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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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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麦背着吉他赶到祠堂时便看见了黄朗倚门闭眼的这副光景,照在对方身上的月光逐渐明亮,像是相机聚焦的过程,旁的什么都是在变模糊的,唯有焦点本身越发明亮清晰,那是被摄像师所挚爱着的,他们所见世界的中心。
然后就同初见时那般,黄朗睁开了眼睛,那双蕴着秋水的双眼注视着乔麦,唇角勾出一个笑来。
“你来了啊。”他面对乔麦直起身说道。
乔麦两颊泛着薄红,他嗯了一声,然后喘着气停顿,视线一瞬不移地落在黄朗身上,两三秒后才指着自己背上的吉他笑起来接着说道,“因为突然想起来我还没有给你弹过吉他。”
“所以就来找你了。”少年的眉目间都是明朗的笑意。
此时关山镇中乔家的窗户外安静地垂落着一根无人发现的登山绳。
“好啊。”黄朗应道,他向乔麦招手说,“夜寒露重,先进来吧。”
两人穿过朱红的长廊推开庭院未关的门。
树下月影斑驳,放着一把空荡荡的躺椅,黄朗本意想让灵媒搬来桌椅,正想时却被乔麦制止了。
他指着房屋边的台沿说,“坐那里吧。”
此日圆月如盘,繁星相映。
“一月才一次的月圆,在树荫下看未免太浪费了。”乔麦望了一眼头顶的圆月,而后笑道,“而且现在的外面很少能看见这么多的星星。”
他不自觉地按着虎口,语调轻飘飘地上扬,“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真正的银河。”
“为什么?”黄朗问道。
“大气污染啊。”乔麦说,“反正就是离人类城市越远的地方就能看见越多的星星。”
两人朝着台沿走去。
“但是我去过的地方都没有像关山这样的。”
乔麦坐下来拿出吉他。
“简直就像是传说中的桃花源一样。”
“桃花源?”
“一个古代诗人所描述的遗世独立的人类理想乡。”乔麦想了想,补充道,“但搞不好是真的也说不定。”
他正盘腿坐在台沿边低头摆弄着吉他,黄朗坐在一旁,听见乔麦的话时笑了一下,偏头看他。
少年人的模样只初具棱角,从外貌到精神气都还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像世间所有的少年人一样充满着热血、天真还有不知世的爱。
“我给你弹《like a star》吧,”乔麦一边调弦一边说,“这首曲子是在作曲人看了《你的名字》里流星从天空坠落时的画面后写的,歌名直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像一颗星星。”
“它是那一年的冠军曲,我当时学了好久才学会。”乔麦说,“不过后来又好久没碰过这首曲子了,不知道等会儿会弹成什么样。”
他紧张地朝黄朗笑了笑,然后得到对方落在自己头顶上的手。
“你可以的。”黄朗摸着他的头说。
乔麦红了脸,他深呼吸一口气,把手中的吉他抱紧了些,咽了咽口水才继续说道,“那我就开始了。”
“嗯。”
乔麦轻轻地拨动了弦。
吉他最开始的前奏泛音星星点点,让听者宛若置身银河,音符拍打着水面,时降时升,随之是突如其来的闷音加上击弦,干净利落的一扫后弦音逐渐变得密集激烈,紧接着迎来了高潮,扫弦每一下都十分干脆。少年乘势一段左手点弦,右手打板,像是吉他音参杂进了激越的鼓点,然后又是一段扫弦,比上一段更加激烈,像是加速流转的时间,起伏着又在最后一次用力的扫弦之后骤然缓和,少年一点一点地拨着弦,节奏越来越缓,最后轻轻地点着吉他的本音。
一曲终了,乔麦闭上眼睛又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才睁眼侧过身微仰起头朝黄朗一笑,说出那句在已经无数次盘旋在脑海中的话,“You're like a star falling from the sky.”
