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
-
巡街守值，是周大老爷私下立的规矩。
管制管制，先正其梁，府衙公门的这帮子人，管实了制顺了，才能上安君心，下抚民情。
周如天治内有道，辖外有序，按着律法一条条的挑剔，都寻不出一点错来。吕梁城经他治理，谈不上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到也可以算地方安稳，民情平顺，总而言之，青天大老爷不辱其名。
宣彰顶了祁小三的职，本该先走囚狱，再来街上溜达。可眼下他偏偏犯起了毛病，在那走惯了的牢房门前来回踱了三趟，那脚硬是不敢往里头踏。他暗想，自个儿到底是在扭捏些什么？
街上落雨才休，先前避雨的商户又云集在一处，叫卖往来如同平常，街坊们都客气的同他打招呼，宣彰一一点头，笑容收敛，心思没边的瞎想。
公门风吹雨打的历练，别得没有，只让人练就了一副狠心肠，早些年他宣彰弃医转入公门，盯着尸首常常下不去手，遇着了冤枉错判的案子，他比事主都觉着憋屈。这几秋风雨过尽，人情冷暖，他早已看透，随着年岁渐长，锋芒潜藏,可眼下偏生又涌热血，茫茫然不知为了哪般？
他走着走着，眼看贺家面摊就在眼前，便和往常一样，去吃上一碗吕梁人人称道的“小拉条”。
石桥以南的贺家面铺，两代经营，三五张方桌子，七八条长凳子，紧靠着“同济堂”药铺长长的后门廊，算是个天然的遮雨处。如此简陋的陈设，却照样能赚个盆满钵满，除了面条薄如韭菜、耐煮不断这份好手艺之外，更靠当家的贺老三诚实经营、童叟无欺。
宣彰和贺老三熟得紧，不必说话，就掀袍落座，等着吃面。少刻，“小拉条”上了桌，葱香四溢，宣彰抓了双筷子，埋头吃得个落胃。
“赚那么多，也不挪个好铺位，贺老板省下那么多银子，要娶小老婆？”宣彰随口说了句，抬头一笑。
“得了，一个老婆就要人老命，宣爷笑话老三我了。”贺老三凑来过，神神秘秘的说了一句，老脸一红。
“看你赚了不少，虽是辛苦银子，找个大地方，好好摆设一番，不比在这儿强？”宣彰知他畏妻如虎，不再继续调侃，倒是实话实说。
“宣爷有所不知，那是颜公子给老三我出的主意，小本经营做得是街坊生意，在这里日子久了，多是老客人关照着。人人都说只要走到这石桥头，见着那“同济堂”药铺，就会想起我们贺家面摊，来吃上一碗“小拉条“。挪地方不是不好，失了老客，吃的人失了意趣和心情，反而违背初衷本意，颜公子说得我老三服呀，看看——这生意越来越好。”
“颜公子——”宣彰吃了个碗底朝天，抹了抹嘴，搁下碎银子，反复将这三个字细细品味。
“说颜公子会杀人，我贺老三第一个不信，我这贺家面摊四个大字是他帮着写得，当年婆娘在乡下，书信往来，足足三年，都是我厚着脸皮去麻烦颜公子；经他出主意的商家，这前门卖炒货的瓜子王、南口卖酱菜的寡妇唐玉娘，哪个不是赚得荷包满满的，宣爷——衙门可不能冤枉好人呀。”
“哦”宣彰去过颜家，知颜子沣文采出众，却不知他有侠骨，亦善经营之道，贺老三口中的瓜子王，唐玉娘皆是被人瞧不起的破落户，他一个世家子弟，竟也乐意与他们接近？
“抓贼呀——”远处传来的喊声又高又尖，宣彰警觉，便看见一个带着破帽的男子，粗布衣衫，紧赶着往前头秋月巷里钻，窜得比耗子还顺溜。街坊左邻 “敲锣打鼓” 般的闹猛，市街挤作一团。后头追的那些人，翻了豆腐摊，倒了烧饼炉，还连累观音庙前卖书画的穷书生，弄污了辛苦文字。
宣彰先前腹中那股浊气翻涌，正愁没处泄，见那贼不知好歹的来撞枪口，哪管自己领的是刑御史差，根本不是衙役，大喝一声”小贼，哪里跑”撒足便追。那贼眼尖，见宣彰一身公服，心中打鼓，暗骂自己晦气，只卯足了力气，没命的瞎奔。
“着”宣彰倒也不急，腰中插着的那把油布伞“噔”得一记甩出，横空掠过丈许，硬生生打在那贼背上。小贼跌出几步，抄出足靴里头藏着的那柄短刃，心一横，倒也不跑了，反身举起朝宣彰扑过来，欲做困兽之争。宣彰避得灵巧，手肘借力反推，身形虚晃，便朝那贼腋下、两肋、脊梁一阵狠打。
