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萏香销》江心白

5、第 5 章

　　这一夜，静然睡得很沉。因为淋了雨，早上醒来，就觉得眼皮微微发烫，昏昏沉沉地望了一眼窗外，天终于放晴了。
　　吴妈送了姜汤上来，轻轻地贴了一下她的额头，着急地说：“准是着了凉，有点烫呢”，随手端起碗来，“再喝点姜汤吧，祛祛寒”，又絮叨着“怎么就不早点回来，偏等着雨水来浇？”
　　静然冲她津了津鼻子，很孩子气地灌下了姜汤，看着她数落自己的模样，忍不住调皮地笑着。吴妈轻轻在她脑门上一摁，也绷不住了，笑着瞧着她，只觉着那眉眼儿像清明时节的柳叶，一天比一天明媚，嗔道：“大姑娘了，都上了报纸呢，还这么捣蛋。”
　　静然回头往窗外瞧了一阵，打趣道：“您什么时候也开始看报纸了，那上面都说我什么了？”吴妈举起左手，攥起拳头使劲向下一甩，却只停在她胸前，“你就欺负我不识字，那上面可还有你的照片呢”，说着拿起茶盘上的报纸递给她。
　　静然确有些好奇，坐起身来，接过报纸仔细地翻着，果然看见上面登着一帧自己的照片，正是那晚舞会上的，旁边衬着几行铅字，无非是什么“少帅体恤忠良遗孤”之类的话，遂又想起当晚的情形，一种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脸上的笑容不由得收敛了几分，说道：“我当是什么新鲜事，都是旧闻了”，便把那报纸往床边一扔。吴妈看出她似有些不高兴，又不知情由，起身端起茶盘，站在门口叫了一声：“太太，小姐起来了”，便下楼去了。
　　不多时，就听到沈太太上楼的脚步声，人还未进门，就问道“静然啊，不舒服吗？”静然只说略有疲惫，并无大碍，她方才安了心。因看女儿脸色尚好，便又说道：“今天一早，我叫吴妈买了些水果来，下午去上课带给方先生吧。”
　　昨天下午静然照例去方先生家里上课，一时忘了时间，不想晚来下起大雨，那方先生哪里放心她一个女子雨夜行路，便顶雨送她回了家。静然心里自是过意不去，淋了大雨，自己年轻尚且感觉不适，何况是年近半百的先生，听母亲如此一说，更觉歉疚。
　　看女儿不言语，沈太太随手替她掖了掖被角，一手触到那张报纸，便忍不住打开来看，只说：“都过了好几天了，怎么还是这条消息？”静然淡淡地说道：“靖阳就这么大一个地方，哪有那么多新鲜事天天见报。”听得她的语气，沈太太说道：“想来也是如此”，缓了一缓又说：“倒也没什么”，脸上却不禁露出一丝忧色。静然看出她心里有事，知到她还再为那晚的事担心，遂拉过她的手说道：“他也不过就是送我回了家，都好几天了还不是没事吗，这些天报纸上天天说，什么少帅重情重义、不忘旧恩，他如今面子也有了，人心早也赚足了，想来不会再纠缠了”。话虽如此，脸上却仍无一丝笑意。听了她的话，沈太太才似宽了心，一巴掌拍在静然的手背上，“懒丫头，快起来吧。”

