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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千山暮雪识红颜 ...

  •   公元前225年,秦国攻打魏国都城大梁,大梁城垣坚固,很难在短期内攻拔,主帅王贲引大沟之水冲灌大梁城,三个月后,城垣崩塌,魏王出降,被王贲所杀,魏国灭亡,大梁改名为东郡,并入秦国版图。

      咸阳宫大殿上,众大臣都在夸赞王贲活用兵法,巧取大梁,奏请秦王嘉奖。
      嬴政面上仍是一派冷漠,教人看不出喜怒。
      忽然,扶苏出列道:“父王,儿臣以为王贲将军毁城灭国之举欠妥,应当受罚。”
      群臣大惊。
      嬴政微微一震,问道:“哦,为何呢?”
      “刚才诸位大臣说王将军保存秦国的实力,不伤一兵一卒,轻取魏城大梁。可儿臣想知道,魏国的百姓可有损伤,损伤几何?”
      王贲道:“魏国几乎全军覆没,大梁城百姓,十死九伤吧。”
      “今日大梁城可是秦国郡县?”
      “自然是。大梁今已改名为东郡,是我大秦的疆土了。”
      “那就是了,大梁既是我秦国国土,大梁城的百姓也是我秦国的子民。那么王将军,你伤的便是我秦国子民,将军何忍?”
      王贲气愤道:“大公子,你须知两军交战时,大梁尚属魏国啊。”
      扶苏不禁笑了一声:“如此说来,当初攻打大梁时,将军并无必胜的把握啰?”
      “当然不是。想我秦国兵精粮足,攻下大梁是早晚的事。”
      “既然如此,那么大梁百姓早晚都是秦国百姓,让他们在滔天洪水中无故丧生,难道不该受罚?!”
      王贲气极,一时却不知如何辩驳,焦躁的看着嬴政,有点口不择言:“大王,大公子,他不懂……他、他、他都没打过仗,这……”总算他顾忌着扶苏的身份,没有说出更难听的话来。
      嬴政的目光缓缓地从大臣的脸上一一掠过,然后问了一句:“各位如何看?”
      王翦上前道:“大王,王贲鲁莽,伤敌之时没有顾及到百姓的性命,确属失策,老臣请大王加以责罚。”
      王贲震惊,不知父亲怎么会胳膊肘往外拐。
      在攻打燕国的战争中展露才华的少年将军李信道:“兵不厌诈,末将以为在战场上理应随机应变,不可太过拘泥,以免贻误战机。王贲将军实在是我辈典范,请大王予以嘉奖。”
      丞相王绾正要出来,嬴政阻止道:“好了,王贲攻打大梁,灭了魏国,大功一件;引大沟之水冲灌大梁,致使伤亡过大,功过相抵,不罚不赏。都下去吧。”
      众人愣了许久。

      散朝后,扶苏特意在宫门口等候王翦、王贲父子,看到他们,忙上前行礼:“王老将军,王将军,刚才,扶苏多有得罪,特来请罪。”
      王贲一口怨气憋在心里,怒目看了扶苏一眼,便欲错身离去,王翦喝道:“王贲!”
      王贲站住,眼睛不看扶苏,拱手道:“好说,好说。大公子那么好口才……”
      扶苏声音柔和:“王将军深通兵法,机敏善战,扶苏一直想好好请教。”
      王贲想自己和扶苏都算是王翦教的武艺和兵法,原本想处融洽,如今这么一闹,扶苏这话听着无比刺耳,气性上来,语声中带着不屑:“不敢。倒是大公子生于深宫、长于深宫,实在应该出去走走,体会一下战争的惨烈、将士的苦难……”
      “王贲!”王翦再次阻止王贲,“大公子,王翦教子无方,惭愧。”
      扶苏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王翦带着王贲远去。

