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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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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城。
御书房。
传来小东西落地的声音。
“陛下!”内侍上前两步,扶了一下赵顼。
“无妨。”赵顼制止了他,擦拭了一下溅到龙袍上面的水:“换杯水就是。”
内侍捡起杯子,示意下人清洁地面,自己倒了杯水给赵顼,看赵顼在一套书的每编首尾都盖上了皇帝的睿思殿图章。
赵顼的手微微颤抖,自从三年前得病之后,他的身体就一直没好起来,病重时甚至话也说不了。
内侍看着眼前的皇帝,现今也不到不惑之年,怎么身体就垮成这样,他不由得想起英年早逝的英宗皇帝,心头腾起一股不好的兆头,勉强笑道:“官家,最近苏学士做了一首新诗。”
赵顼停下手:“念来听听。”
“是友人在黄州为他饯行时,他写给一个歌姬的,开头是‘东坡七年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
赵顼皱眉道:“平平无奇。”
“正是,据说他当时写完这两句,就开始和大家谈天论道,直到这个歌姬忍不住请他续写,他才想起来,续了下去:‘却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吟诗’。”
他见赵顼点头微笑,问道:“陛下,你说苏学士天天和这些个歌姬一起,不也避讳。”
“你懂什么。”
“请官家明示。”
“你眼中只见淫,他眼中只有美。这个叫李琪的,可因为这首诗,名垂青史了。舜举啊,你……”
赵顼抬头,见到的一张完全不一样的脸。
内侍道:“官家又念着李内侍了,他在天之灵,也会感激官家的。”
赵顼掩嘴又咳了两声,拿起章继续盖。
李舜举是两年前没的。
当时夏国兵败西夏城,损兵十万,是进攻的大好时机。
自己令给事中徐禧率兵等人攻入西夏横山,进逼其首都兴庆府,准备一举灭夏。
谁知徐禧骄兵自傲,不听劝说,终于错失良机,夏军攻破城墙,徐禧、李舜举、转运使李稷等等均没于永乐城。
和这场战役一起葬送的,还有三十多万士卒役夫,还有,他赵顼的梦想、大宋的梦想。
他大宋灭西夏、逐契丹、收复燕云十六州、统一中国的梦想。
后来,听说在临行前,李舜举去找过王珪,斥责他说,四郊多垒,卿大夫却把边防托付给两个洒扫庭院、擦抹窗户的内臣,这难道不是卿大夫的耻辱吗?
当时在场听到他这话的人,无不为王珪感到惭愧。
内侍见他非得一个个章地盖,不由得问:“官家,这个《通史》有什么特别,要一个个章地盖?”
赵顼道:“这是司马光花了十几年心血写成的,贯穿今古,上自晚周,下迄五代,成一家之书,褒贬去取,有所据依,我朝有此书,幸甚。”话说未完,又咳了起来,内侍连忙给他端水。
赵顼挥挥手,思索道:“此书‘有鉴于往事,以资于治道’,赐名《资治通鉴》吧,擢升司马光为资政殿学士,迁范祖禹为秘书省正字。”
他复提笔,郑重地写序,并降诏奖谕司马光,赏与银、绢、衣和马。
元丰八年(1085年)
天色黄昏,王安石正骑驴回来,正惬意时,远远见一童子气喘吁吁,匆匆赶来:“相公,不好了,快回家。”
王安石一愣,匆匆回家。
王夫人站在大堂上,神色凄然,众人均不敢说话。
他见管家搬了一些素帛出来,心下一紧:“是……”
王夫人接口:“是官家。”
王安石顿时眼前一黑,被下人扶到椅子上坐着时,才发觉手足冰凉,一时间分不清是梦是醒。
如果是醒着,他怎么还觉得自己在十八年前,治平四年,他接到新天子赵顼的一纸诏书,召他回京师。
当年他已是不惑之年,新天子登基,让他回京。
他一回京,天子就让他越次对答。
天子当时只有二十岁,举止言谈却丝毫没有骄奢之气,他谦虚恭敬,希望治理好这个国家,希望改变国家积贫积弱、冗兵冗官冗财的局面,他朝气蓬勃,像冬日里的暖阳。
如果不是这样的天子,不是天子给的这样的勇气,他怎么愿意回京,怎么愿意违天下之不逆,背千秋的骂名?
他当知制诰的时候,发现弊端,在仁宗皇帝时曾经进言万言书,被委婉拒绝了,当时他就知道这个法子行不通。
后面不管仁宗皇帝和英宗皇帝怎样高官厚禄地请,他都不愿意回京。
高官厚禄,从来都不是他的所求。
改变这个国家贫弱被动挨打的局面,使人民不仅乐业,还能安居,是他毕生的心愿。再给他二十年,这个国家便会改变,再给这个天子二十年,他便青史留名,他是宋朝的尧和舜。
可惜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他要做的事,岂是常人能想到的?那是千秋万代的大业,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是明知山有虎、是要冒着与天下人为敌的决心而成就的大业,可是纵然自己有天大的决心、有如山的毅力,如果没有足够强有力的支持,是万万做不下去的。
庆历新政,就是一个吏治改革,尚且如此艰难,中道夭折,他岂愿再蹈这个复辙。
变法之广,涉及之深、结怨之广,他难道不知道?自古以来变法者,无不血腥收场,他难道毫无畏惧?
可是且不说天子以国士待之,这国库才至六代,已经空虚,
没有一个勇士挺身而出,谁来做这千秋万代的大业?
行大事者,必有所得有所不得。
行非常事者,必非常之人。
他自当以国士报之。
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何况生前身后的荣辱么?
人生一世,到底要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