　　静然的担心果然不是多余，淋了一场大雨，夜里方叔和便发起高烧，她因牵挂着，中午就赶过去了，是时老师刚刚退烧，师母已是忙得不可开交。
　　静然一边询问着先生的病情，一边用凉水盥着毛巾，方叔和见她眼眶微潮，反倒是宽慰了她几句，一种莫名的慈父的温暖顿时涌上了心头，眼底的泪水却是更止不住了，簌簌地落了下来，床单上浸出一片潮湿，迷离中恍见先生一脸倦容，方才想起正是病榻之前，岂可有如此的情态，急忙用手胡乱地拭了几下，才破涕为笑地说：“今天怎么这样矫情了”。方叔和精神倒似比先前有了起色，只瞧着静然，平日里的如何的矜持安静，却不想也有眼前的小女儿情态，心中极是不忍。
　　方太太进门，却见静然一脸的泪痕，又见丈夫的眼神，不由一颤，心中疏散的神经似再一次被硬生生地抽动着，半晌才放下药碗，伤神地说道：“凉一凉就可以喝了”，忍不住上前扶住静然的肩膀，抚着她的长发，眼底一丝凄惶。等缓过神来，才发觉静然的头已经紧紧地贴在自己胸口，只觉得极是失态，便伸手替她仔细地擦干了眼泪，眼眸里一种别样的温情。静然只觉得那眼神里有一种极为熟悉的、母亲般的慈爱。
　　方叔和见妻子如此的神态，眼底依稀似有泪光，只轻轻呻吟一声，静然便回过神来，起身捧起药碗，用瓷匙轻轻地搅动着药汁，不时地向碗里吹着凉气。此情此景，夫妇二人俱是一阵辛酸。
　　见先生用过了药，沉沉似有睡意，师母仍旧坐在床边，久久地凝视着他，静然心中一恸，脑海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幻意：相濡以沫的深情，曾经，自己的父母又何尝不是如此？这样的念头一起，她却再也不愿继续，或者不敢面对，便起身告辞了。师母却执意送她到巷口，直等到黄包车在人流中变成模糊的黑点，才转身回去。

　　雨过天晴的日子，总是格外清爽，傍晚的微风吹来，夹着满城飘散的栀子花的香气，让人觉得连呼吸都是透透的，一股子清香直沁入心脾。太阳烘晒了一天，路面却还不干爽，车夫的脚步很小很慢，可静然却是贪恋着这样清新的安宁，真希望他就这样拉着自己一直走下去，永远不到头，好把自己也融进这晚风的清凉中去。
　　车夫是个中年汉子，憨实地笑着：“小姐，就快到了。”果然，远远地似可以看到自家的青石小楼，在葱茏的深绿浅绿中闪出青白的一角，静然深深地呼吸着，似要把眼前的清奇一次酣享个够。忽然发觉院门前似停着一个黑影，先前还是小小一点，直到了近处才清晰起来，却是一部汽车。自家的司机早已辞退，静然心内的一抹愁云也随那黑点放大开来，适才满心的明媚便也似那车泥的颜色，乌沉下来。
　　果然，曹述清已是满脸堆笑地等在客厅里，倒似闲话家常的神情。静然见母亲神色一丝局促，心底只生出无边的寒意，一个微笑似冻结在了嘴角，恍惚间只记得他最后一句话说：“你是聪明人，聪明人不办糊涂事。”
　　漫天的星子，像是被人一把扯断的珠链，疏疏密密地随意散落着，窗外只有虫儿不知愁地唱着，静然抱膝坐在床上，半晌没有一点声音。看女儿如此伤神，沈太太终于忍不住叫了声：“静然？”
　　“嗯”，母亲要说什么静然自然明白，慢慢地转过头来，惨淡地笑着，“不会怎么样的。”那声音苍白得连她自己都不相信，她今天是回绝了的，可她知道，凭他的权势，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的。窗外皓月当空，终究还是逃脱不了夜的黑幕，她无眠，脑海里全是那天晚上的一幕，又一幕。母亲起身时，她的嘴角挂着一丝疲倦的笑容，熟睡的样子，脸安静的伏在枕上，只有睫毛瑟瑟地颤动着，临风的花蕊一般柔弱不堪。
　　清晨起来，她的眼睛深深地向里凹陷着，瞳人里只是晦暗的、无边的黑。

