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酌》鹤梦沉

2、出逃

　　巳时，月明星稀下，林浅酌默默将所有盘子清洗干净，就着河边冰凉的水啃完那个已经发干发硬的馒头。

　　一个馒头和只剩下些许残羹冷炙的盘子，这就是属于她的晚饭。

　　捂着因饥饿不断痉挛的胃，林浅酌淡淡舔了舔手里的碎渣，神色不变。

　　其实被石头击中的那刻，她是不甘的。
　　自己就会这么轻易的死去吗？

　　她不愿。

　　不管日子再怎么非人，不管遭受到再多毒打与咒骂，她也想挺过来，在这世上好好活下去。

　　瘦小的孩子蹲在河边，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打起精神来，端起盘子回到厨房。

　　屋内此时已经鼾声连天。

　　林浅酌边摆着碗筷边回想梦中的情景，那个男人身上的味道仿佛萦绕在她鼻间，久久挥之不散。

　　也许只是她想有个名字，所以在梦里便有了林浅酌这名。

　　这样的解释虽然牵强，但目前看来是最为合理的。

　　可能是因为太饿了吧。

　　林浅酌摇了摇头。

　　不再多想，她熟稔地钻到炉灶后头的一块空地，将一旁的干枯柴火挪到自己身上，就这样枕着黑瘦的胳膊沉沉睡去。

　　“林浅酌，你好大的胆子！”

　　高堂雅座上，一道含怒的女声响起。

　　又来了，林浅酌环视四周。像是雾里看花般，朦朦胧胧的景象里只能瞧见些微的人影。

　　“好说，狗胆都能包天，我又如何不敢？”

　　林浅酌听见自己轻笑一声。

　　虽然周遭一片模糊，但她能感觉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带着惊异与质疑。可奇怪的是，她竟对此无动于衷，只是静静的立在中央，娴静自适。

　　梦里的林浅酌心中满怀嘲讽，连呼吸都不曾乱了半分。

　　“你今日做出如此举动，怕是神仙也不敢保你。林小姐，请再三思量一番，乖乖领罚，也免得大家难堪。”

　　右座的碧裙女子端起茶，杯盖微抚。她话语虽轻柔婉转，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态度。

　　“呵，笑话。”林浅酌冷笑一声，“即使没人敢保，你又能拿我如何？徐夫人莫要把自己太当回事了，这苦头究竟该谁吃，还是个未知数。”

　　“你....！”

　　“好了。”

　　那个碧裙女子正想回话，却被为首之人挥手打断。

　　“我倒是要看看今日，谁能保得了你！”

　　“我能。”

　　林浅酌猛地回头，那个熟悉的身影从门口缓步向她走来，可林浅酌无论怎么努力睁大眼，仍是看不清对方的脸。

　　“你是......”谁？

　　“死丫头，给老子起来做饭！”

　　林二向地上蜷成一团的小孩狠踹两脚，喉咙里不住地翻滚着浓痰，看到人醒后他才转身向屋外走去。

　　林二只觉得这段时间事事不顺。昨儿个去赌坊玩了两把，钱全赔了个精光，一把没捞着。反倒是赌完跟几个兄弟去了村尾的小红那儿，这才好好地爽了一番。

　　坐在阶上狠狠吸了口烟，林二烦躁地伸了伸胳膊。

　　他这身体越发不如年轻时那般健壮，最近几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平日里一刀就能斩断的骨头，如今居然能斩的气喘吁吁，生意都少了。

　　家里头那个死婆娘也是个不中用的，就天天嚷嚷着钱，什么事不干，和人家拌嘴倒有一手，插着腰骂人能连骂好几天不带歇，让她帮忙斩个骨头就跟要她命似的，叫唤的全村人都听得见。

　　幸亏这家里还有个林小妹。

　　原本把娃捡来的时候，林二是想着给自家大牛当个童养媳使唤。

　　不过现在，他改主意了，这个死丫头还能有更大的用。

　　林二被肉挤的狭小的绿豆眼盯着厨房里忙碌的林浅酌，砸吧了下嘴。

　　虽然这丫头不是什么好货色，又黑又瘦，卖掉也不值人家一半的价钱，可对于他们穷人家来说，已经足够了。

　　肥头宽耳的男人三两下嗦完手上的烟，向地上狠狠吐了口痰，用脚把烟头碾灭。

　　就这么定了，改明儿他就去一趟市集，打听打听哪儿缺人。

　　林浅酌添着炉灶里的柴火，发起呆来。

　　她能真真切切的忆起梦里所发生的一切，能感受到她对周围人的那种不屑与轻蔑，自己的巧言善变从容不迫，以及最后对来人的惊讶与隐秘的窃喜。

　　可这些和她有什么关系？她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赔钱货！”林二媳妇总是这么骂她。

　　所以林浅酌对梦中的那个人感到如此的不可思议。

　　面对众人诘问处变不惊，甚至还敢启唇反讥，她出生以来从未见过这般女子。

　　林小可懒洋洋地穿好衣裳起来，正想盛碗稀饭垫垫肚子，恰巧看到林小妹蹲在炉灶边抓着一捆柴枝发呆，她上前一把夯住对方头发，将人狠狠往墙上掼：

　　“你居然还敢给我发呆！谁允许你发呆的，你是不是想讨打！”

