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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七章 人祸第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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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拂歌斜倚在软榻上,手撑着脑袋,好笑地看着沉昭:“这么急着上来,你就这么避女子如虎狼?……难不成,我们一开始就想错了,你喜欢的竟是男子?”
沉昭面无表情:“荒谬。”
苏拂歌笑嘻嘻,不与他多争辩,转了话题:“这屋子里怎如此闷热……你刚刚看见了么?顾公子。”
沉昭微颦眉,没有回答。
苏拂歌早已习惯了他的沉默,自顾自往下说:“林素意来此我尚能理解,他到这地方做什么?我看他身边也没个服侍的人,难道真来看戏不成?”
沉昭冷冷开口:“谁会专程来此看戏?”
苏拂歌看他,心下明了,知道他刚刚被几个软姑娘围着心生不喜:“也是……你说,会是巧合的概率有多大?”她自嘲地一笑,思索了片刻,为自己斟了杯茶,喝了下去,微眯起眼,“我那日在大理寺,听了顾家的事。那卷宗写得模模糊糊,倒像是有人为防止人翻案而写的。还有,大理寺卿说,这案子当年,是顾家庶子顾涉自首,才会如此草草结案。据宗越所言,那顾涉当年亲口承认,是他的兄长将官盐押为私盐,越过官府私自卖盐,才使得洛阳油盐市场混乱。而且,他还与外族打交道,要将官盐偷渡卖到流迢外的西赵,北襄……”
沉昭颦眉:“自首?……胁迫,或是诱惑。”
苏拂歌睁眼:“你也觉得?依我看也是。我倒觉得他是被人所诱惑。若说胁迫……他毕竟是洛阳顾氏庶子,谁有这个本事胁迫他?那诱惑他的人,可能许了他不少好处……许他事成之后发达之类的……可能当时顾涉也未曾想到,自己自首之事,会成为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毫毛。”
她一路说着,就听见沉昭道:“庶子。嫡子。”
这提示了她,她恍然大悟:“你是说,那人利用了他想成为嫡子的心态?”
一家之中,庶子的地位永远无法与嫡子相提并论,就像妻与妾一般。庶子想要成为嫡子,获得更多宠爱和利益,而嫡子永远压制着对方,这种心态,这种内斗,其实并不罕见。
“……这样的话,他其实是想扳倒兄长,却不想将整个顾家连累了……只一点我还不明白,这样的话,又为何不能在家里讲清楚,非要告到官府?”
沉昭没有说话。
她顿了顿,知道他不确定便不会轻易答,眉眼里露出几分无奈:“可惜了……那案子事发时我才不过两岁……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沉昭,你可知道些什么么?”
沉昭道:“不知。”
也是,他那年也不过六岁。能指望些什么?
她解开脖颈的第一粒扣子,露出精巧的锁骨:“凉快些……沉昭,你说这顾清浅,真有本事翻案?”
沉昭移开眼沉默了许久,道:“十三年,只怕他死无对证。”
拂歌正要说话,忽然听见门口传来一声清丽的声线:“公子。”
女子走进来,正是那杜丽娘的扮演者倾年。妆还未卸去,脸上一片杜丽娘娇艳的妆,加之她本身的生来媚骨,竟是如此动人。她握紧帕子盈盈一笑,飞快地扫了眼屋里:“奴倾年,见过二位爷。”
拂歌挑眉,打量她一番,笑道:“这倒真真是个美人,才担得起长安第一花魁的名声……”
倾年莞尔:“奴为二位爷弹首琵琶?”
拂歌欣然应允:“好啊……”然而立刻被沉昭打断:“不必了。我们还有急事。”
拂歌:“……哦?”
然而倾年颔首:“不知二位爷见倾年,是为何?”
拂歌见如此便也直入主题:“倾年可知琅琊王家的传言?”
倾年一愣,无意识地绞了下帕子:“这是不是妇孺皆知么?奴听人讲起过。”
拂歌示意她坐下,笑盈盈:“自然,我就想问问你,这传言,是谁告诉你,又是如何传出去的?”
倾年眼里一惊,手上的帕子松了松,强作镇定:“公子在说什么?”
拂歌敛了笑,声音低了下去:“不必与我装无知。姑苏林家与琅琊王家,林素意与王劝熙,林朝暮与你们青戏院,还有前一位花魁兮兮和你,甚至琅琊王家与洛阳顾家……没有你这个纽带,这些事都成不了。你总不至于告诉我,说这些都是意外。”她说着,手上无意识的在桌上敲打着。
倾年惨白着一张脸,大概是知道眼前两人来历不简单,到底是一个小姑娘,经不起她这样的讯问。一边的沉昭忽然开口:“拂歌,你言重了。”又冷冷看了眼倾年:“请姑娘告诉我们,是谁与你说了琅琊王家之事即可。”
倾年僵在那里,半晌讷讷道:“公子既然都说了是姑苏林家与琅琊王家的恩怨……自然是林朝暮大人与奴说的……”
“哦?”苏拂歌挑眉轻笑,“青戏院向来不为私人办私事,林朝暮与了你什么好处你要这样为他办事?”
“奴……奴只是收了他的钱……”
“收人钱财为人消灾?”拂歌微眯起眼,“可我记得,青戏院的规矩,一切钱财上缴……你要那些钱,又不属于你,能有何用?”
