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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徐大侍来的时候,鹿白已经在司礼监门口跪了小半个时辰了。
“哪里来的丫头,跪在这儿做什么?”徐大侍稀疏的眉毛已经雪白一片,皮肉松弛得像是被揉皱的麻布,用熨斗一熨,也许能展开好几平米。眯缝着老花眼看人时,光秃秃的眉头仿佛挂着两条蚯蚓,十分滑稽。
鹿白不认得他,但见他面容和蔼,便老老实实道:“回老公公,我在等人。”
“等人还是求人?”
“求人。”
回答干脆利落,徐大侍一下子笑了,笑声像一只风箱。
鹿白跪得笔直,却比干瘦的老公公矮不了多少,她有点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小老头。后来她才知道,徐大侍是老太后身边的老人了,入宫近六十年,连皇帝也不得直呼其名,尊称一声“大侍”。
但阖宫上下,见过徐大侍的人屈指可数——年老后他便不愿四处走动,而年轻时见过他的,则不一定有命活到现在。
“看我矮呀?”徐大侍在她身边站定,“人老了都是这样,你老了也是。”
“老公公,你也是来找人的吗?”鹿白扯了扯被风吹歪的孝帽,“此处风大,你去树后头等,等人出来了我喊你。”
正说着,窦贵生就忙不迭地迎出来了。他第一眼便见到跟缟素的丧服几乎融为一体的鹿白,心脏像是被鼠夹陡然袭中,蓦地紧了一下——
白茫茫的一团雾气。在他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妖娆的、纯白的、可爱的,终将离开他的一团雾气。人无法留住一团雾气,正如他无法留住鹿白。
那团雾气没有开口,畏缩地后退了半步,拜倒在地。
“窦公公,许久不见了。”徐大侍指着鹿白轻快道,“这丫头跪了许久了,怎么不肯见呢!”
窦贵生忙道:“徐大侍怎么亲自来了?”
“先太后有些东西要过库,我来与你们交代交代。你真是好大的架子!”徐大侍并无责备的意思,只是轻飘飘一句玩笑,拐杖脚步轻轻敲了一下,便抬腿往里走。
窦贵生已然从方才的想象中逃出生天,那一片突如其来、悲怆而绝望的湖水几乎要将他吞吃入腹,沉沉淹没。好在他终于挣扎着游上岸了。
“快进去,跪在这儿像什么样子!”他压低声音冲鹿白道。
方才窦贵生“谄媚”的样,已经叫鹿白知道这小老头的身份了。她抬起头瞥了一眼窦贵生,飞快地摇头道:“不了,等你得空我再进去。”
徐大侍被苏福搀着慢慢悠悠往里走,全然把门口两人抛在了脑后。徐大侍是不在意,但司礼监人来人往,单是门口路过的就不在少数,在这儿跪上小半个时辰,不知道叫多少人瞧见了呢。
窦贵生很不愿听,但“连自己的对食都罚当真狠心”、“快别说了仔细窦公公打你”、“这姑姑还真是可怜”等等言论还是顺着呜咽的北风钻进他的耳中。
他又气又急,低吼道:“快点,别跟我闹!”
“我没闹。”鹿白就是不肯起,探着脑袋往里看了一眼,“徐大侍等着呢,先生快回去。”
窦贵生脸皮发紧,鼻尖被风吹得通红,忍不住伸手拽她:“死丫头,快起来。”
她面露难色,低声咕哝:“得跪满两个时辰才行呢……”说罢边推窦贵生的腿边催促道,“你快进去,有人看着呢。”
“你还知道有人看着,拉拉扯扯成何体统!”窦贵生的骂声从牙缝里钻出来,稍一用力,就把鹿白提溜在手里。
“哎哎,慢点,腿麻了!”鹿白呲牙咧嘴,一把攥住他的手。两只冰块似的手握在一处,压根没有任何知觉,窦贵生却心脏乱跳,下颌狂颤,看似用力地甩了两下都没能甩开。
鹿白保持姿势站了片刻,一恢复知觉立马松了手。窦贵生在后背蹭了蹭手心,终于找回了正常心跳。回想了一下方才的动作,鹿白被拉起来时,第一反应竟是四处张望,瞧着像做贼似的。
窦贵生了然:“有人盯着?”