      扶苏到王后宫中请安,恰好嬴政也在。
      王后云湉是个很贤惠的女子,端庄典雅,此时丈夫儿子都在身侧,容光间尽是美满之意。
      嬴政接过王后给他的水果,尝了一口,闲闲地问道:“扶苏也有十六了吧?”
      王后微笑道:“正是呢,一转眼,儿子都该娶媳妇了。”
      嬴政有一瞬间的犹豫:“等加冠之后吧,扶苏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扶苏应道:“是。”
      王后转头看着端坐一旁的儿子,柔声道:“扶苏可有心上之人?”
      扶苏脑海中闪过韩苓的身影,脸不由自主地红了,随即镇定心神,答道:“父王、母后,王贲将军的表妹韩苓曾于孩儿有恩。”
      王后转头询问嬴政,嬴政奇道:“今日朝堂上,你如此得罪王贲将军,他未必会将妹妹嫁给你哦。”
      王后道:“既是扶苏看中,必是好的。怎么又会得罪他?”
      嬴政笑起来:“你儿子今日将王贲灭魏国的功劳给一笔抹杀啦。”
      扶苏沉默了一会儿:“是孩儿的不是。原本打仗就讲究审时度势,随机应变。”
      嬴政不愿在后宫讲述朝政,岔开话题道:“扶苏,快到你的生辰了,这次有什么想要的么?”
      扶苏跪直身子,郑重地说:“父王,孩儿想四海游历一番,以增光见识。”
      “很好啊。让王延、李衡这两个跟着你吧?另外,再派侍卫暗中跟着你们,可好?”
      扶苏应了声“好”,王后不舍:“去哪里啊,要去多久?”
      “三年左右,去哪里,就随兴所至。孩儿会时时告知父王、母后行踪,也希望时常能得到尉缭先生的指点,所以恳请父王准许儿臣带信鸽前往。”
      “好。让千司也跟着你吧,他训练信鸽,很有一套。”
      “多谢父王。”

      远山在苍茫的的暮色中逐渐淡化为光影的轮廓,夕阳的余辉遍洒在广袤的大地上,矗立在关中平原的咸阳城已成天地间的一点。
      扶苏收回凝望的眼眸,将心中忽然涌起的不舍和惆怅压下去,东方,会是更广阔的天地。

      进入三川郡的时候,已到烈日炎炎的时分。
      空气中都弥漫着热意,白天百姓大多呆在屋里,等闲不出去,太阳落山以后才人影憧憧。临近正午,阳光尤其火辣,只有树阴底下少数的小贩摆着茶水摊子,看着寥寥无几的行人,恹恹地扇着扇子,打着瞌睡。
      扶苏一行已是风尘仆仆,李衡指着街边的茶水摊,叫道:“大公子,我们到那边喝口水再走吧?”
      扶苏还没来得及说好,众人已朝那里走去,扶苏笑笑,提步跟上。
      小贩见忽然来了这么多人,一下子精神抖擞起来,笑得格外灿烂:“诸位公子,喝什么茶呀?”
      王延奇怪:“就你这小小茶摊,还有得选?”
      小贩赔笑道:“公子别看我这是个小摊,各种茶都备着呢。就算是要吃水果,小的也能拿出来。”
      扶苏也很奇怪:“各种茶都备着?”
      元丰也不信:“你都说说,有什么茶呢?”
      “嘿嘿,好茶和坏茶。”
      众人先是一愣,继而都哈哈大笑起来。
      扶苏笑着:“那就要好茶吧。”
      一行人慢慢喝着,没有了刚才那火烧火燎的感觉了,李衡随意问道:“小哥儿,你们这儿什么地方最好玩呀?”
      “好玩?诸位公子是出来游山玩水的?我们这儿啊,实在也没什么好玩的。”
      “那有什么有趣儿的事情跟我们说说,逗个乐儿。”
      “您是问好玩的事儿,那也没有。不过,咱们这儿有位先生,神机妙算,各家各户有什么事儿都会请他帮忙拿个主意。他还会打造各种器具,您要有兴致,不妨去看看。”
      王延看了扶苏一眼,问道:“这是什么人啊,别是个骗子?”
      “哎,公子,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赵祈先生是有真本事的人,你若不信,今儿傍晚他要给我们看一个自动打扇的物件,有这玩意儿,这大热天就不用自己扇啊扇的,睡觉也不会热得要命了。我们都预备去的,不然,您也去看看?”
      “呵呵,只是这下半天我们干什么好呢?”
      “哦……这附近有一个山谷……”

