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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 35 章 ...

  •   阿聆一走,偌大的山谷变得更加安静了。
      秋意终于降临在这隐世的山间,不过几日功夫,漫山遍野的乔木纷纷褪去绿衣,染上一片金红。那耀眼的颜色倒映在水中,如流光浮金,为古玉似的湖面平添几分明艳色彩。
      司空衍今日没什么事可做,便在村子附近漫步。刚转过几间茅舍,远远的又看见晦人坐在湖边出神。
      之前见晦人的伤差不多好全了,司空衍便和他商量,收拾收拾,不日便离开。晦人蔫蔫地答应说好。
      他这些天一直精神不济,小猫小狗似的,白日里也总睡觉。
      “天凉了,别在外面吹风太久。”
      司空衍悄悄过去,把衣服披在晦人肩上,与他并肩坐下。
      “在想什么?”
      晦人望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熟练地一歪身子靠在司空衍肩上,惬意地瞇起眼睛。
      司空衍微微调整位置,好让他枕得更舒服一些。事到如今,他总算能大大方方地接受这种亲昵的举动,而不至于尴尬别扭。
      盛夏已远,山中蝉声稀落,连鸟鸣都很少了。
      司空衍静静聆听细微的风声,眼前光影沉浮,岁月静好,如一场酣然美梦,令人沉溺其中,不愿醒来。
      他的思绪不禁飘飘悠悠地飞起。自遇见晦人,过去这两三月所经之事甚多,惊险有之,荒诞有之,欢欣亦有之,种种场景历历在目,仿佛只在昨天。
      但,就是在这么一个引动风云的”灾星”身边,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仅仅是依靠着别人,成为别人的依靠,便能让孤独已久的心得到满足。
      晦人没有真的睡着,养了会神,忽然梦呓一般黏糊糊地说:“我们刚到这里的那天,我听见你说了梦话。”
      “喔?我说了什么?”
      晦人抬眼看他:”你说……‘翠翠飞慢些……’什么的。”
      “我说了翠翠?”司空衍略感惊奇,“还有吗?”
      “你还说……”
      晦人犹豫起来,像是脑袋清醒了,便有点后悔提起这个话题。
      司空衍追问:“怎么了?告诉我。”
      “你还说,‘哥,你们为什么不等我?’”
      司空衍听了,果真面色稍沉,停好一阵才道:“那时,吵到你睡觉了吧。”
      “这倒没有,只是……你一边说梦话,一边居然闭着眼睛在掉眼泪,把我吓了好大一跳。”
      司空衍想象了一下当时的场景,虽然那样有些丢脸,不过自己在晦人面前丢脸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便反过来取笑他。
      “你这见惯大风大浪的,还会被这种小事吓到?”
      晦人重新靠回司空衍肩上。
      “别人我当然无所谓,可是我看你那样,一下子就慌了。你那么冷静又可靠,除了打架,什么事都可以赖着你……我从没想过你这样的人也会哭。我……我其实很心疼你。
      司空衍揉揉他的脑袋:“怎么不早些和我说?”
      “你忘了那时候我还在生气啊?一和你这个榆木脑袋说话就生气,我才不说,这辈子都不要和你说,你丢脸的样子就只有我知道好了。”
      司空衍失笑:”是我从前不长眼,大人您就饶了我吧。”
      “你那是没有心!”晦人白他一眼,“还有,翠翠是谁?”
      “翠翠吗……牠是我小时候和哥哥一起养的鸟。”
      司空衍记得自己把牠留下的一根羽毛收在匣子里。一个月后收拾屋子时偶然看见,不知怎的,竟对着那根羽毛嚎啕大哭了一场。
      “那是一只漂亮的小鸟吗?”
      “漂亮是漂亮,就是肥得像个球。”
      晦人很喜欢司空衍提到牠时温柔的神色,这样的表情之前很少在他的脸上见到。说起来,他们之间很少谈及往事,毕竟对两人来说,故人的离去都是难以磨灭的伤痕。
      “我本还以为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姑娘,看上你这根木头。” 晦人磨蹭司空衍的肩膀,“原来是只小鸟……”
      “你不会连一只鸟的醋都要吃吧?”
