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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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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夏天对于乔麦来说很是漫长。
他从老家回来以后就跟丢了魂似的整天恍恍惚惚,因为这种状态严重地影响到了正常生活,父母带他去看了心理医生。
“谈过恋爱吗?”医生和他聊过一会儿后突然问。
乔麦一懵,摇头又中止,他无意识地摩挲起自己空落落的手腕,好一会儿才回神答道,“……没有。”
医生注意到了他的动作,追问道,“手上有戴过什么东西吗?”
“……不,没有。”乔麦同样摇头,他迟疑地看向医生,补充道,“我记忆中没有。”
“但是我感觉有。”
医生最后给出的诊断是妄想症,建议先做一段时间心理辅导看看,但是一直到开学前乔麦的情况都没有得到什么改善,医生最后在本人要求的情况下给他做了心理暗示以保证他的正常生活。
然而之后更严重的问题却接踵而来。作为被全国最好的艺术学院摄影系录取的学生,乔麦对他手中的相机产生了应激反应。
他拍出的所有照片都失了焦。
高中时期就开始在各类摄影比赛获奖的乔麦成了摄影界的伤仲永。
放在以前,这样的事实必定会让乔麦大受打击,可现在的乔麦对此并不特别在意,或者说他现在对什么都不太在意。拍不出好的照片他便不再拍照了,把最珍爱的相机和背包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几张空白的相片纸收在一起。
那些相片纸也是他和医生说过的,感觉上面应该有很重要的东西,但是送到检测机构后也只得到了从未被使用过的结论。
无迹可寻的现实全盘否定着乔麦的感觉,只是他始终无法说服自己。
在浑浑噩噩地读了两年半的大学也接受了两年半收效甚微的心理治疗后,乔麦向父母提出了想要休学一个人回老家住一段时间的想法,他的父母同意了,办完手续后就让他一个人回了老家容县,并委托了在容县工作的至交照看。
临走时乔母拉着他的手垂泪欲泣,哽咽地说道,“爸妈不求你别的,平平安安就好。”
乔麦也红了眼眶,点头低声说会的,而后便与父母作别背着包登上了去往容县的飞机。
容县中那位被委托照看乔麦的人和乔父是发小,姓李,乔麦管他叫李叔,具体工作是在容县影视基地当负责人。他早几年就听说了乔麦的事,靠着自己的人脉也约过几个医生给他看过,过后也是收效甚微。这会儿被乔父委托照顾乔麦后本意是想让他跟着自己熟悉的导演跑跑剧组,学学影视摄像,看能不能对病症有什么改善,刚开始乔麦也听他的去跟导演,结果跟着跟着就跑去当上了群演,拿着工资和以前参赛的奖金在基地附近租了一间小公寓住着。
李叔一开始得知他跑去当群演这件事后,立马从百忙之中抽空找他谈,乔麦说他看着别人拍没意思,想试试被拍的感受。
“而且我小时候不是还经常被李叔你带着去剧组客串吗?”
“……算了。”李叔叹了口气叮嘱道,“要是遇上什么事就来找我,别什么事都自己扛着。”
“李叔虽然没你爸妈那么大能量,但这块地方还算是说得上话的。”
“你现在还病着,工作不要太拼,多注意身体。”
“我知道的,叔。”
那之后乔麦便一直在基地当群演,偶尔回一趟老家的房子,在自己房间的窗前遥望远处平阔的景色,反复地回忆起那天早晨时毫无知觉就落下的眼泪。
他从那一场睡梦中醒来时一无所知,时至今日仍然如此。
直到黄朗的到来。
说来也奇怪,与乔麦对那些无迹可寻的执着相反,他和他身边的人这些年从未去寻求世间广泛流传的怪力乱神,就好像世界上存在着一道不可言说且无人察觉的屏障将这件事拘役在唯物主义的氛围之内,即便是听闻有个姓黄的大师在圈子里声名鹊起也从未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去寻求过帮助,见时觉得眼熟却只怀疑是自己见色起意,如果不是走路遇到鬼打墙,想必乔麦一辈子也不会主动去接触这位大师。
可偏偏就是他遇上了,神仙模样的大师从昏暗的光线中走来,在一片漆黑中捧出了满怀的皎白月光,让他从骤然加快的心跳中恍惚体味到了见时那般不讲道理的熟悉感。
即便之后发生的种种让乔麦觉得这场相遇的巧合性有待商榷,但他仍是对这晚的场景记忆尤新。
也是在相遇的这一晚,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再次日发生的事情更是像平地惊雷一般炸得乔麦心神不定,落荒而逃。
窗外下着磅礴的大雨,从高空中落下的雨滴砸到玻璃窗上发出连绵不绝的清脆响声,与之相伴的是乔麦耳中自己心跳的声音。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那就算是神也不可能让它无迹可寻。”乔麦低喃着这句话,他想起了四年前的那个清晨里自己不知缘由莫名落下的眼泪,想起了自己在拿起相机拍照时心里空落落的感觉,想起了那些被珍视地收在背包内层的空白相片纸和自己看到它们时骤然的欢喜,连自己最初遥遥望过黄朗的那一眼就心跳突地漏了一拍都变得有迹可循起来。
想到这里,乔麦匆匆忙忙地起身到房间里翻出了那些张空白的相片纸,可惜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因为时间过长,即使保护得再好也已然泛黄的相片纸上仍是空白的。