      一行人到山谷转了一圈,回到城里吃了晚饭,跟着那茶摊小哥儿到了一户人家。
      进了院门,看到人群围作一圈,中间站着一名男子,想来就是那位赵祈先生了。他正在一台器械前演示着,器械的前端是一把团扇,那男子用水冲击一块木板,木板降下后带动器械转动,那团扇果然上下扇动起来,众人都喝起彩来。
      人群中有人问道:“先生,那不得有人不停地倒水?还是麻烦呀。”
      “呃……也可以将这板放置在河流之中,河水冲刷的力量可以代替人力。”
      “那,我们都睡河边?”
      赵祈笑了起来:“在下目前只能做到这样,要想更方便,需容我再琢磨琢磨。不过,今日,我这里有上好的团扇,各位不妨先带一把回去,自己先扇着吧。”
      人群中有不少人上前去看那团扇,元丰奋力挤进去,好不容易抢到一把,拿来递给扶苏。
      扶苏低头细看,团扇做得相当精致,知道此人定是能工巧匠,抬头看他,中等身材,相貌普通,只是双目炯炯,颇有神采。
      “呵呵,十铢一把,莫忘了给钱。”
      有人拿了扇子,依言给了钱;有人又将扇子还了回去;见没有热闹可看,众人渐渐散去。
      剩下的人开始询问那男子各种问题,有问妯娌不和该如何调停的,有问东西丢了当如何去寻回的……鸡毛蒜皮,不一而足。
      那些人得了指点,欢天喜地地去了。
      结末只剩扶苏这一行人了。
      赵祈眯眼看着他们,伸着懒腰问道:“诸位公子,是有棘手之事难以决断吗?”
      李衡心念一转,勾勾手指,问道:“赵祈先生么?你猜,我为什么来找你?”
      赵祈没有立即回答他,只说:“我看天色已晚,几位公子是要到屋里去谈呢,还是明日请早?”
      李衡看向扶苏,扶苏声音柔和:“那就叨扰了。”
      赵祈将他们带进正屋,一名妇人,想来是他的妻子,端了茶水送上,低声说道:“时间不早了。”
      “我明白。”赵祈转头看着李衡,若有所思,“公子来找在下,是否要求一个见长于父母双亲的法子?”
      李衡着实吃了一惊,他问这话的时候,是不信这个“江湖骗子”的,没想到他讲出这样的话来,不由闪过惊疑。
      赵祈知已料中,笑而不语。
      王延问道:“那我呢?先生如何看?”
      “公子么?求建功立业之策?”
      “是,还请先生指教。”
      “切不可冒进,公子家世不凡,徐徐图之即可。”
      王延亦吃惊不小,与李衡面面相觑,齐齐看向扶苏。
      扶苏问道:“先生?”
      赵祈站起来,离开坐席,恭敬一揖到底:“公子贵不可言,在下不敢妄语。”
      众人不禁暗暗叹服。
      扶苏出言道:“那先生可有什么建议?”
      赵祈看了众人一眼,微笑不语。众人皆是人精,寻个借口,一一离开了屋子。

      “公子是否方便告知身份?”
      扶苏颔首:“秦国大公子,扶苏。”
      “哦。”赵祈停顿了良久,仿似恍然大悟,“大公子,请受草民一拜。草民无知,方才胡言乱语,大公子切莫见怪。”
      扶苏不明白他何以有此一说,静候他自己解释。
      赵祈神色间略显窘迫:“实不相瞒,草民原是邯郸人氏,幼时也曾得高人指点,学得一些技法,加之自己喜欢,所以时时研究。如今流落在此,卖弄雕虫小技,只为混口饭吃。”
      “那你如何能将我们三人说得如此准确?”
      “呵呵,那两位公子衣着佩饰皆属上乘,气度华贵,定是世家公子。大户人家的公子无非兄弟争宠、建功立业之类,若放置在大公子身上亦不会错。”
      扶苏一想,确乎如此,不禁微笑:“那你怎么敢说我贵不可言?”
      “那些人言谈间都在探查公子的神色,公子的年纪不大,所以草民揣度必是身份显赫,所以说贵不可言,也决计不会差。”
      听到一半,扶苏已完全明白过来:“先生真是神人。我们自以为不露行迹,不料竟有这许多疏漏。”
      “大公子见笑了。”
      扶苏斟酌道:“先生声名远扬,此地的县令想来是见过先生的?”
      “县令确曾有意让草民帮忙看看案卷,只是草民懒散惯了。”
      扶苏解下腰间玉佩,递与赵祈:“先生若有意,请带此玉佩入咸阳,自会有人迎接先生,扶苏诚心希望先生能一展所学。”
      赵祈倒也没有推辞,接过玉佩,长揖为礼。忽然想起一事:“大公子此行可是要去楚国?”
      扶苏一怔,随即摇头:“本无特别的目的,只是想增广见闻,多加历练而已,先生为何有此一问。”
      赵祈犹豫了一下:“草民私下揣度大王心意,灭魏之后,必是楚国。所以以为大公子是去探查楚国形势。草民愚钝。”