那贼暗想自己不过偷了几块衣料，心中唏嘘，这阵暴风疾雨一般的招呼，只打得他差点背过气去。他连句大爷饶命的说辞，都喊不出来，禁不住的尿湿了□□。
老百姓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个严严实实，喊好声一阵高过一阵，宣彰眼中哪里还有别的，这小贼长什么模样他没细瞧，可恍惚间竟是穆绥远的样貌，衣冠楚楚，人面兽心。他一惊，突然放开，小贼颓然倒地，已被揍得面目全非。
午后回了衙门，申宝儿凑上来笑他“宣彰呀，宣彰——这知道的想你是抓贼没错，可不知道的还当你在捉奸呢，下手忒狠了点。”
“说什么诨话呢。”宣彰面上笑，心上发苦，这惩恶扬善自不是在嘴上叨叨的话，他什么时候对那众宵小软过心肠，只是他惯走捷径，不喜出头，只是他向来随淡，无事上心——只是他——。
他已知自身起了变化，恻隐之心，君子之义，这人的心肠要是一软，处事自然乱了方寸，公门十载他也算是白混了——。
这厢还未有闲让宣彰喘口气深想，吕梁又逢大案，一队贩药的商旅在野外横死，共有十人。申宝儿带队，宣彰跟着，但见那现场极其可怖。
这十人，有得脸面被划得血肉模糊，有得则肠穿肚烂，有得缺胳膊少腿，有得是身无寸缕。值钱的、不值钱的都被洗劫一空，便是运药的马车，清一色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留下。
申宝儿的经验摆在那儿，这自然是抢劫，南来北往的药贩子途经吕梁遭了黑手，犯事儿的强盗，不是一个两个，该有一伙。这些人下了重手，得了不义之财，值钱的物件除了真金白银之外，其余的就一定要脱手，他叫了几个兄弟回府衙着手调查流通的私物，自己则留在现场等着宣彰的查验。
“不曾下毒，功夫全不错，出手便要人性命，没想留活口。”宣彰面蒙白布，细心验尸，一寸寸的捏断骨，查伤势。
“得，亡命之徒闹咱们吕梁来了，这下老百姓可不安乐了，算是强贼为财行凶，你我下了定论，报不通师爷去。”申宝儿正要招呼兄弟收工，宣彰却拿着马车上抽格里的一纸公文看了又看，说了句“进城的时候明明是十一个人，还有一个上哪儿去了？”
申宝儿抓了抓脑袋，暗叫一声不妙，原来律法规定，走省道，过关卡，凡是通商的都要留下人头数，马车多少，货物多少，好控制，好点算，少了一个，那还不找。
上天入地，衙役们累断了腰骨，简直就快把整个山头都翻了个遍，可十具尸首就是十具尸首，申宝儿犯了傻，便是宣彰也觉着此事透着诡异。“我想是有人监守自盗，又或是里应外合，那第十一个人和贼就是一伙儿的。”申宝儿大胆猜测，斜眼看着宣彰。
“也对——说不定这躺着的还是贼呢。”宣彰一句玩笑话，本属无心。
“怎么没可能，这尸首头上又没有写着名字。”申宝儿跟着又来了一句。
电光火石之际，宣彰犹如在黑夜行走，前头突然燃起了一盏明灯，拨开迷雾顿见清明。对，尸首头上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他虽不止一次验过穆家那十八具尸首，具具都没有外伤重击的痕迹，可——尸首既然被烧得面目全非，那穆老爷是哪个，谁也没有办法验证。他凭着经验，凭着尸首的骨骼、脉络、烧焦的肌肤去推测年岁、身份，未必就准。
办案时，经验顶要紧，可经验往往也是最虚不过的东西。
想实了也想透了，宣彰心头自是喜不自胜，眼见着天也清朗了，草木也长盛了，便是那一具具惨不忍睹的尸首都变得亲切了起来。
颜子沣未必在说谎，穆府杀人案绝对有推敲之处，他就是不信颜子沣会杀人，根深蒂固的念头，竟是生生难移。当务之急，他要求见大老爷，要见颜子沣，要见着这杀人案在自己手上慢慢地拨乱反正。
他嘴一歪，笑了，眉目清俊，眸色深深。
谁说这心头郁闷最难纾解，原来不过如此简单！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五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