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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 36 章 ...

  •   下过几场雨,天气愈发凉了。
      清晨的雾气弥漫在城郊那座威严的星宿坊外头,各处那些高高突起作为哨岗的楼台一片寂静,只隐约看见些人影,纪律分明地走动着。
      老杨和新进弟子小高刚换过哨,伸着懒腰,睡眼惺忪地要回住处休息。值夜耗神,年轻人尤其不习惯,小高恍恍惚惚地走着,冷不防一脚踩中地面上的积水坑,立刻溅了一身污水。
      “唉!这才刚洗的衣服!”小高搓着衣角上的泥点子,痛心疾首。
      他的制服是前些日子新发的,勤换勤洗不说,连靴子都是每日擦拭,打理得一尘不染。而老杨的衣服虽然款式差不多,但显然穿得年头久了,全身上下便显得有些灰扑扑的,不似小高的新衣那样笔挺。
      老杨觉得小高的反应有些好笑,不过也能理解。
      这一身天罡会弟子的制服,质料厚实,绣着天罡星辰,取意秉承天地正气,行侠仗义,护佑民生。至少在临璩,人们对于身穿星宿袍的人下意识地怀有敬畏之心,遇不平之事,向附近的天罡会弟子求助,也往往会得到回应。
      每一位穿上制服,佩上长剑的新进弟子,意味着他通过了体格和基础武技的严格选拔,将在星宿坊内接受更加高阶的剑术训练。
      凡是受到肯定的象征,年轻的时候自然都宝贝得不得了。
      老杨心有感慨,大手安慰地拍上小高的肩膀:”有什么大不了的,送去给洗衣房不就得了?”
      “和别人的衣服混在一起随便洗洗,谁知道干不干净?”
      “你小子!等你能出任务了,在荒郊野岭埋伏个十天半个月,我看你还有没有心思矫情。”
      “那不一样……”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忽然远远望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迎面走来。
      那人穿着平民的粗布衣服,走得很慢,战战兢兢地捧着一盆清水。即便万分小心,那盆中的水面仍然不稳地晃动着,不时便溅出几滴,狼狈地滴在在他的鞋子上,好似一盆水的重量,便让他细弱的胳膊难以承担。
      走到近处,老杨拉着小高靠边站,好让对方有宽敞的空间通过。
      “还行吗?”老杨问。
      那人被吓着了似的顿了一顿,低头细声细气地说:”还行……多、多谢……”
      慌乱之间,水又洒出来不少。
      两人看着都替他紧张,直到这端水的家伙终于走远,消失在视线中,小高才忍不住嘀咕:”他是嫌这地不够湿吗?我看等他端到目的地,那盆都要见底了。”
      老杨倒是若有所思:”这个人……”
      “你知道他是谁吗?虽然腰上挂着坊内通行令,不过我是没见过。”
      老杨一拍脑门:”他是救了公子的那个小鬼!”
      “你是说那个打跑了一群野狗,和公子一道被副会首接回来的人?就他那小身板,怎么可能?”
      “说穿了,都是运气罢了。”老杨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才继续说道,”依我看,要不是副会首到得及时,他和公子早就被啃得骨头都不剩了。”
      “这也未免太走运了,听说两位会首对他很是礼遇,明明只是些皮肉伤,给他些好药自己回去治治就得了,他们非要把他留下来……一个乡下小子,搞得我们天罡会上上下下还要把他当成贵宾似的,实在不大痛快。”
      小高喋喋不休地说了一串,老杨却摇摇头:”毕竟是救命恩人,这点面子给他倒也无妨。我觉得他最走运的部分要看接下来,你想,如果他找了个由头赖着不走了,等公子继任会首,那他可不知道要爬到多少人头上去了。”
      小高瞪大双眼:”你觉得真有人敢这样做?”
      “这可是一条了不得的快捷方式。我告诉你……其实咱们的副会首大人,当年论资历,论武功,比他强的大有人在,可偏偏是他得了那个位置,自然是因为——”
      “自然是因为我葛某抱上了老孙这条大腿。”
      一道声音朗朗传来,二人扭头望去,只见孙震和葛重鹤正并肩立于廊下,距离他们不过二三丈远。
      两人看似闲庭信步,行走间却悄然无声,更没有漏出半点气息教人察觉,所以才可以走得这样近,听得这样清楚。功力深厚,可见一斑。
      平时坊内弟子见了两位,也无需过于严肃,行礼问好即可。偏偏刚才议论的内容被他们听去了,老杨和小高当即刷白了脸,齐齐单膝点地,垂首道:
      “见过会首大人,副会首大人。”
      葛重鹤神色如常,倒是孙宸那本就威严的脸此时更黑了几分。
      “天罡会的副会首之位,你认为有什么不妥当吗?”
      老杨忙道:”不、不敢……”
      “没什么,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了。”葛重鹤熟练地打着圆场。
      孙震眉头一皱:”你这些年就是太纵容,太不把自己的颜面当回事。这样下去,天罡会岂不是人人都以为自己可以随意议论会首!”
      “你怎么还骂起我来了?”葛重鹤叉腰,”你那么凶,我自然得充好人了,这叫刚柔并济,相辅相成……”
      孙震摆摆手,显然是听腻了他那一套:”在坊内讹传妄言,混淆视听,实在不得不罚。”
      葛重鹤道:”罚!我想想是第几条来着……反正又是扫马厩,站校场那些吧?我跟你说,咱们天罡会个个都是习武之人,皮糙肉厚的,罚这些根本不长记性!”
      “那你说该怎么罚?”
      “这样吧,”葛重鹤摸着唇边的胡须,灵机一动,”你们两个,回去各抄一百遍『副会首大人英明神武』,明天一早交到我桌上!”
      孙宸忍俊不禁,又不好当场笑出来,只好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
      葛重鹤想了想,又觉得不解气,指着老杨道:”你,教坏后生,抄两百遍!”
      “是……”
      两位弟子苦着脸退下了。
      孙震和葛重鹤沿着原本的路线继续往前。转过一座哨岗,只见庭中树木渐露枯枝,金黄的秋叶堆了满地,别有一番情致。
      今日听大夫说孙群玉已经好转许多,他们结束议事便一同去看望他,谁知在路上无意间听见了风言风语。
      “不过他们说的也是事实。”葛重鹤回忆往事,目光悠远,”我还记得当年天罡会才刚刚扬旗,我们一群毛头小子,为了争个排名,整整切磋了三天三夜。你在那张榜上排第一,我在最下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武功不能代表一切。”孙宸说,”你之于我如同臂膀,没有任何人足以替代。”
      “是啊,你我年少相识,论交情默契,自非旁人可比。”
      “你明白这些就好。”
      葛重鹤仅仅感慨片刻,马上得意洋洋地说:”说到底还是我目光如炬,懂得给自己选一个好大腿!”
      “你呀!”
      孙震摇摇头,一脸无奈。

