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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 4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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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有肃卫在旁边细心照料,天快亮的时候,她仍是发了热病。
医官被急召来,看过,宽慰神色沉郁的肃卫道:“侯爷无需太过忧心,公主素日身体强健,这点小热病是不打紧的,只今明两日好好休养,安稳睡一觉,发一发汗也就没事了。”
肃卫眉头紧锁,低声问医官:“不用再开一副药?”
医官道:“俗话说得好,是药三分毒,公主从前药吃的少,不似那些个体弱多病的药罐子,一剂下去不顶用,还能再来一剂,公主这般,药用多了而不能克化,反受其害。”
医官说的头头是道,有鼻子有眼,肃卫只得作罢,将他送出门去。
待返回卧房,忽见闻瑶满头大汗,面色惨白,仿若刚下生的,眼睛还没睁开,浑身湿漉漉的狗儿,缩成一团小声哼唧。
肃卫心知她是做了噩梦,阔步上前,弯下腰伏在床边,连声唤她道:“殿下,殿下。”
要搁平时,闻瑶痛成这样,是万万没法忍的,顷刻便醒了,可今日她却深陷在那噩梦中,被死死魇住,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
梦里依旧是大雾弥漫,无边黑暗。
闻瑶一路踉跄的朝前跑,追逐着那个背影,虽听见有人喊她,仍执着的不肯停下来,她总觉得自己只差一点点就能抓住那个人的衣角。
只差一点点。
“殿下!”
忽然被拉扯住手腕。
闻瑶扭过头,见是肃卫,又气又急道:“你做什么!还不去帮我追他!”
肃卫穿着一件黑色的劲装,袖子领口的边缘压着两道枣红,腰间束着绣有燕国图腾的鞶带。
这是他年少时初到闻瑶身边,还需自称为奴那会的打扮。
闻瑶看见了,不自觉颐指气使。
当年的那批暗奴,大多是逃荒来奉天的难民,择其岁数小的,根骨好的,送进暗使处里,给一口饱饭,给一身新衣,权当养蛊虫似的养大。
小小年纪能逃荒千里,哪个不会逞凶斗狠,到了暗使处,被教着识字读书,更加懂得什么叫物竞天择。
面上再怎么乖顺老实,骨子里也长满了刺。
老皇帝为找人陪自己的九公主习武,亲自选了十个暗奴送进宫里,肃卫是这些暗奴中,唯一一个秉性温柔的,即便闻瑶从来不把他当人看,只当老皇帝寻常赏赐的玩意儿,他也没有违逆过闻瑶。
但此刻,他穿着这身衣裳,神情却是冷的,紧紧攥着掌心的手腕道:“追谁?”
“就是,就是……”闻瑶说不出来,无端委屈,一瘪嘴,眼睛便红了,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的落下来。
她看着肃卫,越看越难过。
想说,你怎么才来,你怎么不帮我。
可嗓子含了块石头似的紧绷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隐隐约约的,她听见一声无奈叹息,那人还唤她:“阿瑶……”
闻瑶莫名觉得熟悉。
可在她记忆中,未曾有谁这样称呼过她。
父皇母妃,兄弟姊妹,都叫她“小九”,偶尔闲谈,或也叫单字“九儿”,皇亲国戚,权臣之流,譬如霍瑞,惯唤她一声“元祯”,奴仆婢女,素日近身之位卑者,皆称她“殿下”,再有不识规矩体统的草民,干脆直呼“公主”。
“阿瑶……”
不知怎么的,闻瑶听到这两个字,愈发难过起来,竟忘了去追逐那个背影。
耳边忽然传来兵器铿锵,脚步飒沓之声。
闻瑶回过头,那漆黑密林,诡谲大雾,荆棘沼泽通通不见,目光所及之处是铺天盖地的燕国将士,足有十三路军,几乎是整个燕国倾巢而出。
闻瑶看到好多熟悉的面孔,霍镇邦,霍镇邦之一霍瑞,徐宝珍,徐宝珍之子徐华,王督艳,王督艳之子王璋,这些能征善战的将军,身边都跟随着自己最珍爱的儿子,仿佛此行此战,要毫无保留。
而肃建将军赫然在列!
闻瑶记得!这是燕梁兵戎之处,燕军开拔的那一天!
她提起裙摆,飞快的跑过去,来到肃建将军马下。
“师父……”
唇齿刚启,便已眼含热泪。
肃建望着闻瑶,笑了一笑,他说:“小九听话,乖乖去幽州,等你再长大一点,师父就带你去灭了梁国。”
他说完,叫来肃卫。
眨眼之间,肃卫又换了一身打扮。
他身着羽林军服,紫金冠束发,宝蓝长衫,雪白甲胄,胸前印有五爪金龙,祥云瑞气,腰间挂着环佩令牌,背上负着黑金长剑。
此时的肃卫,虽还整日跟着闻瑶,但在帝王禁军中挂了一个统领的头衔,可以随意进出宫廷,行走御前。
大军开拔后,他便要跟随闻瑶一同前往幽州,押运战时所需的粮草,也算身负重任。
肃建低声交代他道:“殿下年幼,难免冲动行事,偶尔任性妄为,你在旁边要时常规劝,断不可再无底线的纵容。”
肃卫垂眸应答:“是……”紧接着,他抬起头,看着肃建说:“义父,为何不能带我同去瑜洲?”
