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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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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姗然而来的时候,街上却安静得有些异常。打佯的店铺外面,零星地亮起几盏灯,冷风里摇荡着忽明忽暗的微光,偶尔几个人影移过,也俱是行色匆匆。
沈太太紧了紧披肩,忍不住问:“今天这街上怎么不见几个人呢?”
福叔在一旁听了,笑着说:“太太,您怎么忘了,今儿是重阳啊,有家的都该回去团圆了,谁还在外头瞎晃悠啊。”
“是啊”,沈太太深深地叹了口气,不由得一阵心酸,她本是有些牵挂的,便催车夫加紧了脚步。
黄包车停在沈公馆门外,她习惯地向里望了一眼,却见二楼卧室里,隔着窗帘透出幽微的一团光影,心下隐隐生出一种不安来,进门便问:“静然怎么这样早就回来了?”吴妈忙迎上来说:“下午来了一位白先生……小姐不知道怎么了,连晚饭也没有吃。”
沈太太不禁一惊,一种不安的忧虑焚烧在心底,便也顾不得多说,急匆匆地直奔楼上去了。
床头上只亮着一盏台灯,孤零零的投影在地上,昏黄的一片光影里,散落着一把细碎的花瓣,红谢香残,委地无声。枕畔却是绿若春水的一环翡翠,灯下犹自闪着温润的光泽,那个夏末的黄昏里,他亲手戴在她的腕上……静然一个人陷在床上,孤注一掷后的精疲力竭,自欺欺人地赌他会就此放手,却已分不清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门外一阵熟悉的声响,她知道是母亲回来了,仍旧是无力地躺在那里,平静地问:“妈,方先生和师母,他们近来还好吗?”
沈太太本已忧心如焚,却见她脸上一丝惨白的凄然,终究不忍苛责,只说:“他们都很好,倒是担心你……”
静然看出她是欲言又止,却不知如何开口劝慰,又若无其事地问:“那方嶙好吗?”
“方嶙?他……”沈太太似有话说,却一眼扫过枕畔的翡翠镯子,莹白细绢上春水样的翠色熠熠生着光辉,旧时模糊的记忆一点点清晰起来,慌忙地径直上前拾起,果然看见内壁上铁画银钩的刻字,不由得惊心,无限痛惜地对着静然:“你好糊涂!怎么能收他这样的东西!”
记忆中母亲极少有这样发脾气的时候,静然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却见母亲的神色,心下便是一沉,倒还镇定地问:“妈,这镯子可有什么来历?”
沈太太神色一丝错愕,原来女儿竟是毫不知情,一阵怔忪之后缓缓坐下来,才说:“这是白家的传家之物,想来是他母亲留下的,那年大帅过寿,我见夫人戴过”,语声渐缓竟有些呜咽了,“夫人当年何等的贤妻良母,可大帅为了跟袁家联姻,还不是停妻再娶,真可怜了夫人,糟糠之妻竟落了个含恨而终的下场,要这一时的风光有什么用?有其父必……你绝不能跟他。”
静然接过镯子,掌心幽幽一片玉色生辉,细细打量一阵,内壁之上分明刻着个“白”字,顿觉得有些刺眼的眩目,静静地凝神了一阵,却是冷静地说:“您不要伤了身,您的心意我都明白,我有分寸。”
沈太太却突然有些激动地责备道:“你既都明白,那今天下午是怎么回事?”
静然缄默了一阵,心却像是被一种忽冷忽热的痛凌迟着,凄然答道:“妈,您不能逼我,我更不能去逼他,今天我若是拂袖而去,岂不是害继轩引火烧身?只怕我如今的一举一动都关乎段家的生死,您让我怎么做?”苦痛的泪水涌出眼底,哀楚的神色令人不忍卒睹。
沈太太恍然明白过来,一把将女儿揽在怀中,不禁失声痛哭。
吴妈叫门的声音打断了母女二人的思绪,“太太,上次送菊花的那位于长官来了,在楼下等着要见小姐呢。”静然极力平整了呼吸,抹干了一脸的泪痕,又用力握了握母亲的手,才下楼去见于长安。她心中隐隐猜测着他的来意,却并看不出喜忧,只是语声平和地说:“于副官久等了,深夜来访,但不知有何贵干?”
于长安脸色微沉,见了静然倒依旧十分的恭敬:“沈小姐,贸然打扰,很是抱歉”,说着便从随从手中接过一只锦盒,“少帅有样东西给您,请收好。”静然只是冷淡地点点头,却说:“我也正有一样要交给少帅,烦劳您代为转达”。于长安接过那流光溢彩的翡翠镯子,心下虽不甚明白,但见她并不愿再多解释,也就只好告辞离开。
客厅里的吊灯投射出明朗的光线,映得锦缎流光,交相辉映。静然已无心多想,忙拆开那盒子看,却是小小的一帧字画,用大红的锻带系着,似是个同心结的模样,那样红彤彤的喜庆,映得她心里一阵阵地发慌,纤细的手指攀扯在那结上,衬出近乎透明的白。
她缓缓展开来看,笔锋刚劲的手迹,八个霸道的字里,透出一种近乎野蛮的掠夺。冷汗从毛孔里渗透出来,腻得旗袍紧紧贴在身上,她只是感到无力,身子沉沉地靠在楼梯的扶栏上,神思怔忪着没有声响。
沈太太在一旁直急的没有法子,忽见那一纸薄笺从她手中飘摇落地,慌忙拾起来看,却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惨白的纸笺上赫然写着:一日为师,终生为妇。
……
冬天似在不经意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来了。
雪后初霁的早上,阳光格外的明朗,白皑皑的雪地上闪着寒光,清冽得耀人眼目。静然报膝坐在窗台上,怔怔地望着窗外出神。楼外那些高大的树木,伸展着墨色的虬枝,负着厚厚一层积雪交结在楼顶,树干上冻出无数的裂纹,愈加清晰地显露在风里,耀眼的阳光下,只觉出一片肃杀的寒气。
沈太太刚从楼下上来,一眼看见便打断她的思绪:“这样冷的天气,怎么坐在那上面,当心过会子着凉”,忍不住又说:“这不知不觉的,明天又是初九了。”
静然收回了神思,淡然接道:“明天是他父亲的生辰,您的意思我明白。”
沈太太就势说道:“他爸爸刚才来过一通电话,想让你明天过去一趟。”
静然恍若未闻一样,却反问道:“不过是去自取其辱罢了,若是换了您,会要这样一个媳妇吗?”