      “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
      “你不是吗?”
      晦人作势蹦起来抽他:“你找死!”
      司空衍笑着躲,对于这个略感凝重的话题,总算显得不那么在意了。
      他主动说:“那时是我哥坚持要养翠翠,而我却在意牠活不长久……哥哥的性情洒脱,从不杞人忧天。反倒是我,梦见往事还会夜半哭泣……比他要软弱多了。”
      晦人连连摇头:”不,你和我一样,所有的亲人都已经不在了。都是孤零零地走在世上,怎么能不为自己哭一哭?”
      “那既然我那么可怜,你是不是该来安慰安慰我?”司空衍歪头撞了一下晦人的脑壳,有模有样地卖起乖来,“我做了噩梦,醒来又看你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心都要碎了。”
      晦人自己是撒娇惯了,从未见司空衍也这样,顿时被弄得脸红:“好嘛!不然、不然我现在补给你?”
      说着双臂一张,把司空衍勉勉强强塞进自己怀里。
      “不哭不哭啊,宝宝不怕!”
      也不知谁才像个宝宝。司空衍哭笑不得。
      两人闹了一阵,又亲密无间地靠在一起,什么也不做,就望着远山发呆发懒。
      晦人心情颇好,方才司空衍提起旧事,也让他模糊地想起一些亲人的影子。
      思量片刻,他指着湖对面一处突出的石滩道:”跟你说一件事。”
      “好啊,你说。”
      “看到那个像钉子一样伸入水中的地方吗?听说,我阿娘从前在那里洗衣服的时候羊水破了,人才刚刚被抬回屋里,我就已经呱呱地掉了出来。算算时间,比母鸡下一窝蛋还快。”
      “……啊?”
      他这几句话透露了太多消息,司空衍一时惊愕,竟不知作何反应。
      虽然他自己也隐约感到此地对于晦人有特殊的意义,但晦人不提,他本也无意追问。
      焦大爷当初怀疑他们来历的话语蓦然浮现,原来老人的猜测是对的。
      这里并不是一个偶然间被他们闯进来避难的山谷,而是他命中的星星降落的地方。
      司空衍心头震荡不已。
      或许是小时候,他也曾想象过自己会带什么样的女子回铁匠村,以夫妻之名祭奠父母的灵位,或者去她的娘家坐坐,一起吃顿热热闹闹的饭……这种事在成年以后显得愈发遥远,反而不太去想了。
      晦人与他相遇之时,便已双手沾满血腥,无根无依,惯作一柄为人所用的利刃。司空衍那时对他不过畏惧,加之一丝怜悯。如今也渐知,他亦是娘胎所出,和万千平凡人物一样,有一个落地的日子,一则出生的逸闻,一颗受伤流血后也需要慢慢愈合的心。
      司空衍想象了一下,晦人生在这样美丽的山间,或许会是猴子一样敏捷的男孩,晒得黝黑,笑声响亮。喜欢光着脚到处奔跑,站在山头上呼朋引伴,天热了就一头扎进湖里,再欢快地冒出水面。亲人予他大把的疼爱,从不需要用什么去换取。
      如今故土已成焦土,人也早非故人。可命途指引,仍是让司空衍误打误撞地踏上了心许之人的故乡。
      司空衍感慨良多,终究没说什么,只默默把晦人身上的衣服裹紧些。
      晦人奇怪道:”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不过,别问我肉铁的事,我知道的早都告诉你了。”
      确实,依照现在所有的线索,晦人在方璇那里见过的肉铁,这种很有可能在当年引干酪空长乐兴趣的东西,几可确定就产自他的故乡。
      司空衍一路追查的线索不仅回到了天罡会这个原点,更回到了晦人自个的身上,又是一个难以突破的死胡同。
      然而一肚子的问题当中,司空衍想来想去,却挑了个似乎不那么紧要的:“你还记得你母亲吗?”