      “站起来。”
      有一个声音冷冷地说。
      雨下得太大了,孙群玉趴在地上,看见眼前一个小小坑洼的积水被雨滴搅动着,宛如随父亲乘船出行时见过的,那翻着白浪的广阔江面。
      风扬起冰凉的水雾,一阵阵扫在他包子似的白嫩小脸上。
      铺天盖地的嘈杂雨声中,那声音仍然清晰无比地传来。
      “孙群玉,站起来。”她又说了一遍。
      孙群玉咬牙呜咽了一声,踉踉跄跄地撑着地面站起。他的手掌已经麻木,只能松松垮垮地拖着剑,等待着对方毫不留情的下一次攻击。
      此处虽僻静,倒也不是全然隐蔽。孙群玉余光瞥见远处似乎有人影匆匆闪过,或许是急着躲雨的天罡会弟子。只要有人稍稍停下脚步,就会看见固执地在雨中对练的他们。
      他不想再继续了。
      面前持剑的少女比他高上一大截,正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不知为何,她明明什么也没说,孙群玉却有种她在耻笑自己的错觉。
      “我又打不过你!”
      “你当然打不过。”少女回答,”但是父亲给你的任务是能接下我十招,而你也说了今天必定完成。”
      “我……”孙群玉抹了一把被雨水浸湿的脸,”我们能不能进屋去练?雨这么大,我看不清……”
      “不能。将来在外面对敌,难道一遇下雨,你们就不打了吗?”
      孙群玉自知理亏,垂头不作声了。
      “要是做不到,就自己去跟父亲说。”
      “我做得到!”
      “那好。”少女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立刻挽剑起手,”站稳了。”
      孙群玉机械性地举起他的剑,心里已经知道这又是一次徒劳——天罡会中与她同龄的弟子,没有一个是她的对手。
      在她那全然承袭自父亲,刚猛强劲,又行云流水的攻势下,无论他侥幸接下几招,这把剑最终的命运都是狠狠地被打飞出去,华丽地在空中旋转着,然后插落在十几步开外的泥地上。
      雨势依旧滂沱,铅灰色的云层中轰雷滚滚,一道明晃晃的电光撕开天幕,照亮了晦涩的天地与两张年轻稚嫩的脸庞。
      一瞬间,少女的剑斩破雨帘,朝男孩直逼而来。
      孙群玉清清楚楚地看见雨珠在她银亮的剑身上迸溅散开,就像一朵朵小小的兰花。
      姐姐从不戴首饰,那一瞬间,或许是她身边唯一能见到花的时刻。