　　长明巷124号，整齐的老式四合院，青白的墙皮上透出岁月的班驳。方叔和正靠在中庭的竹椅上，身上搭着薄绒线毯子，身旁就是盛放的栀子花，枝叶葳蕤。方太太端了药碗过来，“凉不凉？”方叔和忍着苦味，打趣道：“翟大夫都同意我坐这儿了，怎么会凉呢。”她斜睨他一眼，“我可是产科医生呢。”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嗔道：“老没正经的，一会静然来了，让她看你这副样子。”提起静然，他的眉头微微一皱，“昨天她是穿了件白裙子吧，和这花一样”，说着便望着满庭的栀子，黯然伤神，“冰肌玉骨不染尘，人与梅花一样清。”翟雪柔慢慢地蹲在他身旁，头抵在他腿上，一手掖着毯子，哽咽着“要是……要是清菡……我一见到她，就……想起清菡……”方叔和用手轻轻地抹着她的泪痕，眼底的泪光却依稀可见。
　　清菡是他们唯一的女儿，不到三岁就夭折了，翟雪柔因为难产不能再生育，女儿夭亡后的第二年，他们收养了当时还不满两岁的方嶙，寒来暑往十六年，儿子的成长曾经抚平了他们的伤口，静然的出现却再次触痛了他们心底深处最敏感的神经。
　　轻轻的扣门声响起，翟雪柔恢复了常态，她知道那是静然来了，她的动作总是那样轻缓。“先生不是着了凉，怎么在这里吹风？”静然见先生似比前日有了起色，只问了一句，倒也并未多言，就搬过小木凳，在先生身旁坐下，仍是一身雪白的衣裙，似中庭里顶好的一朵栀子花。
　　“刚才还说呢，让静然看见准得问你”，翟雪柔走过来，弯腰摘下一朵，簪在静然衣襟上，仔细地打量着她。方叔和见了，也委实觉得好看，望着她说道：“雨里鸡鸣一两家，竹溪村路板桥斜”，静然只觉得一阵清芳扑面，微一眨眼，接道：“妇姑相唤浴蚕去，闲着中庭栀子花”，淡然一笑，“先生的花侍弄得这样好。”
　　方叔和见她若有所思，脸上竟似无笑意，不由地问她怎么了，静然的回答却是让他一震，翟雪柔也着实一惊，本能似的紧紧攥住她的手不放。
　　静然强作镇静，“先生，不会怎么样的，静然有分寸，只是今后恐怕不便常来看您和师母了。” 方叔和冷静下来，听出了她话里的深意，一种疼痛涌上心来，双手用力地握住她的肩，“静然，难为你的苦心，只是行事千万要冷静。”翟雪柔眼里却闪过生离死别一般的凄楚。
　　静然极力地向他们笑着：“我会小心的。”却更像是在对自己笑，眼光里恍惚尽是前途未卜的茫然。终于，是不得不走了。
　　红漆斑驳的门边挺拔地站着的年轻人，十八岁的脸上凝结着一种与年纪极不相符的精神。“方嶙？”不知道为何，如此熟悉的面庞，此刻却是一种将近陌生的惊愕。“静然姐，我再送你一次吧”，静然脸上闪过的笑容，复杂得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日日回家的那条路，今天走起来，竟是那样长，耳畔总是回响着初到家时她对母亲说的“我们得活得好”，是啊，身边还有这样多的人，日子还是一天接一天地到来，既然什么事情都还没有发生，怎么轻易就把自己折磨得如此不堪？
　　“方嶙，就到这里吧。”她笑着，晚霞一样绚烂。

