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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杭州,正值夏天。
      和北方不同,杭州的热,是带着点潮湿的热,正午时阳光晒在手臂裸露的皮肤上,有些隐隐的痛。
      幸好现在日头斜了,有点小风,刚刚下过一阵小雨,现在略阴凉了些。
      有个身材颀长、书生模样的人此时正扇着袖口,坐在屋槛上:”老人家,不如讲个笑话来听听。“
      老人看了看眼前这个书生,听说这是京城来的大官,虽然说现在官府偃武修文,朝廷不断扩招,可也须得自己有本事才能考上,寒窗苦读十数载,都是圣贤书籍,怎么会喜欢听乡野的俗话:“我没有笑话。”
      这书生面容瘦削清秀,笑起来眼睛盈盈,看着不像三十出头,倒像是二十出头的模样,柱着一根杖木,衣着轻便,一看就是经常游山玩水的。
      “什么笑话都行,实在没有,讲个鬼故事也是可以的。”
      “鬼故事也不懂哩。”
      “既然老人家没有,不如我先说一个。从前有一个乡官去寺院浏览,问一个和尚吃荤否。和尚说,不怎么吃,只在喝酒时吃。那官又问,那你喝酒了?和尚说,也不怎么吃,就家里岳父小舅子来时喝。那乡官生气地说,你又有妻子又吃肉喝酒,哪里像个和尚的样子,我明日就和县官说,追回你的度牒。那和尚说,这个更不用费心了,三年前我偷盗的事被告发之后,那度牒早被追回了。”
      他讲完,在场的人无不笑得肚子痛。
      庄稼汉们见这人虽然从京城来,却这般没架子,有人便抖着胆子,说道:“我也有一个笑话。从前有只老鼠和獭结交。老鼠先请獭吃饭,獭回请,邀请鼠过河去他家暂住觅食。不料过河时被一只猫看见了,想抓他,老鼠吓得说:请我的倒不见,吃我的倒来了。”
      众人笑得前俯后仰。
      另一边更有人问书生:“听说,贵人是天上的星星下凡?”
      那书生笑道:“哦?为何这样讲?”
      “寿星院的小和尚说的,他在你睡觉时看到你背上有北斗七星,老和尚说,你是天上星宿下凡,到人间作客而已,只是你看上去……”他打量了一下,不言语了。
      书生闻言大笑:“看上去也只是两个眼睛一张嘴,没什么特别的。”
      正当大家说得热络的时候,有个庄稼汉担着两桶水回来了,把水倒入院子里的水缸中。
      那书生道:“星星下凡也一样要吃饭喝水,现在渴了,可否讨杯水喝喝?”
      那庄稼汉倒完水回头笑道:“喝水当然没问题,只是我们这水,不晓得贵人喝得惯不。”
      说罢,他用竹勺勺起一瓢水,递给这书生。
      书生接过来:“水便是水,还有不同?”
      他喝了一口,又咸又涩。
      大家看着他皱巴着脸,更笑得欢了。
      “你们是哪里担水?”
      “钱塘江。”
      书生忽然想起自己那日与陈襄泛舟,他站在船头,正诗兴大发时,船夫的桨拍到钱塘的水上,溅起的水花喷到自己的脸上,又咸又涩。
      “天气如此闷热,为何要去钱塘江担水呢?钱塘江的水不是又苦又涩嘛?我听说当年唐朝的丞相李沁在这里当刺史时,引西湖水挖了六口水井,分布在了全城各处,从此大家都能喝上淡水了。”
      “你是大官,久处京城不知,六井的水早就不通了?”
      “怎么说?”
      “细想,从唐朝到现在都多少年时间过去了,就是房子,也修修补补多时了。何况一口井,年久失修,早就堵得不成样子。”
      “难道官府就没有疏通不成?”
      “前朝白乐天知州倒是有疏通的,只是……”
      另一庄稼汉接口道:“疏通疏通,又不是定时堵塞,疏得一时,过不阵子,又堵了起来,官府也没办法叫人天天疏通。”
      “何况南井沟处低洼井高,水在地底下流淌,常常供应不过来。”
      “那何不用仁宗皇帝时期开的沈公井呢?”
      “那个也早已荒弃啦。现在喝水,只能再去担。”
      “这水这样,喝着岂不难受。”
      “喝久了,也习惯了。”

      次日见着陈襄,和他如此这般讲了一遍,陈襄道:“说到凿井,正巧,那日府衙后院拐角那有口井塞了,师爷给我推荐了个师傅姓祝,杭州城第一流的工匠,我着人请了他来,和你一道前去看。”
      “这般最好。”
      他起身要走,陈襄唤住他:“子瞻,明日可得空?一同去西湖游船?”