鹿白用气音道:“是啊。跪满两个时辰才行。”
谁家的傻子这么好骗!窦贵生简直要被气笑了,想骂她一句,但见分外认真的双眼中闪着两点被风吹出的泪光,那句话终究还是咽了回去:“鼻涕都淌出来了。”
在鹿白还没来得及擦的时候,他就趁人不备,扯住她大步流星地往里走。鹿白刚要抵抗,便听他大声冷笑道:“别跟外头丢人现眼,要跪屋里跪着去!”
鹿白嘿嘿笑了一声。他知道了,他一定有办法。
窦贵生把人扔进屋里,状若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燃着的火盆,警告道:“给我老实待着,不许乱动。”
入了秋,天忽冷忽热,变幻多端。上天仿佛有所感应似的,老太后一薨逝,天就阴了,京城平白无故刮起一阵冷气,吹得人骨头缝里都是叮当作响的风声。偏偏这丧服还是麻布的,一点都不御寒。
一见到火盆,鹿白顿时化身一块磁铁,不受控制地贴了上去。
“多谢先生。”她双手拢在火旁,呲牙笑道,“我等你回来。”
窦贵生“啧”了一声,摔上门走了。
鹿白一愣,赶紧摸了摸鼻子。哎,鼻涕真淌出来了。
常言道夫妻同体,对食即便算不得夫妻,也是一种极度类似夫妻的契约关系。不论实际如何,在外人眼中便是情比金坚的证明。从这层意义上而言,对食比帝后的关系还要坚固得多——后位可以换人,对过的食总不能吐出来。
不是所有母亲都喜欢自己的孩子。
有一类人天生便带有母性,从孩子还在腹中时便期许有加,直至生出来的那一瞬间,她的母爱便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峰顶,日后数年,渐渐衰减,但直至死亡也依旧沉重浓郁。
还有一类人,不知怎么就怀了胎,不知怎么就生了孩子,生下时只是个陌生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陌生人终于变成熟人时,她才恍然意识到:原来我竟已经是母亲了。
霍皇后便是后一类人。她在青春懵懂之时便入了宫,得了皇帝独一无二的盛宠。在皇帝的浓情蜜意中,她渐渐体味到男女之间的新奇与美好,然而刚要产生些更浓烈、更刻骨铭心的东西时,九皇子便出生了。
因为他的出生,她戴上了凤冠;也因为他的出生,她成了林相口中的妖后。他让她和皇帝洁如白纱的爱恋蒙上了一层不道德的阴影,在他们坚固如铁的夫妻关系上凿下一道罪恶的裂隙。有时她情愿自己没生过他,更愿自己生的是个公主。
霍皇后没亲自带过儿子,也不喜欢他。一不留神,他就被父亲给惯坏了。
该他得的不该他得的全都想要,一个不如意便要四处告状,自己变脸却比翻书还快。她有时候真是烦透了,在他还小、这性子还不太明显的时候,她就亲眼见到他指挥侍卫凌-辱了一个小太监。
小太监衣衫凌乱,裤子上满是血污,双腿已经不能看了,抬回去不出两天就死了。而他呢,他好一番伶牙俐齿,颠倒黑白,竟哄得皇帝赏他一座宅子权当安抚。他还嫌宅子小。
时至今日,一想到那个画面霍皇后就会心悸头晕。这种东西真是她生的吗?也许那时候就该掐死他,一了百了。但一看到父子俩和乐融融的画面,看到皇帝日渐衰老的脸上露出真心的笑,她又忍不住心软。
近年来九皇子也学聪明了,若是想求母亲办事,一定要跟父亲搭上边才行。
是以他找到了霍皇后,信誓旦旦地告诉她,有次酒后,他听到父亲亲口说了这番话:“若不是十六身子不好,太子之位本是他的。他肖母,性子极好,将皇位传给他我能彻底放心。可惜了,可惜我章家人都如此短命……”
这话看似没有任何用意,说的全是夺嫡那点破事。但一定有用,因为它恰到好处地戳中了霍皇后的心病:顺从体贴、温柔坚毅的女人。
九皇子本来就不满吴玉走了鹿白这一步棋,如今这条路失败了,还是被早就想除掉的老太监搅了局,他如何能不气?鹿白,窦贵生,章元真,顺嫔,全都得整治。
霍皇后出于某种隐秘的心思,默许了儿子的行为,还暗自推波助澜了一番。
老太后年岁已高,礼部其实一直在准备,因此消息一出,该走的流程就立马开始。很不幸,顺嫔因为哭灵时声音太小,没能躲过突击检查,被霍皇后拎去责罚了。十六皇子没拦住,还把赵芳姑和甄秋也赔了进去。
鹿白就是为这事儿来的。
九皇子的威胁很有效。她也知道跪满两个时辰是故意羞辱她的,可若他们真的出了事,她又会止不住后悔,止不住懊恼,如果当时跪满了两个时辰,是不是惨剧就不会发生了呢?