以霍瑞为首,徐华、王璋等奉天世家子,都明里暗里的瞧不起肃卫。
这当中自然有嫉妒肃卫才能而生出的排斥,可更多的仍是瞧不起。
肃卫何人,与狗抢食的街边乞儿,侥幸被肃建将军认作义子,攀上了元祯公主的青云梯,既无祖辈蒙荫,也无功名在身,短短几年就从一个暗奴爬到禁军统领的位置上。
都说他德不配位。
肃建道:“天塌下来,总要有人撑着,今日是我,或许明日便是你,我儿莫急,磨砺以须,藏器待时,为父深信终有一日你能施展抱负,名震四海。”
大军开拔了。
霍瑞驭马而行,经过闻瑶身旁,居高临下的望着她。
在闻瑶模糊的记忆里,霍瑞这会是耀武扬威的,可梦中场景重现,她突然发觉,有些不同之处。
霍瑞说:“我走了,你就在幽州好好待着,粮草来的及时点,可别让我饿着。”
那时候闻瑶以为,霍瑞在故意嘲讽她不能去瑜洲,只配押运粮草。
现在想想……
霍瑞那么馋,大概真的怕饿着。
“殿下,我们也该走了。”
“去幽州吗?”
肃卫点点头,为她牵马坠蹬。
两人一马,就这样慢慢的前行。
烈日灼灼,火伞高张,闻瑶热得挥汗如雨,她对肃卫道:“我口渴,想喝水。”
肃卫道:“殿下稍后片刻,我很快回来。”
他说完,就转身走了。
闻瑶等了很久,也不见他人影,只好去寻。
在幽州河畔找到了他,不由气恼道:“你怎么躲到这来了!”
“……”
“问你话呢!”
肃卫眼神有种说不出的哀凄与困惑,像透过她看另一个人,质问另一个人,怀念另一个人。
闻瑶心慌的厉害,她快步走到肃卫跟前,正想开口,“欻”的一声响,肃卫拔出了那黑金长剑,阴恻恻的剑光在她眼底划过,横在二人之间。
肃卫凝望着她道:“殿下,微臣说过,从今往后……”
闻瑶猛地从梦中惊醒。
口干舌燥,汗浸衣衫。
“殿下。”肃卫单手撑着床榻,腰弯的很低,脸离她很近,满眼紧张不安:“你怎么样?”
闻瑶实在太渴了,哑着嗓子说:“水。”
肃卫早已备下,先递给她一杯清水,闻瑶接过,漱了口,吐在痰盂里,肃卫随即递上来一大杯略有丝甜味的温茶。
闻瑶一口饮尽,终于解渴,酣畅淋漓。
“好些了吗?”
“嗯。”
肃卫搁下茶杯,皱着眉问道:“殿下刚刚梦见了什么?”
闻瑶仰起头,双目微张道:“我有呓语吗?”
“未曾,只是时而流泪。”
“流泪……”
闻瑶用指尖抚摸自己的眼角,的确有一点湿润的痕迹。
她回忆自己的梦,只剩零碎的画面,便讲给肃卫听:“我梦到师父了,他让我听话,还说等我长大,就带我一起去灭了梁国。”
肃卫从来都清楚,闻瑶眼睛生得很漂亮,又总是那般神采飞扬,盛气凌人,即便有时候遇到挫折,会显出几分颓丧,可仍暗藏着不甘心的倔强。
鲜少这般,双眼盈着泪珠,像一朵经不起任何风霜、脆弱易折的昙花。
肃卫生硬的挪开视线,将布巾扔到木盆里,完全浸湿,草草拧干,塞到闻瑶手里。
“擦擦脸。”
闻瑶捧着布巾搓了两下脸,额前鬓角那些本就水淋淋的碎发彻底湿透了,更显乌黑,而面色如雪,唇愈发红润,仿佛世间最艳的颜色。
肃卫极力克制自己不去看她,然余光无意触及,还是不由自主的顿住。
闻瑶不觉得肃卫盯着看她看有何不妥,她早习惯了。
只是放下布巾问:“霍瑞伤势如何?”
“还好。”肃卫如实回答:“他的伤看起来重,却并未伤及要害。”
闻瑶松了口气,笑道:“霍瑞要出点什么事,我还真没法和霍家人交代,长房嫡孙,多金贵啊。”
肃卫道:“往后再有这种事,殿下可以让臣去,这样殿下也不必以身犯险了。”
闻瑶想起他那会说自己贱命一条,犹如蝼蚁草芥,便当即收敛笑意,冷声道:“你是不是看我活的太久,故意气我,想让我早些死。”
“臣字字出于肺腑。”
“少跟我来这一套,肃卫,你没觉得你这阵子越来越讨人厌了吗!”
虽然,肃卫的确有刻意的让闻瑶厌弃他,想以此渐渐与闻瑶疏远,但从闻瑶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心中还是不禁隐隐作痛。
“臣不知做错了什么,惹怒殿下。”他强打精神,继续说道:“还请殿下宽恕。”
都到这份上了,肃卫仍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令闻瑶十分沮丧,故而喃喃道:“或许是我错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你也会变的,可我还固执的把现在的你当成两年前的你。罢了,我以后不会再强求你什么,你要不愿意和我一块玩,尽管直说,没必要惺惺作态,我们好聚好散就是了。”
肃卫攥紧手掌,看着闻瑶。
脑海中只剩六个字。
长痛不如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