      苏轼回头:“当然,这样的事,怎么少得了我?”

      回到房间,他准备写信给苏辙报平安,推开窗,抬头,见天上的月亮正圆,恰似当年他和苏辙在眉山看到的一般模样。
      当年,他们兄弟名动眉山,当地甚至有传说,因为他苏门的才气,吸尽一座山的精华,树林都枯萎了。从眉山去到京城,名动开封。在谒谢的时候,就见到了成名已久的欧阳修和梅尧臣。
      欧阳修当时刚逾知天命之年,鬓发略白,却精神抖擞,正和梅尧臣说:“你看看这文。”
      梅尧臣一念,不禁就笑了:“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简直不知所谓。”
      欧阳修道:“所以我给他批一下,秀才剌,试官刷。这种‘太学体’,不好好整治是不行的。成天玩弄生僻字眼、堆砌辞藻,毫无意义,还带坏风气。”
      两人正说着,抬头见苏轼和苏辙已经到了。
      欧阳修点头:“你就是苏轼?你的文章写得甚好,只里面有一处我不明,‘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出自哪里?”
      苏轼笑,朗声道:“何必知道出处,想来圣人必定如此。”
      旁边的人不禁侧目,猜想这小子实在太猖狂,面对的可是当今文坛领袖。
      梅尧臣看着欧阳修道:“果然善读书,善用书。”
      欧阳修说:“这小子了不得,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老夫当避路,放你出一头地。”

      当时满堂喝彩,声音仿佛绕梁,不似眼下,明月当空,照得庭院空空,房内空空。
      当时,当时是什么时候呢?

      十年前,嘉祐六年(1061年)。
      风雨正急。
      郊外的一处破庙中,有两个看上去三十出头的男子正在说话。
      白衣男子掸了掸衣上的灰尘,见泥水的污渍无法去除,便作罢道:“这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了,看来今晚是没法回去了。”
      另一身着灰衣的男子正在庙中到处看,抓走几处蜘蛛网,捡了一些柴火放置中间,抬头道:“不回去便不回去,也不是第一次这样留宿。还是生个火,把衣服烘干为好。”
      白衣男子把门掩上,挡住风雨,见破窗被风吹得呜呜直响,便捡了些粗点的柴木格着窗,走过去帮灰衣男子生火,看见他的衣服却笑了。
      “你笑什么?”灰衣男子问。
      “你可知道这衣服怎么来的?”
      “不就是我的衣服么?”
      “什么你的衣服?你平素于衣着上面不讲究,有一回同一件衣服穿了大半个月,冲卿和持国于是约你去洗澡,在外面放件衣服,看你出来找不找别的衣服,结果你一出来,看到什么穿什么,也没管别的。”
      灰衣男子回想,却没想起什么东西,不禁也笑了:“衣服就是衣服,有什么好讲究的?”
      说话间,衣服也烘得差不多,两人从包裹里拿出干粮,相互分了。
      “那日包龙图宴上,他兴起要我们喝酒,你为何要和他犟着?”
      灰衣男子道:“我不是和他犟,我素不喝酒,和谁都不喝。你不也不喝的么?”
      “我一开始不喝,但他亲自劝酒,我寻思,包龙图也不是什么尸位素餐的人,平素也是公正廉明的,这会子兴起劝酒,左右也不过就是喝杯酒,也不是常事,偶尔就喝一杯又何妨。”
      “说了不喝酒,就是不喝,喝一杯,也是喝,休说他,就是大家来劝,我也是不喝的。言行不一致,还是君子所为么。”
      白衣男子微微一笑,不作辩驳:“今日这个山峰甚是峻峭,登得虽辛苦,可越过艰险后,发现风光大好,可惜晦叔和持国来不了。你常年在地方,想必有所心得。”
      “嗯,我在地方任职时,常去四周游玩,前几年游了一处名胜褒禅山,有所感慨。”
      “什么感触?”