你像从天而降的流星。
黄朗是乔麦的柳暗花明又一春,是他从未想过的一见钟情,是那颗从天空坠落而下的星辰,带着耀眼的火光无可阻挡地砸进了他的心里。
“我喜欢你。”乔麦的声音里带上了颤,他仰头让自己和黄朗对视,脸颊和耳根都带着红,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好像倒映着夜空中嵌着无数繁星的银河。
黄朗出神地望着那熠熠生辉的眼睛。
他其实并不相信少年人口中的喜欢和爱,他活得太久,看过太多轰轰烈烈的爱情,听过太多海誓山盟的誓言,可热情消退后的人类从来不都顾念旧情,当初为了在一起折腾得有多死去活来到后来说不爱便不爱了,说拔刀相见便拔刀相见了,人心易变,黄朗从来都是这般认为。
可当乔麦仰头望他,那句脱口而出的喜欢又显得格外情深义重,听得黄朗一时心头悸动,几乎是情不自禁地想问对方,你会喜欢我多久呢?可他最终还是退却了,只低垂下眉眼回道,“我亦是的。”
黄朗异常深刻地感受着乔麦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对他那般热切的喜欢,笨拙却鲜活,在忽然的一瞬间让他昏昏沉沉的整个世界宛如枯木逢春。
那是一种黄朗暌违了千年之久的,活着的感觉。
他是如此喜欢乔麦和自己说话时熠熠生辉的眼睛,喜欢他看见自己时抑制不住上扬的唇角,喜欢他面对自己时总是染着薄红的皮肤。
他喜欢乔麦的喜欢。
“我亦是喜欢你的。”
黄朗喜欢乔麦。
他俯下身,在少年的唇角印下一个轻吻。
乔麦浑身一僵,惊得差点跳起来。黄朗的手落在他的后颈,微凉的指腹摩挲着包裹住脊骨的皮肉。
“我亦是喜欢你的。”黄朗在乔麦耳畔重复着这句话。
“乔麦,你想留在关山吗?”黄朗问。
“……嗯。”乔麦愣愣地点头,“想和你在一起。”
黄朗轻轻地笑了起来,他直起身,湿热的呼吸擦过乔麦的脸庞,像烙铁灼烧。
“但是我不想你留在这儿。”黄朗说,“你应当是自由的。”
“可是我想和你在一起。”乔麦小声说,“留在关山也很好啊。”
黄朗看着乔麦,面上眼中尽是一派柔和的笑意,他的手蹭过乔麦滚烫的耳垂和脸颊,摇头说道,“不是这样的。”
“关山外的世界有一切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有灰蒙的天空和拥挤的人群,也有你在关山永远见不到的雪和海,那才是你所生长和热爱的真实存在的世界。”
“但是关山不是。”
“关山里只有我。”
黄朗与乔麦的双眼对视,目光是极其淡然的,“只要它还存在一天我就寸步不得离开这里,直到我被它耗尽力量,陷入永眠,和它一起消失,然后被世界遗忘。”
乔麦张开了口,却是哑然的。他突然想起了黄朗那几次无故的沉眠,长期都倦怠地半阖着的眼帘,想起了他们初见时黄朗抬眼看他的那一瞬。
“但是它困不住我。”冷白的月光映出黄朗忽而展颜的面容,那上面带着乔麦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少年意气,“等我到们再次相会的时候,一起去看雪山和大海吧。”
乔麦终于想到自己应该做什么了。他抓住了黄朗的手,用小指勾连上对方的小指,然后转过手与黄朗拇指相对。他抬头,眼睛里亮着光,“那我们就约好了。”
“你要快一点来找我。”
“世界上那么多的雪和海,我要是老了就去不成了。”
“好。”
黄朗之后便送了乔麦下山,分别时双唇在少年的眉间轻轻点了一下,而后便静静地站在界线的边缘目送。
乔麦回头时看到黄朗身下被月光映出的浅薄影子,然后那颗轻飘飘的心终于沉了下来,他释然地松了一口气,嘴角忍不住上扬到耳根,然后对着黄朗大喊,“等多久也没关系!”