      晦人歪着脑袋,闭上眼睛:“我只记得……她的头发又黑又亮,摸起来滑滑软软的,像丝锻一样。”
      “那看来你是像她。”
      “是吗?”晦人笑了,仿佛司空衍也摸到了那一把乌溜溜的头发。

      麒麟村这样贫瘠的村落,本凑不出什么象样的贡品,让司空衍费了一番脑筋。不过说来也巧,焦大爷放在山上那摆设一般的陷阱,隔日一早去看,竟真的逮到了一头野猪。
      焦大爷高兴坏了,难得慷慨地说要给他们加餐。司空衍也不客气地预留了一大盆肉下来,说是另有他用。思忖着再备一些果子,现下正是秋天,上山采集一趟,不久也准备齐了。
      麒麟山物产颇丰,虽难种庄稼,倒也饿不死。
      原本的麒麟村已灰飞烟灭,在新的村落里面行事也可能招致村民议论,司空衍便找了块湖边的空地行祭礼。
      晦人不住地拦他,说得都有点脸热:”又不是你的先人,你拜他们做什么?”
      他过去从未做过祭拜或扫墓,毕竟这种举动对于以杀人为业的人来说,实在没多大意义,甚至有点讽刺。
      但司空衍坚持要拜,忙前忙后,倒也没指派他去做什么。
      “可惜没有香火和纸钱,也没有酒水。不过祭拜重在心意,只能尽力而为了。”
      认认真真地把贡品摆好,确认一切妥当了,司空衍便跪下来,向着四方扎扎实实地磕了几个头。
      他的动作无比自然,仿佛正在敬拜的就是自己的先祖。
      晦人抱臂站在一旁,眼眶发酸,悄悄背过身去。
      我才不做向鬼神磕头这样的傻事。
      他心里嘀咕着,又见司空衍跪起身,仰视天际,虔诚道:“斗胆请愿,望诸位先灵庇佑麒麟村遗孤晦人……”
      “你这样说他们听不懂的。”晦人打断他。
      “为什么?”
      “我那时候又不叫晦人。”
      “那你还记得你原本的名字吗?”
      晦人差点脱口而出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又觉得这样似乎对司空衍过于顺从了,于是转了转眼珠,道:”我忘了。”
      “你连自己的名字也忘了?”
      “是啊,那时候我小嘛。”晦人咬死这个答案,说得斩钉截铁。
      何况……正因为他是被峥嵘阁捡回的孤儿晦人,他们才会有如今。那个本该在山中无忧无虑长大的孩子,不再提起也罢。
      “你总有一天会告诉我的,对吗?”
      “那也要等我想起来再说。”
      “好吧。”司空衍再次郑重道,“斗胆请愿,望诸位先灵庇佑麒麟村遗孤,那个后腰上有个红色胎记的孩子……”
      “喂喂喂!你怎么知道这个?”
      “别忘了我替你擦过澡。”
      虽确实如此,可大声喊出这种事还是有些羞耻。晦人又急又恼,巴不得他赶紧住嘴。
      司空衍倒不觉得,继续喊:”这孩子已经长大,请诸位先灵保佑他,免于杀孽纷争,一生顺遂,平安幸福。”
      起风了。秋风猎猎,呼啸而过,吹得万千枝头簌簌摇动,却并不寒冷。
      两人静了一会儿,司空衍自嘲道:“我一个外人在这里讲这些,他们会觉得莫名其妙吧……”
      “不会的。”晦人抽了抽鼻子,“他们肯定能听到。”
      他学着司空衍的样子跪下来,将额头贴在地上。
      我一身罪孽,并不畏死。晦人在心中默祷,若真有先祖在天之灵,请保佑我身边这个人平安就好。晚辈在此叩谢。
      司空衍见他跪了许久,忍不住问:“和先灵都说了些什么?”
      晦人神秘兮兮地摇头。
      “等我们老死之后,你自己去问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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