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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雪中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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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黑沉沉的,没有明火,月千代却也不冷,手足反而开始恢复知觉。
指尖忽然触到一层发硬的棉布,他心里不免有些慌乱,于是把眼张开一条缝。
那正对的门上还是一模一样的阴刻的桐叶花纹。
他绝望地瘫倒在铺子上。昏黄的天色掩着他的脸,正如烛焰将熄时的征象。
他摸了摸鼻子,发现秽物已经被擦去,只好拉过被子把脸掩住,呆滞地躲在里面一动不动,脊骨像被剁开,只一动便要散架。
他捂着自己的腰腹,腹里全是空的,只有一处似乎还粘着东西,除此之外便仅剩下大片的淤伤了。
“我的刀呢?”他在被子下露出一只手,悄悄地拨开枕头,却发现枕下只有破了洞的被单。
“它去哪了!”他掀开被子直直地坐起,冷汗立刻渗出额角,像是刚做了一场噩梦。
“醒了?它在这呢。”一个少年把刀塞进他手里。
月千代拔开刀鞘,把刃对准自己,盯着侧面映出的两个扭曲的人影。
刀发着抖靠近他的脖子,可他又想起什么似的,悄悄地放下刀。
“不要死在这……”
“感谢…现在是什么时候?是早晨还是……”月千代拉上少年的手,强撑着挤出笑容。
“傍晚了。得赶紧吃饭去。你在这闭眼睡吧,别叫老板看到你坐着。”他松开月千代的手。
月千代刚要躺下,却发现片山正站在门前望着:“起来了?脸色不错嘛。去帮着倒茶,今晚不叫你接。”他蹲下来,仁慈地摸了摸月千代的头。
月千代一言不发,悄悄躲开他的手。
眼见落了空,那只手突然扬起,甩在他脸上:“怎么?你还真当自己可以选了?”
屋主扯着月千代的头发,把他从被窝里揪出来,摔在一旁的墙上。
四角泽宪曾经杀了他的兄弟,今日他儿子好不容易落到自己手里,定要叫他父债子偿才好!
“去,把衣服换上!”他又推了月千代一把,然后拉上门。
他留下一盏油灯,灯的微光里映出一张脸。
脸青白的,像搽着层不匀的白.粉。
月千代抽泣着拿起好几件衣服裹在身上,连饭也没吃,摇摇晃晃地移到前厅。
他瘫坐在墙角下,旁边是一个方漆盘。
“嗳,月千代,把酒端来吧。”有人在里间喊,好像是个女子的声音。
接女中之类的客人,照例是十八岁上的色子的待遇,月千代才十四岁,那种好事绝没有他的份。有时候陪女客聊聊就能送走,可是醉醺醺的男人只会一个劲往他身上靠。
那些男人也聪明,他们知道十八岁之上的他们的同类——实际上在娘胎里就早已不是,绝不会再有美貌一说。
月千代系紧黑羽织的纽结,端起漆盘和酒瓶,恍惚地挪过走廊。到了一间弥漫着酒气的房前。
门开着,里面坐的却不是女子,而是两个身穿长衬衣和礼服短外褂,系褐色宽幅绸腰带的男子,带结松散地挂在腰间。
月千代愣了好一会,才发现自己走错了地方。
但酒徒们已经夺下漆盘,七手八脚地把他扯到房间里。
“怎么穿黑衣服呢?这种地方可不能……”一个中年人扒下月千代的羽织,把他摁到地上。
“不,今天不行,你们不能……停下!”月千代撕心裂肺地喊,他往门口爬去,然而又被拖回桌边。
“请先停一停,这个今天不能接。我给您找别的吧。”是老板的声音。
“不能接?那为什么他脸上还有白.粉?我多给您三十匁银,两倍的价!”