黄朗看着乔麦在说完那句话后转身跑开,少年尚未长成的单薄身影消失在星光璀璨的夜幕之中,最后让黄朗忽而笑出了声。
他没有回去,而是让灵媒们拿上院中所有的酒去了乔关山的埋骨之地,他晃晃悠悠地在那两个几乎快融为一体的土包前坐下,倾坛让醇香的酒液落到泥土中。
“天道好轮回啊。”
“乔关山。”
千年以前,乔家祖上出过一位道门高人,名为关山,他一生收服了数千在世间作恶的精怪,并想在临终之前将这些精怪用阵法封印起来并通过阵法消耗它们的力量直到死亡。但想要封印数目如此之多的精怪仅靠凡人之力是不可行的,为此乔关山的一位友人为他引见了一位拥有千年道行的大妖,他请求大妖作为大阵的一环来阵压这些精怪了,而作为报酬阵中所有精怪的力量都将会为大妖所吸收。那大妖同意了。阵成之前,乔关山身死道消,他的友人代他完成了大阵,阵成之后大妖再无踪迹,后来道劫降临,世间再无精怪,那大阵也无人问津了。
那阵名为关山。
那妖名为黄朗。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我那时算到了道劫将至,也算到了此劫唯一的生路——关山,恰巧那时人间有一个名声鹊起的道士也叫这名,于是我便找到了这个道士,让手底下的一个小妖跟着他。后来道士老了,大限将至,临死之前,小妖带着他来找我。他用风年残烛的身体向我跪拜,祈求我配合大阵去镇压他收服的千百精怪,以防他死后这些精怪再次为祸人间,而他则承诺我将能通过大阵吸纳阵中所有精怪的修为,只是在此期间不可出阵,而巧的是,他口中那座大阵的名字也叫关山。”
“我自然是答应了的,只不过是在他第五次来请求我的时候。我让乔关山以时夜宫为阵眼设阵,让他在时夜宫前修了一座祠堂,让他乔家在我未出阵前世世代代供奉我。”
“这个消息传出去后旁人都以为我是被鬼迷了心窍。时夜宫来了不少妖怪笑我劝我,说做妖就要自由自在,替人看阵有什么意思。”
“那时我只觉得他们吵闹。妖怪们大多都随心所欲顺应本心,他们喜欢自由,我却只想逆天改命,我们的理念不尽相同,自然也无法互相理解,所以我只觉得他们吵闹,最后干脆闭门谢客,等阵成之日。”
“我过去以为我命由我不由天,可到后来我才发现,到底是天命难违。
“当然,时至今日我仍是觉得他们吵闹。”
“后来出了一点意外,关山阵成前乔关山就老死了,他的尸骨被乔家的人遵循遗愿埋在了关山阵中。那小妖作为他的至交在他死后代他完成了阵法,阵成之日便向我辞别了。”
“再后来道劫降临之时,漫天的紫雷劈毁了作为阵眼的时夜宫,我仓促间把供奉堂改作了新的阵眼,以自身的力量维持住了大阵的运转。”
“如此这般我才侥幸在必死的道劫中逆天改命地活了下来,但若是想踏足关山之外的任何一寸土地就会有天雷降下让我当场以身证道。”
“于是我就在祠堂原本为我准备的庭院中住下。过了几十年那个小妖回来了,他还活着,只是老得不成样子,和曾经乔关山一样风年残烛的身体在我面前跪伏下去。他满是褶皱的眼角渗出泪来,说自己要死了,想要死后葬在关山中。我同意了,他叩谢我,一头叩下去便没有再抬起来,乔家的人把他葬在了乔关山埋骨之地,以合葬的形式。”
“那之后我逐渐开始用长眠来减缓关山阵对我力量的抽取,只在年时醒上一长段时间从乔家族长的叙述中了解世事变迁,而后再为乔家卜上一卦,若是偶尔逢上乱世就让乔家人到改作他们祠堂的供奉堂中避难。”
“这样过了一千年,阵中的精怪们被消磨得连人形都化不出来,我也越来越少有清醒的时候,永眠的深渊仿佛就在我脚边,每一次的闭眼都让我离既定的死亡更近一步。”
“我也想过像当年一样去找那一线生机,可是所有相关的卦象都是死局。我在关山中困守了千年,在日复一日的东升西落中被无望改变的命运消磨着力量和意志,所以也就从未曾想过会在囚牢里发生的意外相遇。”
“我遇到他的那天是夏日。以往的乔家人在未及冠之前是不允许来祠堂,他们总在年时上山,偶有的例外便是少年人及冠后的那几天,当然这个条件早几十年就在人世间新政权稳定下来后改作了十八岁成年。所以我看到他时就知道这是个才过十八的少年,他流着与乔关山一脉相承的血,连带着长相也有几分相似。”
“他误打误撞地穿过了先祖设下的迷阵,一个动作就把我从漫长的睡梦中惊醒,我睁眼时看见了阳光从枝叶缝隙所落下形成的光斑,是我许久未见过的盛夏。”
“我的囚牢被这样的盛夏打破了。”
远方天光乍现,黄朗满身的酒气被日光蒸腾得醉人,他面对着曦光,身上被镀了一层白金的光。
“这世间不会再有妖了。”
乔三爷吃早饭时突然想起了自己早年失踪的孙子,他家中的供台上摆着个小小的长命锁,香火的味道让人突然没了食欲。
乔麦被刺目的日光照醒,窗外是一片鲜花盛开的草地,远处群山连绵,云雾缭绕,和煦的日光照亮了整个房间。可乔麦却只感觉自己浑身冰凉,他的眼中还饱含着不知道何处而来的悲伤,视线落到空荡荡的手腕上时突然颤颤巍巍地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