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来》繁世砂

1、第一章 旧时王谢

　　隆冬的清晨，建宁城尚未从睡梦中醒来。烟波河岸还吹着凛冽的北风，梁国驸马府深院一派萧瑟，空无一人。曾经的花影红墙，如今沾了白露，染了清霜。朱顶雀扑棱着翅膀飞过缠着蛛丝的屋檐，青石砖上干枯的黄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二十年了，偏安江南的建宁城，没有哪一年的冬日像今年这般寒冷。
　　一排官兵押运着驸马府的罪奴从正对着建宁城中轴的玄览大街一一走过。关押着罪人的铁笼里哀嚎一片，不论男女，个个蓬头垢发，铁锁加身，不知是由于寒冷，还是由于惊恐，他们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这批罪人，皆被罚以重刑。男的悉数充入军籍，发配边疆，女的皆被发配凉州为奴。
　　边疆，凉州，那都是什么地方？对于自小生长在偏安一隅的建宁人来说，从此山长水远，江南成了回不去的故乡。
　　当初驸马列长风迎娶婉仪公主，阵仗仪式奢华雍容，那是梁王朝二十年来的头一桩国喜。婉仪公主是当今皇帝的第三个女儿，她和六皇子梁玄景，皆是梁帝当年在夺位之路上仅剩的两个子女，其余的皆被梁帝的兄长，后被史书称为昏侯的梁焱帝一一惨杀。昏侯暴虐无度，横征暴敛，百姓苦不堪言，朝令夕改，众臣亦是怨声载道，后来众臣和当时的护国将军孙昂联手除奸佞、杀昏侯，并拥立了当年的翼王为帝，即现今的振威大帝。
　　振威大帝统治梁国二十年，一直平平顺顺。如今却因列侯叛变一事，株连列侯长子，也就是驸马列长风，一场腥风血雨又要就此在梁国拉开序幕。
　　一朝天子一朝臣，帝王家事，向来盘根错节，权力有时甚至大于血溶于水的亲情。梁国没有一任帝王，不是踏着亲人的尸骨登上那张象征着权力的龙椅的。
　　这冬日的阳光像淡水似的，没有一丝温度。即使是直穿云霄的光，也照不到世界上的每一个幽暗的角落。
　　“哭什么哭，再敢乱叫，老子抽死你！”凄惨的哭声惹得一官卒心中十分不快，他拿着鞭子举手便往牢笼里一个啜泣不止的奴仆打去。下手之重使得那名奴仆当场昏死。围观的路人纷纷摇头叹息。
　　“想当初，驸马府一名管事的一个月的俸禄就抵得上我们普通人家一年的收入。别说是鞭打驸马府的家奴了，就是动驸马府的人一根头发丝都得被剥了皮。如今这真是拔毛凤凰不如鸡啊。”一路人感慨道。
　　“据说是六皇子亲自带亲卫抄了驸马府。婉仪公主是六皇子的亲姐，驸马和六皇子还有同袍情谊，这一家人说翻脸就翻脸。”另一路人附和着说道。
　　“有何稀奇？这驸马是列侯长子，来建宁做这闲散驸马，说好听点是皇家夫婿，说难听点，就是皇帝牵制列侯的人质。前几日，列侯叛乱，皇帝震怒，他总得拿驸马开开刀。”
　　“列侯战功赫赫，保家卫国三十年，说反就反，实在不可思议。”
　　“驸马也是有气性的人，当场自刎，替父谢罪。六皇子还在圣上面前替他求情，保住了小世子。原本这些驸马府的奴婢都是要死的，是六皇子极力劝谏，才让圣上改为流放。”路人说罢，摇头轻叹。
　　“六皇子还真是人才。能对亲姐夫下手，也能保全驸马府里的其他人。做得了屠夫，也做得了救世主。”话语之中的讽刺意味鲜明。
　　“六皇子这回立了大功，被封为祺王。你得改口了。哎，这些个皇家之事错综复杂，北茴楼说书的费先生能说上好几天呢！”
　　“这驸马府也真是邪门。前些日子，那婉仪公主不也突然死在宫里枯井里。没多久，列侯就造反了，驸马府也被抄了。”
　　“据说，列侯还有一女，名曰长歌郡主。恰好也在驸马府，这下可惨了，列侯就这一双儿女，如今都要客死此地了。不知那郡主如今流落何处。”
　　“估计……也在这些罪人里面吧。”
　　几人正说话间，队伍领头的黑脸将军突然举起手中的马鞭朝着围观路人狠厉地打去，鞭尾扬起一股凌厉的风，打在一街边酒旗上，旗杆立即断裂。酒旗飘落倒地，看热闹的路人纷纷作鸟兽散。