　　遗传了她娘亲的大嗓门和性子，林小可生的方脸塌鼻，却被林二媳妇惯得娇纵得很。

　　林浅酌没少被对方打过，按理说早应习惯，可这次不知为何，她心中莫名涌起愤怒，瘦小的身影攥紧了手中的柴火。

　　从小到大，被打已经是家常便饭，如果不忍受，等待她的就是更猛更用力的毒打。

　　长年累月下来，林浅酌渐渐变成了家里逆来顺受的大女儿，比奴还卑贱的下人。

　　“啊！”

　　林小可仰倒在地，震惊地望着平日里一声不吭的林小妹，“你居然敢推我！”

　　林浅酌沉默地从地上爬起来，看着林小可在地上不住的撒泼，尖叫不已，心中竟然没什么害怕的感觉。

　　只是有些不解。

　　为什么要忍受对方那么多年？

　　如果一开始就及时反抗，是不是她就不会成为现在这种懦弱的样子。

　　“你个贱.货反了天了！老子今儿就收拾你！”

　　林二听见声响冲了进来，看见躺在地上打滚的林小可，顿时火冒三丈,林浅酌被男人揪住，尽管她奋力挣扎，却还是挣不开对方的桎梏。

　　为什么连活着也如此困难？

　　被掼到地上时，林浅酌不禁疑惑地想,耳边林小可幸灾乐祸的尖笑声不停传来，讽刺着她的不自量力。

　　难道想活着，也是有罪的吗？

　　热闹的集市里出现了这样一幅景象。

　　被打的血肉模糊的孩子蜷缩在铁笼子里，一动不动地被人大声叫卖。

　　“哟，你这娃还活着不？”

　　“活着活着，您看，”林二踹了一脚笼子，笼内的人微微有了些反应，“这丫头可是从小被打惯的，皮糙肉厚的狠。死不了，您放心！”

　　那人望着笼内的小姑娘，不忍心地摆摆手离去了。

　　虽然有些怜悯那个孩子，但自己要的可不是那么个下乘货色，这集市上有的是好货供他选择，犯不着买个可能养都养不活的给自己添堵。

　　林浅酌静静地靠着笼边，她的眼睛被额头上留下的干涸的血生生糊住，尾椎骨在被打的时候硬生生着了地，整个人的知觉消失了近一刻钟。

　　疼，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原来一次奋起的反抗，她便落得如此下场。

　　后悔吗？不的。

　　林浅酌微微喘了下，吐去口中挥之不散的血腥气，她迫切地想要真正活一次，为了自己。

　　只为自己。

　　林二翘着脚在摊子上守了一天，直守到太阳落山，林浅酌还是没有被成功卖出去。

　　他不耐地将人从笼子里拎出来，明白是因为林小妹身上的血迹太重，别人都怕买回来养不活。

　　把人提溜到集市外的河边，林二将浑身脏污的林浅酌扔了下去，望着对方在水中挣扎的身影喝骂：

　　“给老子洗干净点儿，我今儿个还非要卖了你不可！”

　　浑身是伤的人在满是淤泥的河中挣扎是什么感觉？

　　宛若刀割后的伤口中撒上陈年烈酒，泥沙随着林浅酌的扑腾不断掀起，嵌进深浅不一的伤口中去。

　　林浅酌痛的忍不住想叫出来，却反被冰凉的河水呛住。

　　“噗咳....咳咳....”

　　河里挣扎的孩童被人一把抱起，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三弟，你这又是何苦。不就是个乳臭未干，还脏不拉几的小鬼，救她这会儿子功夫，还不如去附近的探春苑折几支花捎带回去。”

　　“可是二哥，今儿个是母亲的诞辰，见不得血的。”

　　林浅酌听见抱着她的人如此说道。

　　“行了行了，我不管你这些，赶紧回去才是要紧事，快把你怀里那东西还给人家，走了。”

　　求求你，救我......

　　林浅酌止不住地呛咳着，她细嫩的喉管里似乎也进了些泥沙，磨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我闺女，实在是麻烦公子救这娃一命，谢谢您！谢谢您！”

　　林二从贺书手里接回林浅酌，脸上肥肉因为谄笑堆在一团，嘴上不住说着阿谀奉承的漂亮话。

　　“下次务必小心些，河深，孩子掉下去可能会因此丧命。”

　　“哎哎，谢谢公子谢谢公子！”

　　贺书看了眼大汉怀里的小孩，目光复杂。他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什么话也没说，翻身上了马。

　　林二看着对方行远后，才垮下一张肥脸，将林浅酌随意掷在地上。

　　“亏你福大命大，老子还要靠你捞一笔呢，没死最好。”

　　他将人一路拖回笼子，靠在一旁开始打盹。

　　林二打定了主意，要是明儿个还是没能卖出去，他就把人送窑子里，这样多少还能赚点。

　　林浅酌瑟瑟发抖着挪动着，她浑身冰凉，伤口伴随着主人的动作被泥沙不住碾磨，向她叫嚣着痛。

　　林浅酌咬了咬牙，冷汗密密麻麻的从额头滴下。她颤抖着将手伸出笼外，去勾
　　林二屁.股后挂着的钥匙。

　　无论如何，今晚，她一定要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