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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下水道街(修改版) ...

  •   我冷不防看到她,有些木,还没来得及收敛眼底的光芒,就被看了个干净。

      “为什么不转身啊。我就是觉得挺有趣的。”

      哪里有趣?求抛物线对称轴的数学题自然不是什么有趣的值得一直观望的东西。这个理由连我自己都无法说服,可是老板娘叹了口气,并没有戳穿我。

      她总是这样,用沉默给你留足了面子,却又同时叹口气告诉你,其实她心里不是不清楚。

      这样的雌性,其实是有点可恨的。

      “一会儿去下水道街告诉大家最近吃东西小心一点。我昨天晚上听到小华催促她爸爸下蟑螂药和投放蟑螂屋了。”

      她说完就去喊秀秀和老P,秀秀闻声跑过来,前足正捧着一块饼干渣。秀秀向来最讨厌去下水道街,我原以为会看到她皱成一团的小脸,没想到她只是微微楞了一下,然后匆匆低下头去说,“防患于未然倒也好——”

      老P不屑地接上一句,“说了也是白说。一个个都没脑子,见到吃的就像没命了一样,怎么会记得。”

      “没有用也得说,”秀秀老气横秋地打断老P,“但求心安。”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我倒觉得他们这家人现在未必有功夫针对咱们。”

      这家人最近关系紧张。女主人疑心丈夫有外遇,女儿成绩不好不省心,两口子生了嫌隙,遇到什么事情都吵。女主人和婆婆本来就矛盾不断,最近更是因为陈楚生和魏晨互相不给好脸色——虽然这两个会唱歌的男人并不是重点。男主人时常晚归,婆婆明里暗里地护着,更是让媳妇怒火中烧。他们对付自己人还分身乏术,哪有功夫管我们。

      “你怎么知道?”老P听得津津有味,谁说公蟑螂就不热爱八卦。

      “小华对沐沐抱怨了很多,絮絮叨叨地说,我都听到了。”

      老P点头,旁边的秀秀却突然问,“沐沐是谁?”

      这是我第一次提起沐沐。这个名字冒出来,竟然是这样轻松。

      “刚刚的家教大学生。”我说。

      “啊?我记得她叫……陈安还是成安的……反正怎么会叫沐沐?你给她起的名字?”秀秀突然来了兴致,两眼放光,等着我解释这个名字的来历——她自从给小华起名之后突然对命名产生了巨大的兴趣。

      “没什么……特别的意义……”我正在推诿,老板娘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其实,我还真挺喜欢陈楚生的歌的。”

      秀秀立刻转身跟老板娘热烈地探讨起来王铮亮张杰和陈楚生的唱功问题。我长出一口气。老板娘是在帮我打岔。

      而且打得很烂。

      可是抬眼的时候,看到秀秀扫向我的疑虑的目光。很短的一瞬间,马上又回复到那个欢快的小姑娘,粘着老板娘吵个不休,慢慢地和她并肩往下水道街的方向走。

      老P跟我站在一起,明明是看着两只母蟑螂的背影,却长叹一口气,用他的触角轻轻地扫了扫我的后背,好像一个体谅我的苦衷却不知道说什么好的哥们。

      我苦笑。

      也许一直以来,我都不过就是我们之中看起来最聪明的那个。

      拜托,不要做出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

      这种荒谬的场景我自然要否认——虽然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猜错了。

      下水道街是这个家里面最热闹的蟑螂据点,大多数蟑螂并不像我们几个一样,既孤僻又洁癖,他们喜欢在一起。

      那里很少能培养出什么长久的八卦和感情,甚至大多数蟑螂并不记得周围蟑螂的名字和脸,少有像老P这样的有特点的蟑螂能被大家所认识,所以当年和老板娘成为姐妹花的莉莉丝其实真的很了不起。

      我那个神经质又洁癖的贵族母亲撇下我消失之后,我自由了一段时间,和现在这些下水道街的居民一样,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并且从来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我们在垃圾堆中刨食,毫无规律,饿了就塞进肚子,基本不关心吃的是什么,也不关心昨晚在一起的是哪一只母蟑螂。当然,那时候的食物没有现在的这样好吃,母蟑螂也没有现在的那些妖娆动人。

      年轻时候我和兄弟也追逐过短暂的潮流,比如那年铁轨旁边的杂草中诞生的甲壳虫乐队风靡的时候,我们几个也大着胆子溜进书房弄翻了一瓶忘记盖盖子的黑色墨水,把自己的翅膀和后背染得漆黑发亮。不过,更多的时候,我的记忆和意识都很不清醒,每天每天,都跳跃在混沌、亢奋和消沉的切换中。

      当然,年轻的时候有闲心,也偶尔在那些老蟑螂略带嘲讽和看好戏的神情中,兴奋地拉帮结伙去探险——碗柜,卧室,甚至邻居家……所有储存着新鲜食物的地方。有那么一瞬间,在偷吃槽子糕的时候,我的味觉突然开启,瞬间明白了对人类来说,真正的食物和垃圾的区别究竟在哪里。我并不知道其实能分得清这一点的蟑螂少之又少,所以高兴地对那些哥们大呼小叫,还跑去问蜗居垃圾站的老前辈们,为什么不去厨房弄吃的——他们瞥我一眼,不明不白地猥琐一笑,好像我在讲笑话。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对于他们来说,在哪里觅食并不是什么问题,何况厨房那么危险。

      是的,那么危险。那次我的三个好哥们——他们叫什么名字来着——就变成了三摊污迹。我把身体挤进有油腻的天花板和排烟罩之间的缝隙里,惊魂不定地等待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知道灯光都灭了还是不敢出来。恐惧替代了悲伤,等到我回到垃圾站,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才明白过来,我最好的哥们,一起模仿过甲壳虫的哥们,死了。