      咸阳宫大殿上。
      嬴政问王翦:“王将军,如果寡人攻楚,需要多少兵马”
      王翦思索片刻,答道:“至少60万人”。
      嬴政的视线在众将领脸上一一扫过,嘴角含笑:“60万?诸位将军以为如何?”
      众将领心中各有打算,一时无人回答。
      嬴政笑得成竹在胸:“李信,你曾以数千兵士急追燕太子丹于衍水,立下大功,你以为呢?”
      李信朗声答道:“臣以为用20万人足矣。”
      王翦冷笑:“大王,20万人去攻打楚国,简直是痴人说梦。”
      李信把鄙视的神情摆得不亚于王翦:“王将军,人数占优势的仗,谁不会打呢?”
      王翦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李信:“李将军真的学过兵法?”
      李信正要反唇相讥,嬴政摆手制止:“寡人不知道曾经横扫千军的王老将军今日竟如此怯懦!李将军果然壮勇。李信听令:即日起受命为秦军统帅,与蒙恬一起率兵20万人进攻楚国。”
      李斯终于回过神来,赶忙示意尉缭劝谏,尉缭只作不知,李斯气急,无奈站出来说道:“大王,微臣以为不可。王将军南征北战,经验丰富,所思所言皆是有理有据,恳请大王三思。”
      嬴政皱眉不悦:“李斯,你不是一直自称不懂兵法的吗?”
      李斯被噎得无话可说。
      尉缭终于站了出来:“微臣也以为王将军所言有理。楚军和赵军都具有坚强的战斗意志,是能战善守的军队。如果轻敌,后果堪忧啊。”
      嬴政冷冷地看着尉缭,不置一词。
      王翦跪下行礼:“老臣年迈体弱,恳请大王准许归还频阳。”
      嬴政心里忽然生了胆怯之意,可一瞬间便心意似铁:“准奏!”

      颍川郡,韩国旧日都城新郑的宫城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分外孤寂。
      韩苓遥望着宫门前空旷的广场,心中的苍凉难以言喻。
      当年7、8岁的自己在父亲的安排下逃出王宫,背负的便是复国之仇,但以当今时局来看,何异于痴人说梦?
      在自己还未意识到时,叹息已溢出,四叔在一旁摇头:“小姐,我们回去吧。”
      “好。”
      沿着大道,转过街角,忽见对面一人款款独行,竟是扶苏。
      两人都是一愣。
      韩苓见他一人,想必是有暗卫在四周,只不知道他为何会在这里,行礼道:“民女拜见大公子。”
      扶苏颔首回礼:“韩姑娘。”
      韩苓瞬息之间已有百转千回,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必须有合理的解释,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实情:“大公子,韩苓在附近有间宅院,一起去喝杯茶,好么?”
      扶苏点头,暗影中走出一男子,一声不响地跟着。

      那处院落距离王宫不远,坐落在市井之中,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四叔去敲门,过了不久,有一男子应门,门洞后的脸满是睡意:“你们……四叔?”
      四叔点头,男子随即看到后面的人,忙将门打开,站在一旁,等大家都进去了,才将门关上。
      韩苓将扶苏引至内堂一间雅室,很快就有仆婢端上茶来,韩苓忽然问道:“大公子,喝酒吗?”
      扶苏诧异地看着她,韩苓大笑:“公子放心,没有下毒。”
      扶苏不知她意欲何为,只幽幽地看着她。
      韩苓尴尬:“开个玩笑,请大公子不要介意。”
      扶苏微笑:“这里看起来不错。”
      韩苓点头:“是不错。我在这里住过两年,两年间,我不曾踏出这院落一步。因为父王费尽辛苦才能将我送到这里以另一个身份活下去。”
      扶苏字斟句酌:“韩王既然费尽辛苦,必定不会只是要让你活下去。”
      “大公子猜得不错,国仇家恨,从此相随。”
      “所以,当初之助,是为了……我?”
      “是。但我只为钦慕公子风采。你可记得我说过东城门外,你救助流离百姓的情景,当时,我……”
      扶苏心想,在这之前,她早已设法与王延、李衡成为好友,难道也是“钦慕他们的风采”,忍不住提醒她:“多谢韩姑娘抬爱。你能实言相告……”顿了一下,“就,不怕从此再无宁日吗?”
      韩苓凝视着他的眼睛,微笑答道:“我赌公子对我不忍。”
      扶苏亦仔细地看着她,看到她眼神中的顽皮,不禁想笑,知道她今天有恃无恐,言语间难辨真伪,遂起身告辞。
      韩苓也不挽留。
      看着扶苏走到门口,韩苓忽然问:“大公子今日为何在此?”
      扶苏停步,转身看她:“你以为呢?”
      韩苓笑而不答。
      扶苏作揖说道:“扶苏告辞。”

