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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画楼静夜惊戈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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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江南。
扬州,望江楼。
乌雀南飞,月上柳梢,万籁俱寂。唯有这里,依旧灯火通明,歌舞升平,推杯换盏声不绝,声色犬马,沸喧尘上。沉寂的深夜里,阑珊的灯火中,只有这个地方,以其妖娆的姿态,“遗世独立”,诱惑着人们不安定的心。
望江楼,江南一带最有名气的秦楼楚馆之一。其主人为何许人,少有人知晓,只知其在官场江湖或黑白两道皆可左右逢源,是以开业二十余载,其生意一直如日中天,蒸蒸日上,未见颓势。这发展的蓬勃的繁华,从望江楼的楼阁建筑或楼内的人声即可见一斑。
望江楼的楼台布局与其他的秦楼并无二致,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朱栏玉砌,雕梁画栋,极尽奢华。而此间主人似乎犹嫌不足,三不五时要进行一番修缮整理,使得其更加华美靡丽不可方物。有种奢靡狂热的勃勃生机。
在这繁华热闹至极的阁楼中,有一个地方远在尘嚣之外,孤清清地立在暗夜之中,与一轮冷月形影相吊。
这里修葺简单,虽较一般民房不知要好多少,但在望江楼满眼奢靡的雕栏玉砌里,几如同衣着寒酸的穷人站在达官贵人面前,未免寒碜得可笑。
这是辟给楼里下人休息的起居室。
凄清的房间,一支红烛摇要曳曳,窗上影影绰绰。一名少女坐在桌前,湘黄色衣衫,做丫鬟装扮,沉眸凝视燃烧的火焰,面色阴沉。手里的金钗挑过焰心,燃过的烛心带在和星火断落下来,在桌面灼出微微一点焦黑。火焰有刹那的黯淡,转瞬间又更炽烈的燃烧起来。少女的眉头蹙得更紧,唇抿得发白,终究意难平!
下人们的房间皆为四人一间,这间亦不例外。不过现在正是望江楼一天中最忙碌的时段,人人皆在前堂忙得热火朝天,房间里剩下的,现在也唯她一人而已。
她是伺候望江楼头牌红倌——绿袖的侍婢。绿袖在房间待客,她本该在一旁服侍,但绿袖嫌她们碍事,把伺候的三个小婢全打发出来休息,只留下打小跟随她的贴身侍女在一旁端酒递盏。另外两个小丫头高高兴兴地退下去偷度这难得的闲暇,她谢了恩,亦恭身告退。怎奈而力太佳,即使退出房外,房里的打情骂俏、呢哝情话竟仍然声声入耳,一句不漏地传进耳膜;而那一室的旖旎春光也像中了蛊般在她脑中一遍一遍的闪现,一直死缠着她,不肯有丝毫松懈。
金钗一下一下地划过烛焰,终究意难平呀!可是,有什么难平的呢?她不过是……那个人甚至不曾正眼看过哀痛一眼,甚至不知道她的存在,他要与其他的女子谈情说爱,她有什么资格去难平的呢?!
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存在,对他来说,她的心连难平的资格也没有吧?
霍然站起身,手中长钗狠狠地往桌面惯下,钗子入木三分。金本是绵软柔弱之物,居然将黄杨木桌钉了个对穿,足见掷钗之人腕力之强,用力之猛,心中恼怒之盛。
与他的关系,心里再清楚不过。可是心里清楚归心里清楚,身体的反应并非靠理智可以制止,而人的理智亦从来强不过感情的洪潮。
这一局她已经输了吗?
她清楚地感觉到,她的身体、她的思想、她的感情正在一点一点背叛她的原则和理智。
她害怕这种背叛。然而,无可奈何!
心中警铃大作,手下意识地缩进长袖,紧进握住袖底的“浣尘”。当剑冰冷的寒意由掌心沿手臂袭上心头,躁动不安的心突然地安静下来。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感受到“浣尘”冰冷刺骨的气息,她的心就会出奇地平静。
只要剑还握在她手里,她就什么也不必害怕!
她信得过自己的剑!