      更让我难过的是,我才发现,原来很多看似跟我们很熟悉的蟑螂,根本分不清我们几个谁是谁——甚至两天之后,他们忘记了死掉的那三只。

      我们生活在被人类漠视的底层。连我们自己都漠视自己。

      那时候我还没遇到老板娘,所以她不能像后来一样告诉我,可怜的不是他们,而是我,因为记忆是一种悲伤的负担,想抛都抛不掉。

      那年冬天我爬上老旧的阳台,离开那些围住暖气周边不肯离开的怕冷的蟑螂,冒着冻得失去知觉的危险,去看雪。

      那种盛大和洁净的感觉,瞬间淹没了我。

      也是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了老板娘。

      我问了她很多问题,她回答了很多似是而非的话,以至于我现在都无法记清楚答案。不过,重要的是,她让我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另一种蟑螂,干净,清醒,自由却不放纵,聪明却不狂妄。

      有些蟑螂真的是不同的。那些很小的时候听疯疯癫癫的母亲提起的那些怪诞的传说和信仰,在那年开春的时候,突然解冻,发芽。

      不过,年轻总是爱走极端。我那时候还不能明白,作为一只蟑螂,浑浑噩噩不一定是可怜的,但被智慧和信仰冲昏头脑,却一定是可悲的。

      一只公蟑螂总是要经历屈辱和流血才懂得这些。不光懂得,有些伤口还会在冬天的夜晚反复地提醒我。

      愚蠢是会呼吸的痛。

      我,老板娘,以及她的父亲,后来因为动迁等种种原因,辗转了多个住所,大约六年前,终于在小华家安定下来了。

      我们住在远离下水道街的地方,也不需要特意作出亲近大家平易近螂的举动,他们默认我们的孤僻和清高,哪怕有些蟑螂鄙夷或者怨恨,我们也不在乎——即使心心念念地讨厌我们咒骂我们,这怨恨其实也撑不过一年时间,何况他们也没有多余的记忆力来储存对我们的恨。

      我年轻时候曾经问过老板娘,他们为什么这么短命,这么健忘。

      老板娘太会打太极,所以我完全不记得她说了什么。不过后来幼年的秀秀又问过一次,还没等我回答,她就自说自话,怜悯地喃喃道,不过这样肮脏的日子,幸亏很短暂。

      年轻总是排他而骄纵的。

      我们到达下水道街的时候,还是有不少蟑螂从食物分出注意力给我们,关键是,老P的体格太显眼了。这栋楼里面没有老鼠,所以属他最大。

      “老板娘!”

      跑过来的是小二,下水道街新一代的情报王。他笑嘻嘻地捧着一小段软塌塌的芹菜叶,狠狠地嗅了一下,然后用前足捧着递给老板娘。老板娘的品味自然没有差到喜欢芹菜香气的地步,可是她还是笑着收下了道谢。

      “那家人有什么新动静没?”小二小声问。

      其实他大声吼也没关系。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只是出于拙劣的表演欲。

      “昨晚听说又要投放蟑螂药了。不过他们现在很忙,会不会真的投放我不清楚,可是还是提防着一点比较好。主要是在碗柜里面,还有,让大家头脑清醒些,小心蟑螂屋。”

      老板娘还在细心地嘱咐,像以前无数次一样好心地重复着无用的嘱托。秀秀以前是这一行为的坚决反对者,她讨厌下水道街的气味,讨厌笑容猥琐眼神诡异的老蟑螂打量她,也讨厌在这里走上一圈之后足上沾染的粘稠的脏东西。然而不知道后来老板娘对她说了些什么,她慢慢地开始不再激烈地表示反对意见。

      也许不需要特别教导什么。

      即使我们几个是异类,说到底总归是蟑螂。

      你可以做些关于蝴蝶的梦,老板娘笑着说,但是蝴蝶不会梦到你。

      我已经好久没来下水道街。距离上次远远地来接老P也已经两个星期过去了。我看向周围,老P正热烈地跟几个街坊邻居打招呼闲聊,是不是爽朗的哈哈哈大笑;秀秀好像也开始有相熟的小姐妹了,现在正跟她并肩地笑着闲聊八卦——看样子有些像上一次躲在扫帚后面偷偷八卦我和老P的那几只同人母;而老板娘,面对小二的谄媚,一如既往地优雅微笑,作出平和的样子让这些家伙们受宠若惊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下水道街在改变。

      小二掌控下水道街的情报网已经接近两年了,他似乎是做得最长的一位;那些同人母讲话的方式和小华越来越像,我说不清楚是出于秀秀的影响力还是别的;另一方面凭我懒散的观察力,以往很可能的情况是在我没记住小二的名字的时候时候他的连孙子辈都翘了好几百只了,可是现在,我发现有街上爬来爬去的几只蟑螂我看着眼熟……

      下水道街的时间在变的越来越缓慢吗?

      只有我,仍然孤身一只,我的同伴们即使再讨厌下水道街,仍能作出完美的亲和笑容,只有我,在潮水般喧哗的街上,感觉到有一层薄膜裹住了自己,视线模糊失焦,声音隔阂疏离。

      倦怠。

      无奈地笑了一下,嘴角牵扯得勉强。不经意一瞥,我竟然看到了一所学校。

      汉字写在一截长长的土豆皮上面,挂在洞外面充当招牌。灰黑的底色,浅黄的凹陷字迹。

      我正发呆,老板娘突然回头对我说——

      “你也注意到了?那间语言学校。”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下水道街(修改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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