      他举起双手,但什么也没有拦住。
      没有短兵相接的强劲冲击,没有夏日的暴雨和冬日的寒风,没有谁一次次毫不留情地将他打倒,又若无其事地叫他起来。那记忆周而复始,在脑海中烙印着,挥之不去。
      胸侧的伤口烧灼一般发热,从隐隐作痛变得越来越清晰。□□的困顿,全身上下细微的疼痛一一浮现,破碎的回忆涌入脑海,将他唤回现实。
      傩祭夜满城的灯火、错落奔腾的马蹄声、郊野月光下那双恶狼一样闪着凶光的眼睛……
      晦人!
      孙群玉双目圆瞪,一个打挺从床上坐起身来。
      映入眼帘的是甚为宽敞的房间,熟悉的摆设,令人安心的气息。开了一道缝的窗外听不见喧哗声响,只有秋风徐徐吹过,一片暗黄色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轻轻地落在窗台上。
      相比人来人往的星宿前坊,自己位在西苑的房间确实僻静许多。
      孙群玉盯着墙壁呆坐发愣,耳畔忽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您醒了……”
      “谁?”孙群玉警惕地扭头望去。
      看来自己真是睡傻了,连这么大一个活人在房内,他都并未察觉。
      只见一人远远地贴在门口,慌慌张张地把半盆水放到桌上。
      “请您躺、躺下吧……大夫说您现在还不宜起身……”
      此人身材瘦小,相貌清秀,乍看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却全无少年人的锐气,说话间始终局促不安地低着头,不敢直视孙群玉的眼睛。
      孙群玉打量片刻,认出了他的相貌:”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对方战战兢兢地回答:”我听大夫说你总是梦中发汗,就想着打盆水来给你降降热……我以为你还睡着,就擅自进来了……”
      “是吗?”孙群玉揉揉自己仍有些晕眩感的脑袋。
      他记得受了重伤后,自己曾短暂地醒来过一次。

      那时他倒在城外的荒野,动弹不得。天已大亮了,雨后的沙地有一股难闻的潮湿气味,那味道混杂着一丝铁锈一般的腥气,即便是人的鼻子也能轻易闻出来——孙群玉很快明白那是自己的血。
      耳边听见了兽类甩动皮毛的声音。
      孙群玉勉强转动视线,只见一群野狗已经在不远处聚集徘徊,贪婪地凝视着这块毫无反抗之力的肉。可身体像是不属于自己了似的,连抬起胳膊都不能。
      他一度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但牠们的脚步声时远时近,却始终没有靠近。因为还有一个人正举着个锄头守在他身边。
      老实说,孙群玉当时一点没有把希望放在他身上。这个人太弱小了,不过是一个好心却倒霉的路人。在他的脸上看不见任何英勇的特质,只有恐惧到极点的死白,孙群玉甚至注意到他的腿在发抖。
      这家伙,该说他胆小,还是勇敢呢?孙群玉再次昏迷之前这样想着。
      我这个人,真的值得别人这样做吗?

      此时此刻,或许受到天罡会重重森严氛围的影响,救命恩人的神情仍然是一脸畏缩,比面对狗群时好不到哪里去。
      孙群玉坐着醒了一会儿神,自觉刚才照面时的对话不怎么礼貌,于是向对方一抱拳,道:”在下孙群玉,还未谢过阁下救命之恩。”
      “不用谢!应、应该的……其实并非我救了您,而是后来天罡会的人及时赶到……”
      对于这个结果孙群玉并不意外。假如这人说是他自己打跑了那群野狗,他才会大吃一惊。
      “无论如何还是必须谢谢你。先前匆忙之中还未请教,敢问恩人名姓?”
      “我……”他似乎很不习惯这样的说话方式,受宠若惊地回答,”我叫李青萍。”
      说完这句就没话了。李青萍显然不是一个健谈之人,自从孙群玉醒来后,就一副随时要夺门而出的样子。
      孙群玉接着问:”你……多大年纪?我猜差不多十八?”
      “说来惭愧,我今年……已经二十有四了。因为这张脸,总有人以为我还小。”
      “抱歉,这么说来,我还得叫你一声李兄。”
      李青萍吓得差点蹦起来,连连摆手:”这怎么行!”
      孙群玉被他的反应逗乐了:”开玩笑的,就叫你青萍如何?”
      “都、都可以……”
      “我问你件事。”孙群玉忍不住问了一个最在意的问题,”在我昏迷期间,有听见谁提起过我吗?如果有,是……是如何说的?”
      李青萍摇摇头:”我只知道,你是他们说的公子。”
      “啊,因为天罡会首孙宸是我父亲,所以他们才称我为公子。就这样?没别的了?”
      “没了。”李青萍小声说,”我不太敢和这里的人说话……”
      他话未说完,便被一阵沉笃的敲门声打断了。
      “群玉,醒着吗?”门外的声音听起来洒脱不羁,很有活力。
      “醒着呢,葛叔叔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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