      “但凡平坦而又近的地方,去游览的人便多;危险又远的,去的人便少。但是世上奇妙雄伟、珍异奇特、非同寻常的景观,就常常在那险阻、僻远,少有人至的地方,这些,不是有意志的人是不能到达的。可就算是有意志、不随便盲从的人,如果体力不足,也到达不了。假如有那既有意志与体力、也不盲从的人,到了那幽深昏暗而使人感到模糊迷惑的地方,如果缺乏必要的物件来支持,也不能到达。可见世事是多种方面原因相辅相成的,有些人会讥笑那些明明可以做到却没有做到的事,连做的那个人也会有所悔恨或懊恼,但我看来,只要尽了自己努力,哪怕未能达到,也可以无所悔恨了。”
      白衣男子一面听,一面若有所思,忽然耳边无声,转头,见灰衣男子望着他脸色凛然,不由得问道:“何事?”
      “官家令你我同修《起居注》,你连辞五次,是何缘故?”
      “你又何尝不是连辞七次?”
      “我是有道理的。官家不接受我的主张,我在京中无甚作用,辛苦寒窗读书十数载,而今略有点官衔,如果不能施之于民有什么用?还不如到地方上去。”
      “我……实非所长而已。”
      ”仅此而已?”
      白衣男子抿了抿嘴,不说话,拨了拨柴火:“你看,火快熄了。”
      灰衣男子丢了些柴火进去:“那就加把柴。”
      “柴多杂乱,一不小心,就灭了火。”
      “端看怎么放,你看,这样烧,火就旺起来了。”
      白衣男子看着果然烧得旺的火把,不禁笑了:“果然如此。听说,你最近代表舍人院写了个奏章,说大臣之强者恣行所欲,不择义之是非。明里暗里都指着韩琦。别人都说你和他旧怨未清,又添新仇。”
      “他唯独长得好看,其他的也没什么可称道的。”
      “多少人巴不得抱他大腿,你倒好,屡屡放着现成的机会不要,梁子越结越大了。”
      “你是知道我的,他不是识我之人,不交也罢。”灰衣男子看了一眼白衣男子:“其实……”
      白衣男子接话道:“其实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官家至今尚无诞育皇子,前年突然病重,后事均无交待,幸好后来转危为安,这事提醒了我,未雨必得绸缪,事关社稷,就算冒犯天威,作为大臣也实在责无旁贷,如若官家不早点做决定,一旦……一旦有个三长两短,那社稷就不安了。”
      “你讲得多了,官家厌烦,又不能处置你,因此想把你换个位置,不让你说话。”灰衣男子笑道:“你这性子,就跟当年中了进士,凭谁说,都不肯戴花一个样。”
      白衣人也笑:“中了进士也不过如此,戴花招摇过市做什么?只是圣旨再三,我实在已经拒无可拒,事已至此,不得不受,这烂摊子就在范镇身上,范镇的性格,必定会死谏到底,我心里甚是忧虑。”
      “你与范镇是如何相识的?”
      “当年进士考试,殿试唱名时,你知道考试第一可打断唱名,这样名次便可早一些被点到。”
      “知道,当年欧阳修公就是这样做的。”
      “范镇却不这样做。”
      “哦?”
      “我当时也在场,一直在唱名,一直没有唱到他,旁边的人都替他不值,纷纷催他自报,他却偏偏巍然不动,一直等到叫到他为止,也因此,他仅被授了新安主簿,却毫无忿色。当时我就想,此等人物,我一定要认识他。”
      “有风骨,英雄识英雄,你这么想,也是应当。”
      白衣男子忽然发现一只受伤的兔子,那兔子见了他想跑,他眼明手快,抱了过来,见它脚上扎伤了,便撕下一角衣裳,为它包裹。
      灰衣男子笑道:“君实果然心慈聪慧,我隐约可见你当年砸缸救人的风采。”
      司马光道:“天生万物都有数,少了一样便是一样,自然要爱护。”
      “其实不然。”
      “哦?介甫有高见,请指教。”
      “天生万物是无穷尽的,只要方法得当,可以不断地滋生。”
      司马光摇头:“那山川、湖泊、土地,这些也是无穷尽的?”
      王安石道:“这些虽然有数,但土地可种植粮食、山川可植树,湖泊可养鱼虾,这些是可以源源不断的。”
      “再不断,如果竭泽而渔,也会坐吃山空的。”
      “所以需要官府良好的控制,让下面的人有法可循。”
      “从整个历史来看,不扰民、无为而治是最好的,人民自然知道怎样休养生息,太多的干涉只会让他们疲惫不堪,历史上哪一次动荡,不是因为雄心勃勃的人引起的。”
      “如果官府不作为,由得下面自发地想,整个生产只会陷入一种恶性循环,太过依赖天时地利,人其实有很大的潜力,作为不是坏事,端看如何作为……”
      雨越来越大,夜渐渐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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