就在刚才,她听见夜行人踏瓦而过的声音。其声很微弱,几乎不可闻,显然来者皆是一流的高手。粗略一估算,来的竟然有十数人之众,如此多高手,连夜前来望江楼,为了什么目的,不用脑子想也可以猜得到。
自然是为了绿袖房中的客人。
剑神,西门和彦。
少女微合一下眼,再睁开来时,其里光华乍现,熠熠有光。袖底的手紧紧握住“浣尘”,右脚缓缓向前迈出,一步、两步、三步……缓缓推开房门,一步,两步……向“疏琉阁”的方向缓步行去。她走得很慢,似乎在小心翼翼地警惕;也走得很悠然,有漫步闲庭的惬意。
“疏琉阁”是绿袖的闺阁。望江楼的姑娘统一安排住在前堂三楼以上的厢房,只有绿袖等头牌红倌人有资格居住后院额外辟置的独自成栋的画阁楼舫,其居住环境自非前院的厢房可比。望江楼的一众女子终日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一味地拜高踩低,也无非为此。
望江楼后院画阁轩榭不在少,无论地理位置、布局构造、装潢陈设皆以“疏琉阁”为最。绿袖是望江楼的花魁,这望江楼中最好的庭院自然非她莫属。
“砰”“轰”,一连串巨响从“疏琉阁”方向传来,想是屋顶倾颓、房门破碎的声音。与此同时,吒喝声、惊呼声、哭闹声、逃窜声、桌椅倾倒声交织成一片,喧嚣鼎沸,沸反盈天。即使前堂距此甚远,亦难免受到波及。
黄衣少女唇角一动,勾勒出一抹冷笑。她沿着抄手游廊走,脚步不急不徐,不紧不慢,倒有一种悠哉的气度。她的步伐没有迟疑,虽然走得很慢,但走得坚定不移。
沿途遇见好些惊慌逃窜的人,大声呼号着向远处逃去。她视而不见,仿佛他们都的黑白的水墨背景。只有她一身浅黄衣衫,鲜活地穿行在这一幅冷色的画卷里。渐渐行远。
“疏琉阁”内一众乐师舞女皆已逃完,除了被十四名黑衣人围攻的西门和彦,只有绿袖一身墨绿团花缠枝襦裙紧抱双臂瑟缩靠在朱红的石柱上,身子尽量往后收缩,好像这样就能磨灭自己存在的痕迹似的。而她的贴身侍女蓝玉也已踪迹了无。
黄衫少女站在楼下,微微侧手,仰望破败的窗棂内的一场生死决战。冷月的清辉铺洒进她的眼里,晶亮的眸子笼上朦胧的色彩,朦胧之中又隐隐有光华流转。手心传来一阵一阵的悸动,那是“浣尘”对战斗的渴望,也是自己深心里的好战因子在作祟。
她慢慢向后退开几步,离战场远了些。她不敢太靠进他们的战场。她害怕自己会忍不住拔剑出手。
她不会忘记自己此来望江楼的目的,也不会不明白,现在不是她呈匹夫之勇争一时意气的时候。
现在她该做的只有忍耐。
竭尽全力克制内心深处强烈的战意——杀手对血腥和战斗的渴望。
西门和彦不愧为剑神,武功之高强,剑法之神妙,无与伦比。即使被十余名高手围攻,招式章法仍严缜密实,不露破绽,丝毫未显狼狈之态。不过此来的黑衣人皆是高手,武功强劲,攻守得宜,配合默契,他虽不处下风,也难有胜机。双方胶着对峙,相持不下。西门和彦心里清楚,人的功力再强也有枯竭的时候,再继续和他们耗下去,于他大是不利!若他想取胜,必得速战速决。
手上的功力不由渐渐加强,剑法更加飘逸潇洒,如行云流水,捉摸不定,黑衣人察觉他的剑意突然改变,变得犹如雾中花、水中影,更加飘渺难测,莫测高深,应付起来愈趋困难。
眼角的余光瞥到楼下树阴底下的一角黄影,就着月光隐约可见其窈窕的身姿,是名妙龄的女子。他记得那一袭身影不久前刚在“疏琉阁”里见到过。
唇角微微勾出一抹冷笑,身后一柄长剑袭来,直刺其后心大穴。穴位想后收缩,身子以右足为轴,侧旋半周堪堪从剑下擦过,转至对方身后,手肘在其肋下一撞,屈指弹在其臂弯,一道怪力随即由手肘流窜进黑衣人体内.他没对此人多做理会,又与其他人缠斗至一处.