　　静然素来没有午睡的习惯，但连日来的心神不宁，终于沉静下来，这天下午竟睡得很沉。睡意朦胧中，听见吴妈的呼唤，醒来已是三、四点钟的光景，窗外的日影依旧很足，她轻轻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接过吴妈手里的信，一丝倦倦的微笑凝固在嘴角。梳洗收拾好，静然对着镜子微微发了一会儿呆，采莲在一旁说道：“小姐，你不化妆也好看，就是太素净了。”静然略有惆怅的一笑，对她说：“告诉夫人，一个朋友病了，我去看看，要晚些回来。”
　　静然走到街口，果然有人等在那里，她认出正是那晚替她引路的年轻军官，今日却是一身便装，“我是少帅的卫戍队长薛少易，沈小姐请”，说罢替她拉开车门。静然抬手捋了捋额前的碎发，微微似是一声叹气，坐了进去。一上公路，车行驶得已极快，两旁的行道树整齐地向后飞奔过去，她拼命地抑制着自己，不去想可能发生的未知的种种情节，索性毕上了双眼，沉沉地向着座位的背倚靠去。落日余辉斜射进车窗内，温柔的暖意，不知不觉，已然出了城。
　　车就停在半山腰，薛少易向前指着：“少帅就在前面等小姐”，静然顺他的手势望去，果然有一座西式的洋楼静立在山间，镀着夕阳的明丽颜色，她随着他沿着石阶向上攀登着，未及到顶便清晰可见，开阔的前庭，铺着整齐的方砖，经纬分明，静然隐隐明白了这是什么所在。
　　白宇宸正临风立在庭中，夕辉迎面，眉宇间磊落分明。薛少易上前报告：“少帅，沈小姐来了。” 他缓缓转过头，她迎着风茕茕而来，额前鬓角的乱发杂乱地飞舞着，轻轻地伸手一揽，便露出净面如玉，落日之下，别样的温润生辉。静然无语，从容地任由他打量。
　　终于，是他先开了口：“沈小姐，我想我们之间是有了误会，如有不是之处，还望小姐见谅。”她依旧是恭敬地回应着：“少帅客气，静然不敢。”她微笑，却平静得近乎于冷峻，他只觉得她近在眼前，却又像是与他隔着万仞高山，涌出彻骨的寒意。他用决斗般恶毒的眼神看着她，她觉得那目光犀利得像两柄利刃，直要把她刺穿。她的内心如惊涛拍岸，却仍是从容地微笑。
　　他终于恢复了平静，却用异乎寻常的语气对她说：“我白宇宸还不至于到你想象中的不堪！”她微微似有所动，他说：“也还不至于用权势胁迫一个女人。”她终究是一颤，他的眼底清楚得只有她的倒影。
　　她终于又开了口：“少帅信里不是说有要事相商吗，却怎么说起了这个。”
　　她的脸上终于挂上了有温度的笑容，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暖意。他说：“的确有事想请小姐帮忙，我现在需要一位秘书。”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静然一界寻常女子，恐怕无此头脑。”他转过头去，凝望着远处，“正因如此，沈小姐必能胜任”，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军部里可能有人出了问题，北线和俄国人的谈判泄了底。”她心中一悚，须臾之间有了决断，“感谢少帅信任，静然明白了。”他突然转过头来望着她，一丝惊奇、几分意外，还是满意地笑了。她也似有些意外地听着自己说出那句话，沉静了一下又说：“可是少帅必须许给静然两样”，他打量着眼前这个缈弱的女子，“哪两样？”她清晰地听自己说出：“自由和尊严”，内心却是一种近乎于赌徒的心理，他的理由，迫使她不得不抛弃了先前的种种预感，盲目而又顺从地赌着遥不可知的未来。他用凌厉的眼光逼视着她，似要把她生生吞没一般，“我答应你。”
　　远处是影影绰绰的青山的逶迤，一点点地淹没残阳的光影，他与她都溶进昼与夜相接的神秘短暂的黄昏中。耳畔呼呼做响的山风撕扯着她单薄的衣裙，柔弱的身体纤颤不已，他为她披上他的外衣，晕暗的光线中她的两颊隐隐闪过一丝红晕，无意间，她的被风撩起的长发拂过他的脸颊，透出馥郁的栀子花香。
　　他送她到家时，夜已经沉了。这一次，不等她开口，他说：“就不上去打扰了。”她仍然回以淡淡的微笑，他也笑了，只是那笑容里夹了欣然却无奈的神情。

　　“怎么这样晚，到底是位什么样的朋友？”静然听出母亲虽是责备的意思，到底是担心的语气，她不回答，却只是如释重负的笑。见女儿终是回来了，沈太太也未再多言，又忽然想起，说：“段先生打过几次电话来。”
　　静然迟疑了一下，还是拿起了听筒，“继轩。”果然，那一端传来段继轩兴奋的声音：“静然？你总算回来了，吓死我了，哦，那位朋友——还顺利吗？”她无力地说：“还好。”他终是有一丝埋怨地说：“以后不要再这样了，有事的话，我去接你。”她竟不知如何，还是告诉他：“继轩，过几天我就去工作了。”他仍是满意地说着：“以你的学识，是不应该呆在家里，那是什么工作？”她缓了一会，说：“白宇宸的秘书，”那声音竟有些飘忽的听不真切。许久，他们缄默着，听筒里只有嘶嘶做响的电流声，终于他说：“静然，你别怕……那样我们每天都能见面……别害怕，有我在……你别怕……”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绝望的痛苦，幽微的竟有些听不清楚。
　　她明明知道，如果她真的赌输了，他是无论如何也无能为力保护自己的，可是他的声音真的让她感到了安稳，像是幼小的孩子躲在强壮的父亲身后的那种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