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年之末》凉鬼鬼

2、〇二

　　清晨醒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窗外荷塘里满池的莲叶。
　　淡淡一笑。九年来习惯了餐风露宿，在破败的荒野庙宇里浅睡，在骇人的山顶洞穴里小眠。这般宁静安谧的暖香闺阁气味，真是遗忘了好久好久。
　　门扉上响起咚咚叩门的声音，是侍女温婉的请安。
　　「夜姑娘早。」
　　卷了纱帐换了檀香，看着侍女送上的云裳分光袍，不禁还是皱了皱眉。
　　「这件衣服，很合身。」
　　西阁偏厅，景善在红木八仙桌的那一头微微颔首。
　　不答，只是抬手振了振若蝶的衣袖。
　　「良儿果真还是不打算留下来么？」清朗稳沉的男子轻叹一口气，「随你的意思，我还未让下人们知道你的身份。但我真的希望你能就此辞掉暗月里的职务，从此以后只作为景家的大小姐，我的妹妹，安安生生的活下去。」
　　「哥哥，你我都清楚，安生二字，如今但求不得。」
　　景善也不辩，拈起一块藕香酥酪糕。
　　「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来尝尝，可还是当年那个味道？」
　　帘外却响起家仆的通报，「老爷，楚洛求见。」
　　「让他进来。」
　　「景爷。」
　　被唤作楚洛的人转过偏厅，打了个千抬起头来，那样貌看来也不过就是十八九岁，身上并没有太多的市侩浮躁味道。此刻他只是瞅见了桌子那一头的景良，刚张开的口又合了上。
　　「但说无妨。」
　　「蜀州的铺子如景爷先前吩咐的那样，已经打点妥当了，货现在屯在望川，不日便可运回总号。流光北阿梦源的分号，大小事务也都处理完毕，只等景爷的一句话。再就是，弈剑掌门阳川，让我把这封信交给景爷。」

　　这依旧是她记忆里的那个云轩。
　　昔年繁花满树之时，母亲曾携着一双小小儿女，天蒙蒙亮便摆了竹筏，渡去云水那一端的通云阁，寻访正四海行道的巫罗。当年的景良还梳着一对双鬟，颈上挂着璎珞，周身是淡淡的奶香。除了记得枝上新绽的桃花，唯一还有印象的，便是哥哥紧攥着她的那只汗津津的手。
　　母亲抬手，血玉镯子碰到木门上时发出朗朗的声音，那扇门便应声而开。
　　然后，她看到那仙风绝尘的女子，在门后施施然张开了眼。

　　「夜姑娘仿佛有心事。」
　　楚洛骑一匹枣红矮马，从左手边静静跟了上来。
　　不接话，只遥指通云阁的檐角，「去过那里吗？」
　　「不曾。这些年跟着景爷把巴蜀中原燕丘雷泽跑了个透彻，却独独没有好好赏玩过江南。」
　　微微一笑，「那么，随我去罢。」
　　牵着玉骢上了竹筏，一向乖巧温顺的马儿却拧着辔头打起了响鼻。
　　景良眉头一皱，船工却已是竹竿一点，筏子便轻巧巧离了岸。
　　行至湖中，船工长篙一插，扑通便跳入水去。景良并未惊慌，嘴角边是一抹戏谑的笑意。虽然清早一并换了华裳软靴，嗜血却依旧暗合在分光鞋内侧，稍一探手，便顺入双臂。
　　暗月训诫之七，刃不离人，人不离刃。
　　身侧却已然嗡的一声隐隐龙吟，眼眸回转，雷光的剑气已经直直袭向水底的影子。
　　「大爷小姐饶命……小的上有老母下有幼子……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实在不得已才……」
　　船工战战兢兢跪在竹筏一头，楚洛出手极快，落招却并不凶狠，只是被划破了船工蓑衣。
　　从后面游过来的另外三人，身背木弓铁剑，一脸惶恐的望向这边。
　　景良尚来不急做声，楚洛却已轻轻叹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塞入船工粗糙的大手。
　　「啊……原来……是苍鹤景爷家的大人……谢谢大人……谢谢大人……」船工茫然的低头看看手里的银子，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忙不迭的开始磕头。
　　楚洛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也不多言。
　　「大人是要去那边的通云阁么？不瞒大人……那边去不得了，那边……如今是厉鬼横行，恶煞当道，头几个月有两个云游的道长，想为附近的村民们除此大害，结果险些丢了自己的性命，您……」船工面如土色。
　　景良的眉头蹙的更紧，「江南素属温婉祥和之地，如今也出了这等祸害？」
　　「天下倾颓，业已成势。夜姑娘江湖行走多年，当比我等行商坐贾之人清楚许多。」
　　楚洛的声音极淡，不带任何情感，景良心下一沉，这年纪轻轻的少年，何以有这般老成的心境？
　　稍一颔首，缓缓道，「既是如此，我自行过去便好。楚洛，你先行回府，报景爷一声，就说日落时分我自当回转，勿需挂念。」
　　「景爷既派楚洛跟随姑娘出游，自是要照顾姑娘周全。姑娘不必担忧，楚洛自幼承武，虽不敢说能敌天神异兽，妖灵鬼魅，还是不在话下。」
　　依旧不接话，景良莲步轻移，竹筏方将沉了一寸，人已点水而去。
　　通云，通云，巫罗，当年你曾承诺于我，如今何故食言。
　　刹然止步，化血功力尚未完全收回，耳畔已骇然传来食尸鬼低低的嘶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