饿起来就要吃女真人的肉,渴起来就要喝蒙古人的血,其面目之狰狞,吓得两人怔怔无语。但仔细一想,赵桓赵构就是宋钦宗与宋高宗,这人叫他俩像叫狗似的,口气跟朱元璋一模一样,其身份不言而喻。

      「你、你是赵……赵宋太祖赵匡胤!」朱祁钰指着那人的脸说道,好歹他比朱祁镇先来几年,参加过几次帝王聚会,且赵匡胤和朱棣交情不错,认出赵匡胤一点也不奇怪。

      「认得我还不开门!老子替你们俩找朱元璋求情来着,你们跪了十天不够,打算跪十年吗?」赵匡胤按捺不住脾气大吼大叫,这雨实在下得太大,少点中气说话都听不见。

      兄弟俩连忙撑着酸麻的双脚站起来,一左一右上前,默默替他赵宋太祖开门,执礼甚恭,不然赵匡胤在朱元璋面前提起垦荒的事,照朱元璋的脾性,说不定马上就把他们兄弟两丢上马背,送去跟钦宗高宗作伴。

      赵匡胤骑着白马坦然入城,斗笠下的银鹜盔微微闪烁。两人盯着他的背影,想跟进去,没太祖的吩咐又不敢进去,只得走回原位重又跪下,你眼望我眼。

      雨渐渐小了些,城里隐隐传来说话声。兄弟俩这下不敢吵了,伸长耳朵,只差没贴在门上,听听赵匡胤究竟是怎么说服他们太祖消气。

      「……我朱家家事,不劳烦赵太祖过问。」

      「朱老既然叫得我一声赵太祖,我也不嫌托大,说到打蒙古,咱两家也算一个鼻孔出气,您的心事我如何不懂?蒙古人也就算了,那时候他们打遍天下无敌手,咱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但说到女真人就有气,明明赵构那小子不是没机会北伐,偏偏就怕自己老爹大哥回来抢他的皇位,情愿给女真人称臣当龟孙子!比起来,你那两个孙子总算有种,一个御驾亲征,一个死守京城,加上几个忠臣猛将,总算保住江山。不像我那几个不成材的侄孙,一个个给猪油蒙了良心,活该去地府边疆充军屯田!」

      赵匡胤说了一轮,说着说着悲从中来,虎目通红,倒像找朱元璋吐苦水的,朱元璋安慰了他几句,语气也比较缓和了。朱祁镇朱祁钰兄弟依然头皮发麻,只希望朱元璋看在赵佶赵构赵桓父子三人比他兄弟俩更没种、更没良心的份上,别让他们去开荒。

      或许是赵匡胤的亲身经历「感动」了朱元璋,过了两天,大明镇的豪雨总算停了,朱元璋也不必他兄弟俩跪了,决定让他们兄弟俩平分生前罪孽,总之一个该守选一千年,另一个也得守一千年,而且必须同住在大明镇同一个屋檐下培养感情,不得跑回陵寝关起门装死便算。

      赵匡胤对此结果十分满意,并唤来当年也主张真宗亲征契丹的寇准做见证人,盯着两兄弟不甘不愿地在定谳书捺下指印,顺便安慰于谦,并让他和包拯、范仲淹联合挂名担保于谦试任地府判官,结局总算皆大欢喜,汴梁城也不怕发水灾了。

      于情于理,赵匡胤看在朱棣面子帮了大忙,朱棣怎要都得亲自登门道谢,就连朱元璋也早早准备一大迭金纸托儿子转交,于是朱棣等路上积水都退了,便怀揣金纸,手挽两瓶他安徽老家的迎驾贡酒到汴梁城找他。

      大明镇的河水乃由汴梁城的水渠引水而来,源头是大汉宫的龙首渠。宋明两家因为感情好,彼此也没什么界碑,总之沿着大明镇随便一条河往上游走,走到东水门外,见到丹朱饰漆的虹桥,便知汴梁城到了。

      朱棣慢悠悠走过飞架汴河而过的虹桥,桥上不见昔日摆卖的摊贩,桥下倒有几尾肥鲤鱼游来游去,不时跃出水面,聊增几分热闹。朱棣先是到集英殿找人,但见赵光义一个人解珍珑 ,问他大哥去了哪里,只说不知道,于是朱棣留下一瓶酒,出集英殿,打算逛一遍汴梁城,找不到人便打道回府。

      汴梁正属盛夏,堤旁柳叶浓绿,条条随风摇曳,初看甚诗情画意,看久却引人昏昏欲眠。忽然一声水花溅起,朱棣回头望去,便见树荫下有个人盖着斗笠睡觉,脚边木桩绑着一根钓竿,水花正是从竿头的钓饵而起。

      那人似乎也注意到了,一手掀开斗笠,一手去扯钓竿,半晌却扯了个空,只能盯着空空如也的钓钩咒骂。

      「啧,又给溜走了,这里的鱼怎么比鬼还精!」

      「饵绑得不好,鱼自然咬了饵就走,还乖乖等你钓上来吗?」朱棣凉凉走过来插嘴,接着一屁股坐在渔翁──亦即赵匡胤身边。

      赵匡胤咕哝几句,撇下钓竿,一见朱棣带着酒,马上抢了过来,喜道:「怎敢劳烦燕王殿下亲自送酒?你们家的事都解决了?」

      「算是吧!这回真得多谢你。」朱棣点点头,说着把一大包金纸掏出来给他,「这是老头子给你的谢仪。」

      「哎呀大家自己人,怎么这么客气──」说是这么说,赵匡胤掂掂那包金纸,便喜孜孜地收入袖中,「帮我向你爹问好啊!」

      朱棣随口答应几声,左看右看,兴之所起,索性拿起赵匡胤抛在一边的钓竿,从罐里捻了两只蚯蚓,开始教他绑饵钓鱼,好歹他是在南京秦淮河边混大的,论起钓鱼划船游水,都不是做做样子而已。

      「哪,饵绑好了,钓竿得下在河水回流之处,这样饵在水流里才像活的,鱼也容易顺着水流游过来……」

      「啧,你那么厉害就自己钓!咱从前都是捞鱼弹鸟,哪有空干这心机活儿!」赵大自顾在树荫喝酒,朱棣也懒得和他计较,自顾下竿绑定之后,便走到他身边坐下,若有所思。

      「很久以前,我记得大哥就是这样教我钓鱼……也忘了是什么时候,大概是他被封为太子之前吧?」

      赵匡胤放下酒壶,默默看他几眼,撑起下巴,语重心长道:「其实啊,这次我出手不是看在你爹的份上,更不是看在你的份上,而是看在你大哥的份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燕归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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