      出了这所宅院,暗卫隐去,扶苏独自前行,月上中天,街上几乎已无灯火,只有月色皎洁,澄清如水。
      扶苏回想着韩苓所说的两年不曾走出院落的话,不禁叹息,若她不是女子,只怕根本不可能有机会逃脱,比起其他韩国王室之人,她算是幸运至极了。她说自己不忍,虽是调侃,但只怕自己真不忍让她有任何损伤。
      “不忍?”扶苏脑海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停住脚步,转身跑回去,用力地敲门。
      开门的仍然是那男子,见是扶苏,便道:“公子可是找我家小姐?她已经离开了,她让小的转告公子,有缘自会相见。”
      “她去了哪里?”
      男子直摇头:“小姐只说了这么多,别的小人一概不知,公子莫怪。”
      扶苏知道他的话不假,颓然辞去。

      楚国都城寿春城内,百姓奔走相告楚王决定倾一国之力迎战秦国铁骑,一石激起千层浪。
      子渊是楚国都尉,近日他异常忙碌。先是爱妾的弟弟与人斗殴,出了人命;接着妻子的远房亲戚到府里借住,要子渊帮忙为女儿寻一门好亲事;子渊接受看守大军粮饷的任务,如此重大的责任让他无暇顾及家中琐碎,让妻子自己去想法子,偏偏那小丫头仗着有几分姿色,极难伺候;更可恶的是,粮饷三天两头有人在打主意,有几次,若非守卫森严,只怕已被劫去……凡此种种,真让他忧心如焚。
      偏此时,又有人上奏指责他年前屯军克扣军饷。这纯属子虚乌有,楚王也知道,可为表示公正严明,不得已派人将账目重新翻查一遍。本来不过掩人耳目之举,可那受命查账之人不知得了什么人的唆使,隔三差五来府里询问账目上的“问题”,刁难之意甚为明显。
      子渊在焦头烂额之际,终于听到一个好消息:楚国大胜秦国。

      韩苓看着泉心派人送来的密报,转头问仓海君:“先生,以眼下形势,劫下楚国粮饷为我们所用,可好?”
      仓海君笑道:“公主,即使我们有足够的力量劫了粮饷,这么大批的物资没处存放,也无人看管啊。”
      四叔也笑:“如今,最头疼的就是看管粮饷的人了。”
      送信的使者说:“除了我们,还有好几拨人在打楚国粮饷的主意,属下暂时不能确定都是哪些人。”
      仓海君点头:“想来不过是赵、魏、燕各国的势力。若是秦国的人马,必定会劫走粮饷,以期釜底抽薪。”
      送信的使者又说:“属下偶然之间还探听到,秦国大公子扶苏也在楚国。”
      韩苓不解,看着仓海君等候他解释。
      仓海君转头看张良:“张公子以为呢?”
      张良略一思索,回答道:“秦国一贯远交近攻,擅长施离间计,只是这次居然是大公子亲力亲为,他们就不怕失手,扶苏反倒成为人质吗?”
      仓海君摇头:“我们的人能得到这个消息,其他人也能得到。派人盯着,看情况再定。秦国的大公子,没有人敢随便动的;我们也不必轻易去碰。”
      韩苓不知为什么觉得心底滋味难辨。

      楚国郢城西街新开了一家酒馆,老板延是位青年男子,说原是魏国人,父亲死于战乱中,所以流落到楚国,以家传的酿酒手艺求生。郢城人去尝过新鲜,也有赞的,也有贬的,延也遭到楚国本地人的排挤,但勉强算是立下了脚跟。
      冬日的第一场雪飘落的时候,郢城的百姓大多呆在家里等着过年(腊日)了。雪不大,地气也还暖和,所以雪花只在屋顶、枝头零零落落积了一些。
      酒馆的后院厢房里,李衡看着一身楚国酒馆老板打扮的王延,憋着笑:“好久不见啊,王老板。”说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王延懒得理他,接过小厮递来的酒壶,给扶苏斟了一钟:“大公子,这是从东郡运过来的上好的酒,不是那些个半吊子现酿的,你尝尝。”
      扶苏依言抿了一口,忽然也生了捉弄之心:“王老板的酒,果然是好。”
      王延哀嚎了一声,苦着脸说:“大公子,你说要真正了解楚国,我想最好的方式就是开酒馆、饭庄、娼妓坊了。后两样又麻烦,又缺乏经验,阿六家现成的酿酒手艺,开家酒馆,倒也方便。如今却被你们取笑。”
      李衡笑得更厉害:“自然是开娼妓坊方便,于你,特别方便。”
      王延照着李衡屁股一脚踹去,李衡赶忙躲开,扶苏看着他们,眉眼间点染着笑意,姿态中尽是温暖。

