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台一梦》云顶丹阳

5、（五）

　　二人各自“心怀鬼胎”，无言双双躺在了床榻上，沈栖梧在里，越涟初在外。清缳真人独居于此，他的床榻自然也是为一人而设，如今躺了两个，真是半挤在一起了。沈栖梧故意面朝着越涟初躺着，闭着眼，却时刻感受着一旁的动静。
　　越涟舒本也闭着眼，但二人距离如此之近，他鼻间除了室内极淡的檀香，还有沈栖梧发间莫名的馨香——那香味实在好闻，又十分独特，越涟初半晌竟想不出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闻着只是安心，先前各种浮躁遐想都慢慢消散了，内心只剩一片温柔平和。

　　沉醉半晌，见那人没有动静，呼吸均匀，越涟舒忍不住悄悄睁开了眼——
　　那人的清澈的双眼也注视着自己。
　　心跳瞬间都仿佛停止了。
　　那么近，那么近——
　　那人垂下眼睫，淡淡一笑，眸中满是醉人的清亮。

　　越涟初没有意识到，自己何时已轻轻握住了沈栖梧的手。

　　沈栖梧心下正盘算着该如何使坏，手被那人握住的时候却是浑身一怔。
　　明明才相遇不多时，为何会……
　　越涟初这是动了心。

　　不好办啊。太不好办了。
　　沈栖梧只是觉得越涟初总挂着一副谦和温良的样子，想逗一逗他，看看他恼怒无奈隐忍或是羞愤的各种表情，想来一定有趣。他想看的这凡人的反应千千万，却唯独不愿看到他动心的神情。
　　这样的情形几百年来早已不是第一回，自己为何就不能得了教训，就收不住爱招惹他人的性子？
　　那时他邀自己抚琴，本应该拒绝的吧？其实早就该在他看见自己的那一瞬走开的吧？
　　说到底，终是自己不对，早知凡人未断七情六欲，最是易动情思，自己万不该一时兴起便拿捏于他。

　　沈栖梧当然不是自己的本名。七溟才是。

　　凡人有典籍也曾提到过自己，诸如“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之类，说的不全对，偏爱梧桐倒是真的。所以当时随口胡诌名姓，也不过取了“身栖梧桐”之意。
　　凤凰七溟云游人间，途径旧地，本只想如往常一般，在此凤鸣山间稍憩片刻，却因瞧见那人琴□□奏的身影，回想起几百年前的另一幅相似景象，心下生了些许感叹，这才出言惊扰了他。一切从自己开口算起就全不应该，眼下却如何弥补？

　　几百年前与那名叫清缳的凡人的相遇，就最是一件不应该的事。
　　那场偶遇对自己而言不过是千万年生命中微不足道的插曲，对那凡人来说，却成了他的一切执念。这份执念，又引了他最终纵身跳下山崖。

　　七溟依然清楚记得那一日的光景。

　　一如今夜这般月朗风清的夏日，凤鸣山中晴夜流萤。清缳独立于琴台边，山下是隐隐的万家灯火，“七溟，我果真无缘再同你相见了吗？”清缳嘴角边带着自嘲的笑意，“我深知仙凡有别，但今日愿已此身一证，若你哪怕有一丝念着我，就在我粉身碎骨前现身吧。或我离了这凡人躯体，变成一缕魂灵，天涯海角去寻你——我断不会缠着你，只求能见你最后一面，便是再不能入轮回，也心甘情愿。”
　　七溟其实早已隐了身形站在清缳身后不远处。
　　他劝过清缳，万事万物皆有因果，切莫过于执着任何事，但清缳不听。
　　须知执念最为可怕，带了执念的凡人，即便身死，魂魄依然不能入轮回。清缳的执念是对自己的深情，若要消了这执念，除非令清缳得偿所愿，自己同样为他动情，方可解。
　　抑或是，让他彻彻底底恨自己。而恨总比爱容易放下。

　　于是清缳纵身一跃，七溟没有现身。
　　七溟看的很清楚，那人在落地的刹那，眸中深蕴着的不再是期盼，而是悔恨。
　　这样才是最好吧。

　　不过，七溟为他人的执念而担忧，那么自己的执念呢？
　　千百年数次往来人间，也不过是因为心下存了一缕渺茫的希望。自己何常不是走遍了天涯海角，只为寻找一人大概早已殒灭殆尽的灵魄？凡人的执念，尚有方法可解。可若是仙神也有了执念呢？自己对清缳微不足道的种种善意，大概都是源自这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罢了。

　　于是许多年后，七溟还是在鬼界往生井前长长的队伍里找到了清缳。
　　清缳周围的鬼魂都被七溟周身源源不断的纯正灵力所骇，在二人周围让出一大圈。
　　“这些年我踏遍天涯也寻你不见，不想最终竟是在这轮回前又见了你一面。”清缳的声音已无波无澜，神色仅剩淡然，“爱也好恨也罢，我都已不再计较。七溟此时来见我又是何意？”
　　“若非你终是放下执念，愿入轮回，我也不会来此。”七溟平静道，“毕竟有缘相识一场，我始终视你为故友，自然还是想来为你送别。”
　　清缳恭敬道：“多谢。”二人随队伍向前走了走。
　　七溟道：“毕竟你的执念因我而起，不论如何，是我欠你。来生可有什么愿望，我定助你实现。”清缳已站在了往生井前，身后一众鬼魂嫌二人堵着那轮回路，却又顾忌着七溟，不敢言语，只能远远候着。
　　“能再见你一面，已是圆了我的奢望。我无欲无求，只盼来生能够看破红尘，潜心修道，再不问世间种种纷扰。”清缳言罢，不等七溟回答，只向他明朗一笑，便跃入了往生井。
　　不知为何，清缳那一笑虽坦荡了然，却在在七溟心中留下长长久久的怅然。

　　自那之后，七溟也有几次来凤鸣山故地重游，回首往事。他不想再打扰清缳的生活，于是那人转世后他也没再去看过。那人的云清阁传承了下来，他发自内心感到高兴。也曾有几个凡人见过自己，但为了不再生事端，七溟每每总是回避。
　　自己已尽量不节外生枝，眼下却又作何理会？七溟啊七溟，好好做你的凤凰，何苦要来招惹凡人？

　　越涟初的手也只是轻轻握着七溟片刻便放开了。

　　他终是翻过身，背对着七溟，思绪万千。良久，声音有些颤抖，语气间深深苦恼：“沈兄，我到底怎么了……”
　　“一切都好，莫要多想，歇息吧。”七溟安慰道，随之也转过了身去，四下无言。半晌，七溟又歉然添道：“方才实不该调笑于你，请见谅。”
　　迎面飘来一丝清雅的馨香。越涟舒心下迷迷糊糊地想着，这是沈栖梧发间的味道，真令人心安。
　　于是竟就如此沉沉睡去，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