不只为他们,也为她自己。
“窦公公。”她恋恋不舍地离了火盆,甚是规矩地跪到他面前,“学生实在愚钝,先生能不能……提点两句?不多,两句就行!”
她觉得求窦贵生还不如求小豆子,但她已经下定决心跟旧爱说再见,只得硬着头皮来了这儿。既来之,则安之,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她立刻掏出倾家荡产准备的贿赂之财,双手捧到窦贵生眼前。
窦贵生伸出一根手指,从寒酸的荷包上划过,感受着布料底下凹凸不平的金银轮廓。啧,穷死了。
“您是圣上最信得过的人,是宫里头一号,最有面子的人。只要您肯想指条明路,我做什么都行。”鹿白可怜巴巴地奉承道。为方便窦贵生查看,又把一堆金银细软捧得高了些。
闻言,熟悉的烦躁再度袭击了窦贵生。
这些日子它总是时不时跳出来,将他好一番骚扰和戏弄。去太医署开了好几服药,一连喝了五天也没用,他气得将药扔到池塘里,结果毒死了好几条锦鲤。
这一定是她的把戏。镇定的窦秉笔跳了出来,按住了躁动的老窦。
对,她要彻底将他推到两难的境地,明明白白地逼他站队。她才入宫几天呐,对主子有几分真心实意?这分明就是九皇子的试探,站队东宫还是老实投诚,一步踏错,可就再没有回头的余地了。要么——虽然只有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就是她跟十六皇子有了什么,心甘情愿为他四处奔走。
两条都是死路。
他心里忽的生了一丝想要留下鹿白的想法。拿住对方的把柄,交换到他想要的消息、财物或是人,这是窦公公驾轻就熟的一贯套路。把她当个傻子养着也无妨。
但不值。他来不及沉思实施方案,便匆匆否定了这一荒谬的念头。为个傻子,不值当的。
他凝望着鹿白,很想问她:你装这一副可怜相,屡次三番地试探我,不就是为了激我、诱我,叫我与九皇子为敌,与皇帝为敌?不就是为逼我、赶我,叫我坠落悬崖,粉身碎骨?你当真这么恨我吗?
“你过来。”窦贵生眼神向下移去,睫毛如同铩羽的翅膀般垂了下来,“到我这儿来。”
他很久没用这么温柔的声音说过话了,鹿白不明所以,还有点蠢蠢欲动。她踏着小碎步挪到窦贵生手边,听他掐着嗓子、放缓声音道:“什么都愿意做?”
鹿白使劲点头。
窦贵生睫毛下的眼珠转了转,随着脸的动作一起,对上了鹿白的视线:“既然敢把我拖下水,就该知道后果。对食……你可知道对食都要做什么?”
鹿白:“对食,乃对坐而食也。”
窦贵生轻笑一声。这笑声和目光顿时叫人想起面试官意味深长的眼神和提问:“还有呢?”“你是这样认为的吗?”“就这些吗?”
鹿白一个激灵,立马道:“还有!”
“一同吃饭,一同说话,一同睡觉,等你老了我给你擦身子,倒恭桶,给你养老送终。你要是去了,我就买一个最大号的石碑,窦贵生三个字用纯金的金子刻上。我、我天天去哭坟,日日去打扫。还得把小苏公公养大,还、还有就是……”
还有就是,她可真能编。
窦贵生哂笑:“你倒拿起长辈的架子了,苏福几岁你不知道?”