那黑衣人一招落空,本待撤剑变招继续来攻,却不想一股古怪的真气盘桓体内,抑制得他本身真气不听使唤,流散体内,无法运用自如,竟不能变换招式,只能够保持一剑直刺的姿态撞破窗棂,直扑楼下月影底下的一袭黄衣.他极力运功想化解入侵体内的真气,没有成功.
剑气割面而来,黄衫少女略一便头,脚下错步,拧腰沉肩,身子向后一仰,剑锋贴面剖过,割断其一缕秀发.一系列的动作瞬间完成,潇洒流畅,翩若惊鸿.黑衣人一呆,不料此间居然有此高手.脑中并不多想,"刷""刷"挽起三朵剑花分别袭向她面门,胸口,腰间三处穴位.他不知这女人是敌是友,但他自小在邪教长大,其中心狠手辣,"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惘纵一人"的宗旨他学得淋漓尽致.
他不知这黄衣女子的来历,但他出现在这个地方,她就该死!
少女冷冷一笑,自然猜到了他心里的想法.只见其长袖一挥,右臂微抬,长剑斩在她手臂上,铿然有声.她架住黑衣人的长剑,偷得片刻闲暇偏首望向楼上的战局,当那一袭在一踪黑衣中间翩跹的白影映日眼帘,她瞬间如梦初醒,恍然大悟.以黑衣人的武功,一招有失当可即时变招继续加入战团,不可能收势不住错攻向她..........那么,解释只有一个,他在与黑衣人交手时在岂身上做了手脚.
他在试探她!
她不是想不到。只是多年作为杀手的警觉,让她的身体先于头脑做出了反应。
心念转到此处,心中暗暗懊悔不已。再不与黑衣人在横面交手,一味假意仓皇闪避,脚下刻意一歪,蹩脚地侧身跌倒在地。袖底的“浣尘”一在狠轰鸣,是对血的渴望和对她表现的不满。她心中一叹,握紧剑柄安抚她的“浣尘”。她也讨厌这样躲闪的无能,但她此行是有任务在身的,为了完成任务,她不得不为之。
黑衣人想不通为什么她明明武功不俗却要装出一副狼狈模样,不过他并不多想,他也没有时间多想。他只想快点快点解决了她好去襄助同伴。见她不慎倒地,露出莫大一个破绽,他什么也没想,一剑猛向她头顶斩落。
少女眼中映出黑衣人长剑高举的身影,从西门和彦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她一脸惊恐的表情。可是她眼底那一抹隐约的小意,他看得并不分明。
长剑刚一落下,黑衣人瞳孔突得睁得滚圆,唇齿间似乎有一声痛呼,却不清晰。少女睁着眼,眼睁睁看他的长剑软软垂落,他的尸体笔直地向自己倒下。面上的惊恐表情不变,眼里的冷笑在看不见的阴影里更趋浓烈。
黑衣人就那么死了。身上没有伤口。死因不明。
黄衣少女的身体被黑衣人压在下面,被尸体遮盖的脸上肆无忌惮地勾出一缕冰凉的冷笑。
假意地惊慌失措,挣扎着从尸体下爬出来,瑟缩着身子靠在树根处,不住地颤抖。这是一场戏,演得好与坏其实没人会在乎!
整齐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间中夹杂着一个焦急的声音,“大家快点!”很熟悉的声音。是蓝玉的声音。她知道是援兵——“云留山庄”西门和彦的家人来了。
夜空里突然传来夜枭的一是横长鸣,黑衣人手下齐地一顿,相继从门窗屋顶遁走,转瞬消失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两具尸体和重伤走不了的两个人。西门和彦走近他们,微微一笑,“你们还不自刎吗?”黑衣人俱是一愣,面面相觑,蔓延错愕地望着他。他笑得越发温柔,“对于你们来说,死亡恐怕才是一种恩赐吧?!……我给予你们这一种恩赐!!”
两人对望一眼,相继咬破暗藏牙龈内的药囊。药囊里藏的是江湖上最烈的毒药“扫红”仅一瞬间的工夫,两副身体软软地倒下,断绝了一切生机。
西门和彦清楚,他们皆是被训练出来的顶尖杀手,即使失手被擒也决不会吐露与他们组织、他们的行动有关的只言片语。与其给他们一些零星的折磨而得不到任何结果,不如赠他们一个痛快的死亡。这是对于武者应有的尊重,尽管他们是杀手!
而且,对于他们的来历,他大概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