沈太太在一旁劝慰道:“继轩这些日子是对你冷淡了很多,可这不是他的错,事情已经闹到了这一步,流言蜚语难免还是有一些的,你们毕竟认识也有几年了,总会说清楚的。静然啊,你既然这么长时间都不肯去见白宇宸,妈相信你必是已经想明白了。”
望着母亲一脸期许的神色,静然实在不忍拂她的意,想到终将有一天是要去面对的,也便答应了下来。
农历十一月初九,静然如约来到段家。
女佣很是客气地招呼着她,一面向内通禀道:“老爷,太太,沈小姐来了”,一面帮她脱下外衣挂好在衣架上。
段继轩蓦地从沙发上直起身来,略有惊讶地问道:“静然?你怎么来了?”脸上刚刚露出一点欣然的神情,却又慢慢收敛了起来,口气逐渐转淡:“你不是一直都很忙吗,今天怎么肯抽空……”
段世修马上呵断了他:“沈小姐是贵客,你怎么能直呼其名呢,真是越来越放肆了,年纪见张,脑子反倒不见张了。”劈头盖脸地骂过之后,又转头招呼静然:“沈小姐大驾光临,老朽真是感激不尽哪。”
静然听出他们各自的玄机,极力忍住难堪,依旧微笑着敬道:“伯父客气了,静然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请伯父笑纳。”
极为客套的一阵寒暄过后,段太太引着静然入席,“沈小姐,我们略备了一席家宴,并没有外人,真是难得您肯赏光。”
静然脸上终究是有些挂不住,赔笑道:“伯母还是像往常一样叫我静然吧,您这样客气,反倒是令我无地自容了。”段太太却连声说着“不敢”,推委道:“您如今是贵人了,我们怎么能那样不懂规矩?”
静然便不再做声,她清楚段家摆下这鸿门宴,必是有话要说,至于是什么样的说辞,她已经隐隐猜到了几分。
段世修果然先开了口:“沈小姐,继轩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从前多有冒犯的地方,还请您不要见怪”,说着敬过一杯酒,“老夫保证,小儿今后一定不会再打扰小姐。”
父亲说出这样的话来,段继轩亦感到有些意外,将出口叫了声“爸爸”,便被厉声斥退了,他终究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沉默无语。
静然微微一叹,倏而望了段继轩一眼,他却只是极力地避开她探询的目光,凄楚的寒意漫过眼底,她便接过酒杯一口气喝完,苦辣的滋味浇浸在心头,隐隐生出一种说不出的痛,脸上却依旧挂了一丝浅笑,坦然说道:“伯父,令郎并没有错,这一切都是我的过失。”
望着儿子颓唐的样子,段世修终于忍不住说:“沈小姐,咱们将话说白了吧,您是贵人,我们是小门户,实在是高攀不起,事到如今,还望您能体谅我们为人父母的一片苦心。”
静然心中微微一酸,“伯父,人生在世,谁都有许多不得已的时候……”,终究也只是多说无益,段继轩再也忍不住,醉眼里涌出泪水,凄厉地叫道:“爸爸,不能……”
段太太扬手便给了他一个耳光,痛心地哭喊着:“你这个糊涂鬼呀……她这样的媳妇,咱们段家无福消受啊!”
静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会有眼前的一幕,蓦地怔了一阵,泫然欲泣的时候她强忍住眼泪,极力自持着说道:“二老用心良苦,静然自能体会,先前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心中十分愧疚,这杯酒全做赔罪”,一口吞下所有的苦涩,她终于下了决心:“继轩,我只能陷你于险境,与其这样牵扯下去,倒不如让两个人都解脱。”
段继轩的脸上扭曲着一种由心而发的疼痛,她强作未见,转头对段家父母说:“请放心,从今往后静然绝不会再来打扰。”望着他们满意或有些感激的神色,她再也支撑不住心底的苦涩,从女佣手中夺过外衣,掩面离去。
路面上只是白皑皑一片的望不到边,静然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雪里,冷风灌到口里,呛得心肺里一阵麻木的疼痛,最深的寒冷从心底里渗透出来,冲淡了酒气,脸上的笑容便渐次地绽放开来,她清楚地对自己说:“我不与白宇宸,也不必非要委身于旁人。”
一个车夫在她身边停下脚步,她却只是摇摇头,依旧一个人在雪地里踉跄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