鹿白:“知道,知道。”
窦贵生沉默不语。就在鹿白以为他准备放过她的时候,他忽的勾起一边嘴角,身子往后一仰:“过来。”
戏谑,讥讽,好整以暇。意思很明显。
鹿白满腔壮志豪情霎时被老太监的挑衅点燃了。这就想羞辱她,也太天真了吧?
两道视线在空中交汇,香炉飘出淡蓝色的烟雾,从窦贵生脑后安静地升起,被火盆带起的热气轰散,在屋顶暧昧流连,逡巡徘徊。
她顺从地爬到窦贵生腿上,用两倍于自身体重的力道狠狠坐了上去。那双腿比想象中有力,但仍然承受不住她故意的捉弄。不出所料,窦贵生眉头抽搐了一下。
还有一声闷哼,自然不能叫她听到。
“吃什么长大的,这么沉。”窦贵生依旧一副随时准备撕破她自尊的模样。
“吃的饭呀。”鹿白两下甩了鞋子,侧过身,两脚踩在罗汉床新铺的软垫上,胳膊顺势搂住老太监的脖子。
窦贵生依旧讥笑,拖长的调子很巧妙地没流露出任何僵硬和不适:“仅此而已?”
鹿白盯着他干干净净的脸,一边庆幸太后薨逝,宫人不得傅粉施妆,一边又怀疑不定哪块是被“好妹妹”亲过的,可不能跟别人交叉感染。犹豫半晌,她终于心一横,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一旦开了头,后面就顺利了。鹿白左右开弓,中间也没落下。
窦贵生一动没动。
怀里这玩意是个女人,窦贵生知道。但他不像是抱着女人,倒像是抱着孩子。一个他这辈子也生不出来的孩子。如果他有个女儿,合该好好养着,她也许学不会圆滑处世,也许总是语出惊人,但她知道该如何自保,知道犯了错该找谁,好学上进,不总是戳人肺管子。
不求大智若愚,有点智就行。像鹿白这样就好了。
只一点,不能叫她跟太监搅在一起。
在往后的日子里,鹿白说到做到,说出的每句话、答应窦贵生的每件事都一一兑现。唯独墓碑一事没能成功。她坚决否认自己说过为他养老送终、要认他当爹的种种说辞。每当窦贵生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提起养了个女儿的话,她就会立马翻脸,好几天不理他。
总之打死不承认。
正如此刻,窦贵生不肯承认自己在想当爹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感情。
“国丧期间,还在想这种事,简直太不道德了。”鹿白在他耳畔叹气道,“行不道德之事,是不是特别刺激?”
还有宫规,还有师生关系,还有谢嫔,层层叠加,这哪是普通刺激,这简直是直冲中枢神经的高级刺激。
窦贵生僵住了。其实早就僵住了,但鹿白现在才发觉,顿时有种得胜归朝的胜利感。她还不知道,欣赏一个傲娇将是她下半辈子最大的快乐源泉,只是莫名兴奋道:“先生!你再考虑考虑,还要我做什么?”
窦贵生皱眉,字与字的发音都黏成一团:“唔,你这——”
话音未落,鹿白又在他唇上重重亲了一下,像是充满暗示,又像是坦坦荡荡,神秘得叫人猜不透:“我什么花样都会,不会也能学!我……”
底线到了。
不是鹿白的底线,而是他的底线。
窦贵生把她推到一旁,霍然起身。先拂左袖,再拂右袖,再拂衣襟,跟粘了脏东西似的。鹿白光着脚追上去,继续央求道:“做什么你才答应?”
“放那吧。”他盯着鼓鼓囊囊的荷包,鼻子里喷出“哼”的一声,气呼呼的摔门而出。
鹿白将这等反应算作答应了。对食果真不一样,这不比之前好说话多了!只是反应这么大,难道跟谢嫔没做过这种事?
然而刚出门,窦贵生被热气薰红的脸、被傻子气得神志不清的脑子霎时便冷却回正常的温度。为了那病秧子,她当真什么都肯做。
殿下再了不起,不也得求他么,他嘲讽地想道。
其实谁被谁卷进来还不一定呢,不是鹿白也会有别人,一定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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