乔麦轻飘着的心倏忽沉了下去,他不信邪地把所有的相片纸翻来覆去看了个遍,可最后也没有发生丝毫的变化。
而与此同时,公寓的地下车库里黄朗并未离去,钢筋水泥隔绝了磅礴的雨声,黄朗在驾驶位上捧着一张和乔麦手中如出一辙的空白相片纸垂眸不语,他盈着微光的侧脸透出一股旁人从未见过的温柔缱绻。
总有人说大师身上出尘于世的气质比他的样貌更加夺人眼球,旁人一见就会觉得那是来自天上的神仙,于是便也会疑惑是什么原因才能让他甘愿到这凡俗世界中走一遭,走的还是最物欲横流的娱乐圈。
第一次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黄朗不紧不慢地放下茶杯,眉眼一弯就是柔和的笑意,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说道,“我来与一个人履行约定。”
提问的人便追问是什么约定,黄朗只答,“无可奉告。”
后来此类的回答也多如这般,相差无几,只是黄朗的身边始终未曾出现过另一个人的身影。
“快点想起来吧。”黄朗用指腹摩挲着相片纸的边缘低语道,“冬天就快要到了啊。”
就在黄朗话音刚落的一瞬间,他手中的相片纸突然间有了颜色,绿色的枝叶从相片的一角延展开来,其间夹杂着细碎的光斑和深褐的枝干,从一角便可窥得这是颗繁茂的老树,但拍摄者的焦点并未在此。
繁茂的枝叶下是如绸的墨色,鬓发若裁,弯起的眉眼画在玉似的面庞上,嘴唇勾着笑,便是一派的清风朗月。
乔麦颤抖着手翻到下一张照片,上面是明亮日光下的一道山涧,云雾缭绕,似散非散,似聚非聚,半隐半现的溪流在下落时飞溅,四溅的水珠又被日光蒸腾作雾气,甚是好看。
最后一张入眼仍是墨色,但并非先前的静而美,照片里的长发被束起,尾端飞扬,他脸上仍是带着笑的,却少了端着的感觉,多了几分洒脱,神情看起来也更加温和,双眼里含着欢喜。
一滴水突然砸到了照片上,乔麦茫然地伸手去摸自己的眼睛,湿润的感觉一如四年前的那天清晨。他醒来时不记得关山,不记得黄朗,只感觉窗外不应该如此空旷,手腕上不应该空无一物,他像初生的婴儿,为自己一无所知的失去而一无所知地流泪。
乔麦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世界被修正之后四年,直到黄朗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直到他此时此刻想起的关于关山和黄朗的一切,泪水突然夺眶而出,无声地,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
乔麦抹了一把眼泪,踉踉跄跄地起身到客厅里找到手机,解锁,屏幕仍停留在他和黄朗的聊天界面中,泛黄的草编蚂蚱看得他鼻子一酸,然后才抖着手拨出电话。
对方秒接,几乎是在接通的同时乔麦哽咽着叫了一声“朗哥”。
“嗯。”黄朗笑意温和地应声答道,他闭上眼睛,发出几乎是叹谓一般的声音,“我好想你啊。”
此后是短暂的静默,黄朗伴着乔麦的抽噎声下了车。
“其实我在来见你之前已经做好了你一辈子都不会想起来的准备了,我想这些过往你都忘记也没有关系,我还记得就好,毕竟天道之能并非凡人之躯可以抵抗的。”
“可你那时一看我我就知道我想错了。”
“为什么?”乔麦问。
“你的眼睛里是旧日的欢喜,是连天道之能也无法尽数抹消的喜欢。”
乔麦的嗓音哭得沙哑,语气却平和又坚定,“因为这是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这也是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黄朗笑着说。
“你知道吗,往日清醒时我时常会思考,我当初舍弃自由,画地为牢,求得如此漫长却了无生趣的时光究竟有何意义,可是从那天遇见你之后,便觉得就算再等上千年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千年太久了,你不要等这么久,太寂寞了。”乔麦说。
“嗯,实际上关山的情况也不允许我再等这么久,而且我早已心存死志。”黄朗顿了顿继续说道,“只是你来了。”
“这四年里我不断思考着这其中的原因,用我两千多年的经历逐一辩证,最后才发现只是因为你恰在那个时候出现在了那个地方,换成别人不行,时间不对不行,出现在其他地方也不行,所以我们是命中注定的相遇,就连天道也无法将我们分开。”
“我剔去了千年的妖骨化身为人,以后就将会和你一起变老一起迎接死亡,死后也会葬在同一块墓地,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磅礴的大雨在突然之间缓和,安静许多的环境里乔麦听到了电话那头“滴”的一声响,像极了他公寓楼电梯的声音,然后又是骤然加重的雨声掩盖了一切。
门铃响了。
乔麦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大师,姓黄,名朗,是清风朗月的朗。
“我昨天就想问了,你们人类不是常说,救命之恩,应当以身相许吗?”来人含笑如是问道。
“是。”乔麦伸手抱住了黄朗,以想要把对方揉进自己骨血里的力量,并在同时得到了对方同等的回应,他说,“许了就再也不能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