      用过晚饭,王延带扶苏、李衡到地下的密室中,三人围在正中的沙泥拼成的地形图前,王延将秦楚战况在地形图上演示了出来:李信因为秦楚接界多为平原,无险可扼,所以认为当秦军向楚进攻时,楚军必将兵力集中于汝水两岸,于是他采取两翼钳形攻势,包围歼灭楚军。命蒙恬指挥部分兵力,从正面进攻楚军,主力由李信亲自指挥,从汝水以南,迂回至楚军左侧翼,与蒙恬军会师,包围楚军,聚而歼之。
      项燕不愧为名将,他诱李信孤军深入,后率楚军主力,兼程急进,追击他们。李信战败,率军往城父方向撤退。楚军乘胜猛追,秦军连日所筑营垒,都被楚军攻破,都尉一级将领有七人阵亡,李信损失惨重,多亏蒙恬军的掩护,得以突围逃回秦境,才免被俘。
      扶苏、李衡听完后,沉默良久。
      王延叹口气:“楚王负刍倾一国之力,抵抗秦国,项燕用兵胆大心细,实力的确不容小觑啊。”
      扶苏摇头:“李信虽败,秦国未败。李信可以败,项燕不能败。”
      王延、李衡点头,王延说道:“公子所言甚是。”
      扶苏道:“我在韩国的时候,听到百姓说,当年韩王安知道灭国已成定局,所以早先做好了一切安排,留下了足够的人力、财力,所以韩国虽亡,实力犹在。我想,楚王必定也早有安排。”
      王延点头:“我立即设法探听,请公子静候。”
      扶苏想了一下,决定实说:“韩苓,只怕是韩国的公主。”
      李衡迷惑:“哪个韩苓?”看了他们两人的脸色,吃惊地说,“真是那个韩苓?”见王延一脸你才知道的样子,不禁大怒:“你怎么回回不早说,我……我……唉……那臭丫头,骗了我们几回了?”
      王延:“如此说来,她接近我们,只怕另有所图。”
      李衡脱口道:“她不是想嫁大公子吗……啊……我明白了,她想嫁给大公子,然后伺机击杀大王,然后……”
      看着无语的两人,李衡声音渐渐消失,半晌,不耐烦地说:“她到底想做什么,你们聪明人,说给我听吧。看我出丑,很有趣么?”
      扶苏摇头:“她目的必是要复国复仇,至于她有多少实力、会以什么方式,目前我也不清楚。”
      王延刚要说话,李衡赶忙抢先说:“公子,这次我去探查。”
      扶苏看了李衡一眼,点头,李衡忽然觉得扶苏的眼神中尽是自己看不懂的话语,又不想问,自己和自己在心里较劲。
      王延考虑了一会儿,提醒道:“大公子,韩苓不会是想借楚国之力复国吧,据探子回报,原韩、赵、魏各国都有势力渗入楚国,燕国虽自顾不暇,但似乎也蠢蠢欲动。眼前最担心的是楚国借助各国的财力,和齐国联合抗秦,那就比较麻烦了。”
      扶苏微笑:“当年韩、赵、魏、燕危亡之时,楚国未曾伸手援助,如今自然也不可能指望他们相救;至于齐国,尉缭大人已亲自出使,必能说服齐王袖手旁观。”

