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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外传——海伦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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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的心
对昨夜的眼泪微笑,
仿佛潮湿的树木
在雨后的阳光里熠熠生辉。
太阳把她的后背灼烂了,红得发紫的皮肤冒出泡来,像是只被踩扁的癞蛤蟆,直愣愣露在大片的旱地里,烘烤着。
绿色的孩子们一顿一顿地拉上窗帘,缓缓扯着黑布的,是一根榆木头,想必这定是从一棵棵枯榆上探下来的。他们虽不喜欢太阳,但貌似很喜欢十三号房间里的白炽灯。粪便里爬出来的苍蝇,在昏黄的灯光下,拖着羞人的翅膀,舞蹈着。
“别看这树快死了,放以前,都得含在山羊的唾沫星子里!领导说了,只要我能救活一棵树,就是莫大的福分!”
金的、银的、红的,一块块便士,一张张票子,纷纷扬扬地泼洒在天地之间。它们都伴着医生在一年又一年的哭诉里,回荡。
而她,依旧埋着头,像那犁地青牛耸起的脊梁。绑在铁杆上的窗帘已经蒙上了几层灰尘,不管有多痛苦,太阳始终是照在她的身上。她不想被砍死在棺材里,脑浆夹着眼白飞溅到送葬人的身上,这就是生而为人留下的、唯一的痕迹。她也不想变成榆树,一天到晚都是木讷的,毕竟她时刻都确信着——
她是一个人,一个个堂堂正正的人。
铁窗之外,飞进两只蝴蝶。兰紫的花纹透出晶蓝,这是讯使的颜色。她们朝着黑压压的人群中飞去。一支被树杈碾死了!那翅膀像纸一样硬揉成了团,“嗽”的一声掉在水盆里,死尸在水面上打着飘,鲜血在水里舒张。水盆变成血盆了。
是啊,树木们还要活着,蝴蝶早排除在它们的世界之外。
如果让蝴蝶生,它们就能成为人,之后死去。
如果让蝴蝶死,它们就还是榆树,在电光四射中活着,木讷地活着。
另一只蝴蝶抚在她的肩膀上,黑白分明之间的彩,竟出奇的迷人,连蝴蝶也一动不动,沉浸在梦幻泡影之中了。
下午,她被手持龙鞭的老师们,拖进了教导室。
她在地面上,留下了猫爪抓过的痕迹。
黄色的,近黄色的麦地只留下短短的根苗。远看开麦地使人悲伤。鬼哭狼嚎后,她像一滩烧完的蜡油,消融在三从四德里。她本不好反抗,不好争斗,她的心像永远贮藏着悲哀似的,她的心永远像一块衰弱的白棉。她哭抽着,拾起地上被扒烂的衣服。
蜡油就算烧完了,也有凝固的时候。总有一刻,她会屹立在灶台之上,直视那惨淡的、摇摇欲坠的神明。
山羊在草棚里不断地搔痒,弄的铁门扇快要塌下来,门扇摔摆地响着。
晚上,她终于和母亲睡上一个炕。她嗓子从小就落了毛病,到半夜总是一个劲儿的咳,挨过母亲好几回打。她有时以为是自己老咳嗽,才被送到铁门里去的。今晚她又咳起来了!奇怪的,她的声音本来很甜,可以一到这个时候,就跟白天的拖拉机一样烦人。
母亲气急败坏地从炕上爬起来,骂了一句:
“他妈的,该死!”
母亲狠狠地咳了口痰,吐在女儿的脸上,把她当成一个痰盂。
这是三年来,母亲给女儿说的第一句话。
她还是不理解母亲。她原先恨铁门里的医生和老师,她现在恨母亲,恨母亲把自己带到世上。她多想在刚出生那会儿,就掉在粪叉上摔死。
老羊鸣叫着回来,胡子间挂了榆树叶子,在栏栅处擦得栏栅响。医生和老师手中的刀,举到了天上,它们朝向栏杆走去。
菜刀飞出去,嚓啦地砍倒了榆树。
它们赶慌拾起地上的票子,戒尺、龙鞭、电表扔得哪哪都是。一群黑影融进漫漫长夜,消失了。
人间已是那般寂寞了!天边的红霞没有鸟儿翻飞,人家的篱墙没有狗儿吠叫。
这是她临行的黄昏。
她的手,在羊毛上惜别,她流泪的手,最后一刻摸着羊毛。
她快步离开。身后老羊不住哀叫,羊的胡子和风摆动……
她拖着疲倦的身子颠跌着、颠跌着,远了!模糊了!山岗和树林,渐去渐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