　　那将军虽脸色黝黑，却是高鼻俊目，一双眼睛若夜星般镶在黑脸之上，显得炯炯有神，只听他厉声大喝道：“谁再敢妄自议论，形如此旗！”
　　“檀将军，我们快出城了。”身旁一随将故意压低声音说道，“属下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檀知云飞速收回鞭子，插回腰间，身手之快令人眼缭，只见他点头道：“知道了。”
　　熙熙攘攘的玄览大街上有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被方才四处逃散的人群冲撞，手中竹篮不小心跌落在地，篮中几枝桂花皆散落在地，细细碎碎地铺了一地的金色露珠似的。她啐骂了一声，麻利地收拾了残局，匆匆离开了大街，七拐八拐来到一条小巷，没想到这简陋的小巷尽头竟然藏着一个精致的院落，她轻轻推开侧门，又警惕地四下一瞥，收回目光后迅速地闪身消失在了朱木门内。
　　此人正是泉南玉居的侍女竹雨。训练有素的细碎脚步在青石板小路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绕过一条长廊，她来到了伙房。燃着余烬的灶台边坐着个黑影，借着熹微的晨光，她看清了那是此前在祺王王府和她极为要好的小姐妹醒儿。
　　“醒儿，你怎么睡在了这儿？”竹雨摇晃了一下她细白的胳膊。
　　醒儿悠悠地醒来，睁开双眼，待看清来人之后，不禁喜不自禁。
　　“竹雨姐姐！”
　　“嘘，当心让管事的听见。”
　　“竹雨姐姐你怎么来这了？”
　　“还不是祺王殿下让檀将军把我从王府调来这里伺候那位新来的主儿。”竹雨朝主厢房的方向努努嘴，眼珠子又警惕地往周围转了一转，生怕被宅子里的管事听见。
　　醒儿利落地一边生起灶火，一边压低了嗓音道： “这位姑娘倒有些不同，从没见过祺王殿下对谁这么上心，竟肯把她接到这里安置，这院落毕竟是殿下母妃的故居。”
　　“谁说不是，殿下听说这位姑娘爱吃桂花糕，就吩咐了我天天上山去采新鲜的四季桂。你说这时节，四季桂哪是那么容易找的？这些贵人，只要动动嘴皮子，我们这些下人就要受累。”
　　“我看这姑娘倒颇有几分风姿。奇怪的是，当初殿下带她来这的时候，看得出她万般的不情愿。”
　　“哟，这倒稀奇，我还没见过哪位姑娘会对咱们殿下……不情愿。”
　　“姐姐有所不知吧。”醒儿四下张望了一下，“殿下把她带回来那天晚上，闹出好大动静。”
　　竹雨吃吃地笑了，一双眼睛盯着醒儿，期待她说下去。
　　“倒不是……咳咳。”醒儿羞红着脸道，“她刚被接过来那天晚上，殿下去了她房里，我就先退下早早睡了。夜里被一阵声音吵醒，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没听见张嬷嬷叫我去伺候，我就放心睡下了。第二天去她房里收拾，满地的碎花瓶渣子，这姑娘浑身上下没一片好衣裳遮着，躺在床上，把泪都流干了似的，我唤了她好几声，眼咕噜一动也不动，吓得我差点要去喊人。略微碰碰她，她就喊，别碰我。我心下才松一口气，知道还是活物。这些倒也不提。最糟心的是床上好大一摊……咳咳……哎，我怎么洗都洗不干净，嬷嬷就说，沾了血，晦气，不要了。后来我看她自己藏了那被单子，把干净的地方撕开，用来裹她的小脚。”两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轻笑了起来。
　　“两个浪荡小蹄子，谁借你们的胆子在这嚼舌根？”忽然一声呵斥，两个人均被吓了一跳，回头便望见门外站着个小脚老妇，满是皱纹的脸上阴沉沉的。这便是院里管事的张嬷嬷了。
　　“贵人们的事情，还轮不到你们私下议论。若是再敢多说一句，统统打死了扔出门外去。”张嬷嬷年老的嗓音依旧威力不减，震得空落落的院子愈发安静。
　　竹雨和醒儿都被吓得不轻，只敢低头默默做事。

作者有话说

　　新文开坑，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