      三日后,探子回报:楚王留了几手后路,一是往东去吴越之地,一是往南去松阳郡,至于最终如何,还要再细细勘察。

      雪后初晴,阳光明媚,冷冽的空气中跳跃着明快的亮色,叫人不由自主心情愉悦起来。可李衡却郁郁寡欢,独自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呆呆看着小厮们扫雪。
      扶苏从屋里走出来,恰好看到李衡从呆愣中忽然觉醒,他猛然跃起,上了屋顶;屋顶上的雪尚未融化,无处可坐,李衡无趣,讪讪跃下,见到扶苏,抬手行礼。
      扶苏含笑回礼,在他先前的石凳上坐下,刚要和李衡说话,元丰从屋里拿了个丝质的坐垫出来,唠叨着:“公子,石头上凉,得把这个垫上。隋公公常和我们说,冬天不可以坐在外头,我是把这话牢牢记住的,公子……”
      扶苏笑起来:“我也记住啦。”
      李衡正磨磨唧唧地蹭过来,听见这话,也笑了,扶苏抬头看着他,等他说话。
      李衡转头冲屋里大喊:“小卜,把那个绢帛拿来。”很快,小卜从屋里窜出来,把一卷帛书交给李衡,李衡递给扶苏。扶苏打开一看,只有八个字:“知君入楚,千万小心。”
      扶苏问道:“是她交给你的?”
      “嗯。”李衡的声音闷闷的,“我们这里有她的眼线,不过,我也派人跟着她们了。她身边应该有高人相助,也不用咱们操心了。”
      扶苏知道李衡最是心诚,若被他认作朋友,是不会轻易更改的,想要安慰他几句,却又无从说起,只得作罢。

      尉缭飞鸽传书,令李衡在楚国散播项燕功高震主的言论。李衡看着手里的帛书,疑惑地自言自语:“如今楚国上下都指望项燕,我这么做有用吗……”
      王延接过帛书,看了一眼:“你太小看楚王啦。自古君王之心最是难测,你做得再好,难保哪天就起了疑心。你想想李牧?”
      扶苏回味着“自古君王之心最是难测”一句,五味杂陈。

      除夕之夜,万家团圆。
      只是这一年的除夕,于楚国人而言,更多的是一种恐惧:秦王嬴政在李信失败后,重新起用王翦,他甚至移樽就教,亲往王翦家乡频阳,邀请王翦出任秦军统帅。王翦谢绝说身体不好,难以从命。秦王坚持请他出征,并问他有什么要求。王翦说:“大王必不得已用臣,非60万人不可。” 秦王应允。于是王翦接替李信,担任秦军统帅,率领60万大军即将开赴楚国,对楚作战。
      韩苓在王贲家中住过一年多,深知王翦老谋深算、谨慎细致,出征以来,几乎不曾有过败绩。60万人马,于已然衰弱、空有形貌的楚国而言,绰绰有余。
      听了韩苓的描述,张良叹气:“看来,楚国危矣。”
      四叔迟疑道:“项燕将军也许有对策呢?”
      仓海君沉默了良久,终于说道:“张公子,寿春不宜久留,你带公主到齐国去吧。”
      韩苓侧身看着张良,张良询问道:“如今有什么举措,于我们而言是最有利的?”
      仓海君叹息:“项燕能胜,是因为秦国所施策略有误。如今启用王翦,大势去矣。我们趁楚国动荡,多聚钱财,多收人才,以充实力,是为上策。据我观察,楚国大臣,实属酒囊饭袋,不必去争取了;还是另觅人选,自己培养吧。”
      张良也叹了口气,任你雄心万丈,奈何财力匮乏、人力短缺,人生苍凉,一至于斯。回转视线,看向韩苓,歉意顿生:“公主,只怕又要流离了。”
      韩苓知他难过,强作笑颜:“好啊,我还没有去过齐国呢。再说,实在无处可去,我回秦国做回王贲的表妹就是。”
      正说着,小豆子敲门进来:“小姐,这里有给你的帛书。”
      韩苓接过来一看,只有一行字清雅的字迹:正月初三黄昏,寿春城郊淮水渡口。
      张良就她的手里,看到了内容,疑惑道:“谁送来的,什么意思?”
      韩苓心中猜到,却不言语。
      小豆子说:“是信鸽送来的,脚上的铁圈上刻了小姐的名字。”
      张良一惊,韩苓安慰他道:“这应该是扶苏公子的邀约。”
      “扶苏?”仓海君眼睛一亮,“他约你相见?你可知为了何事?”
      韩苓摇头,张良斟酌道:“他到寿春,必是要用计除去项燕;此时约你相见,岂不奇怪?”
      仓海君直说:“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结交秦国大公子,有利无弊。”