“奴……奴想赎身!”倾年有些狗急跳墙道,“青戏院缴够了一定的银子就可以赎身!”
“哦?”苏拂歌靠在扶手上,又灌下一口茶,眼里有些罕见的郁气,她今日不知怎么的,这样心烦气躁,只想快些了事,“倾年姑娘,何不借林朝暮这棵大树赎身?这样,还快些吧。再不然……我也可以赎你出来……你要么?”
“……”倾年被噎了噎,有些无措,眼里都有些泛红。苏拂歌其实是见不得美人含泪的,她容易心软,赶紧转过头去,对上一边的沉昭,声音有些闷哑:“倾姑娘当真不打算说实话?……那我问你,我记得林朝暮包了青戏院一事是保了密的,是谁将那一纸账目传了出去?还如此精准地传给了琅琊王家?这总不会是姑苏林家所为吧?难道这种事情传出去,对他们有好处?”
很明显,她身后还有别人,绝不仅仅是为姑苏林家。这一次能帮到姑苏林家,很大概率,是因为姑苏林家与倾年身后之人的利益,正好相符。
“你不必再与我装聋作哑……若是你说了实话,哪怕是有什么苦衷,或许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倾年犹豫了一下,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两行清泪落下,花了妆容:“是顾公子让我做得……”
顾清浅。
苏拂歌并不觉得奇怪。她挑眉:“顾清浅?那个洛阳顾家的遗子,要为顾家翻案的那个?”
倾年犹豫了一下,点头,忽然抽噎:“是奴自愿为顾公子做事的!公子不要为难他!”
苏拂歌挑眉:“你喜欢他。”
这不是疑问,是陈述。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倾年面上一丝潮红,低下头温了声音:“奴……奴救了他……”
青戏院后院,她看到了因饥饿而昏厥的顾清浅,她瞒着众人救下他。
本来也没什么,只是后来被兮兮撞见了,兮兮是当时的花魁,骄横跋扈,二人皆是演杜丽娘的花旦,只是当时兮兮名声更甚。兮兮自是对这个消瘦而满脸灰败的小子一顿嘲讽,她本就不喜倾年,觉得她生的美会威胁到自己,见此更是以此为威胁克扣倾年。毕竟若是这事传出去,老鸨定会把这少年也一并变为自己人。好在倾年当时也没想过要与她争,自然也就不在乎,她也不想一天到晚为如何博那些风流薄幸之人一笑而烦恼。她为他洗干净了脸,这才发现,这灰尘扑扑下的脸,竟是如此清秀。
后来顾清浅醒了,只告诉她自己名叫清浅,来长安是为了找人。她无法留下他,但他说,此救命之恩必定会报。
“你想当花魁么?”
倾年一愣。她想说,如果当花魁,站在最高处,能够让你看见我,那我愿意。可她没有,她感受到这个男子心有抱负,所以她不能拖他的后腿。于是,她点点头。
“奴若是成了花魁,为公子唱一折《游园惊梦》可好?”
《游园惊梦》是《牡丹亭》里杜丽娘在梦里和柳梦梅初见的一折。
他没有回答。
再后来,她就听说兮兮被林素意赎了身,她的日子好过了不少,花旦的戏份也自然落到她的肩上。她的容貌自是上上等,得此机会便是如蛟龙得水,亦如大鹏遇风,扶摇直上。一切如同梦一般,直到后来,她恍然大悟。
这便是他的还恩了罢。
她心下欢喜,想来无论如何,他对自己,不能说一点意都没有。于是她为自己出了个几乎不可能的价格,满心欢喜地等他,想再见一面。
她没有等到他,却等到一张条子。上面不过寥寥几笔,是一手清俊的字迹,“我需要你”。
她很高兴,提笔回了一个“好”。
然后便是林朝暮听了她的名声,喝的醉醺醺地便来嚷嚷着包场,包下她。她哭着喊着闹着说不愿甚至四处砸花瓶躲开——这也即是为什么会有逼良为娼一说——她在林朝暮身后看到了他,他与她对视一眼很快就移开。他淡漠地看着众人把她抱住,亲自把她送进了那林朝暮的房间。可这时她却再没有反抗,面上妆容已残,怔怔看他离去,两行清泪落下。
他知道。他都知道。他需要她,就是为了这个。
想明白这一点,她就不再反抗了,任由那屋里的男子□□着把她抱进去,任由他如何摆弄着,红鸾帐暖,春宵无限。明明是那样温暖的枕衾,可她却无端感到无边寒凉。
那一晚夜有多长,她的泪就流了多久。后来泪流尽了,心冷透了,她一个人等着天明。
她并不是难过他利用她,也不是难过失去了清白之身。而是难过他明明知道让她成为花魁意味着什么,明明知道今晚这间屋里会发生什么,却依旧决绝地将她亲自送进去。
她依旧唱戏,唱的还是《牡丹亭》,一日在唱《游园惊梦》,在台下又见到了他。他身边没有任何人服侍,从头到尾一个人,有那么一刻两人的目光对上,这回却是她先移开眼,定下心神,又接着往下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也曾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谁想姹紫嫣红开遍,竟都付与,断井颓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