      韩苓仍作男子打扮,骑马来到淮水渡口。
      寒风阵阵中,见淮水岸边枯柳树下一人一马:人,一剪侧影,衣襟飘飞,风流俊雅;马,矫健雄壮,神清气朗,在黄昏的夕照中真有如画一般的神韵,不知不觉间勒住了缰绳。
      扶苏听到马蹄声,转身看过来,见是韩苓,不禁微笑,缓缓上前,伸出手来。
      韩苓握住他手,右腿在马头前掠过,两腿并拢,跳下马背,收回手,拍拍马头:“小四,乖啊,自己去吃草。”
      那马似乎能听懂她的话,在她身上亲昵地蹭了两下,然后跑到淮水边去了。
      扶苏打量了一下韩苓,问道:“冷不冷?”
      韩苓伸手给他看手上的手套,又指着身上的衣裳:“我穿了皮的啦,倒是你,怎么穿这么少?”
      扶苏不答,韩苓信步走到刚才扶苏站的柳树下,回眸一笑:“你等很久了?”
      “没有,也是刚到。”
      韩苓抬头看他:“楚国必定也知道你的行踪,你单独来见我,这样好吗?”
      “以楚国之力,想要抓我,只怕很难;即使抓住了我,也不会伤我性命。”
      “那你父王不是得想法子救你。”
      扶苏微笑:“一时的得失,难换楚国必定的命数。”
      韩苓心中涌起一阵苦涩,是啊,这就是强国的公子的自信;听说燕国已将太子丹的人头拿来乞求一时的苟安,弱国的太子,竟是轻贱如此。想到这些,语气不免生硬:“公子约见,不知有何指教?”
      扶苏看她神色间悲伤落寞,柔声道:“日前,多谢关心。”
      韩苓轻笑:“是韩苓多虑了。你是秦国大公子,天下间,哪有你惧怕之事呢?”
      扶苏不知她为什么突然话语尖刻,略一迟疑,从马背上取下一个锦盒,交到韩苓手中:“这是楚国公子昌平的印信,昌平曾在秦国为官,如今回到楚国,将来必会争楚王之位,希望这印信能帮到你。”
      韩苓低头细想,明白了他的意思,昌平久居秦国,必已见弃于楚王,在楚国又无牢固的根基,自己若能助他登上楚王之位,那么韩楚便成盟友。只是,这于扶苏有什么意义?
      扶苏的声音依旧清越柔和:“从小到大,我最敬佩父王,他刚毅果断、知人善用,满朝文武无不臣服在他的威严之下。他要统一天下,使四海归心,从此永绝战乱。他的梦想,也是我的梦想。那时的我,从没有想到被征服的国家是怎样的境况。颍川一别,我想了很多,复国是你的梦想,我没有权力劝你放弃。所以今天我想用昌平印信换你一个承诺,若你能够借昌平之力,得复国之机,那么请珍惜自己性命;若终究还是成镜花水月,请回到咸阳,以王翦将军亲戚的身份好好活下去。”
      韩苓心中感动,扶苏的打算,是自己眼下最好的选择,咸阳之诺,几乎等同于是扶苏对自己安全的承诺,何德何能,得他如此尽心,遂正色道:“好,一言为定!”

      听完韩苓的叙述,仓海君、张良、四叔都陷入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张良打破沉寂:“公主,若是昌平终究为秦国所灭,你确定要依照诺言放弃复国?”
      “是!”
      “糊涂!”张良极力克制上窜的怒火。
      四叔提醒:“张公子!”
      仓海君将手中的卷册放到一旁,拿手指敲着桌子,连连点头,若有所思地说:“扶苏此举,就等于是以最好的方式逼你自己放弃,真是高明……等于给秦国除去了一个隐藏的宿敌啊。”
      张良冷笑:“哪有那么容易?灭国之恨,不死不休。”
      韩苓在心底叹息,默不作声。
      仓海君盘算,以目前韩国仅存的实力,即使倾力相助,只怕也是杯水车薪,昌平也未必看得上眼。
      张良见仓海君不说话,只好转头向四叔道:“四叔,你的意思呢?”
      四叔是当年韩王最信任的内侍,当年韩苓出逃的一切都是他安排照应的,如今一切钱粮的调配也都由他经手,他的话在韩苓心中极有分量。
      四叔木着一张脸:“公主怎么说,便怎么办。”
      张良跪在韩苓面前,恳切地说:“张良祖孙三代,世受韩王器重,大王将公主托付给我,张良无时无刻不殚精竭虑,只为保公主平安,期复国杀敌。公主如今……公主致张良于何地,致千百韩国将士于何地?”
      “公子的意思,昌平之助也不过是美梦一场?”
      “话不是这么说。我们尽人事,听天命,但是公主若存了半途而废之意,只怕寒了我们的心。复国之路也许征程漫漫,但不可灭了志气啊。”
      韩苓点头:“请公子联络昌平公子,我们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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