“什么白.粉?我脸上什么也没有!”月千代争辩着,挣开中年人的手。然而脊骨痛得厉害,他只能在地上滚作一团。
那个年轻的凑到掌柜耳边:“嗳,实在抱歉,他喝醉了,您就通融一下,让他尽兴吧。咱家生意不好做,还得想办法入赘到他家哪,您给咱留条财路吧。”
屋主接过钱,把方形的银币在手上排开,数了几遍后头也不回地跨出门,看也没看地上的月千代。
月千代的生路被那扇缓缓拉上的门一点点割断。
但掌柜们的财路绝对断不了。
“我还病着呢!你们今晚不要……行不行……”他的目光怯生生地闪烁着。
没有人理他。他的衣摆已经被掀到腰间。
“那一边唱怎么样?唱一首吧?……不会?”一副沾着刺鼻酒气的阔嘴唇贴上月千代的脸。
“不会也正常哪,听说这孩子原本是武家的。也好也好,咱也做一回武士的女婿!”
什么武家?早就被改易了。现在我什么也不是,但是,总比你们这些蝇营狗苟的好些。月千代把脸藏在臂弯,闭上眼。
家名消失,也即意味着自己并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自知无能的月千代只求早日往生,哪怕去地狱待着,也比现在要好。
毕竟曾经在家中所遭遇的一切冷落与倾轧,与现在的处境相比,已经是极乐世界了。
“怎么?还哭了?”那人拉开他的手,把脸凑过来。
月千代被翻过身,身上压上一大团叫不出名的熟悉的东西。
他早该知道得救是不可能的事,只好又把脸转向另一边。
“是不是有相好的了?这种眼神……哼……要是来这以前的,得是个大名啊。”中年人咧开嘴笑,用指甲拧着月千代的脸。
“不,不是。”月千代侧过身,绝望地把手遮在眼前,露出的半张脸白惨惨的,没有一点血色。
“不是?”那人又按住月千代的肩膀,压到他身上。
“话说有些大名,还没我们札差(1)的钱呢。有些藩已经欠了几万两了。田沼公(2),做得好哪……”他趴在月千代身上嘟嘟囔囔。
这次月千代连口也开不了,只得闭着眼,咬紧嘴唇。
“什么?……呃……”
脊骨突然剧烈地痛起来,月千代连喊也没来得及喊一声就昏过去了。
再次清醒时旁边仍是那把短刀,他把鞘翻过去,把家纹遮住,然后找出偷来的灯油擦拭手里的刀。
他有时扒着窗,扫视街上数不清的人影,偶然见到一个穿黑衣的,他便笑,还探探头,直到那人走过去,他才反应到什么,耷拉着眼皮,又哀哀地落泪。
月亮升起又跌下,他在不同的黑糊糊的被褥里抱着头啜泣。
他哀求客人快些,像尸体一样躺在地上动也不动,可他们视而不见,好像掐掉灯便能连耳朵一起堵上。
醒来眼里老挂着红血丝网。他不说话,他哭,可哭也没用,没人想知道他病得如何重。
雪已经开始化了,天却更冷,而月千代还开着窗,执意坐在窗口,从那似乎能看到岚山,或者是别的什么山。
剩下的雪夹着雨落到他身上,刺得脊背直不起来。他只得把身子藏在墙内,时不时抬起眼往外瞧。
雪全化了,化成雨雾,他隔着雾看,山的样貌不再清晰,街上穿黑衣的人影无数次从他视野中穿过,然而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似的。
“月,别再想了,那种人,估计早在家结了婚,一有妻子,念友的事,估计早抛在脑后了。”有人这样劝他。
恋人不过是个黑影子。
他开始踟蹰,有时故意离开窗边。
到四月芳菲落尽时子供屋里唯一靠街的窗也被紧闭,他已经不敢再往外看,也记不清左介是否有回答过他的恋文。
即使有,他从家乡步行到这,至多花上两个月,不可能再多了。可从去年十月到现在已有六七个月,恐怕再怎么等也等不着了。
已经过了穿夹衣的时节,天很闷热,阴沉沉的像要下雨。
他脱下带家纹的厚衣服,和河原者(1)的孩子坐在一处。起初他觉得有些异样,可现在似乎没什么不同了。他们都是一样的人,甚至月千代的罪过还要大些。
“嗳,月!把隔板拉开吧!再这样我们就要闷坏了!”
月千代刚要抬手,一看是那扇窗,便僵立原地,而后突然捂住眼向另一个隔间跑去:“对不起,我还有事。”
他拉上襖门,把痛得要断开的背靠在角落里。
话音从墙外渗进来,他却只知堵着耳朵哭。
“十月份……是要来吗?那位田山大人?”是没听过的声音。
“什么?”他放下手。
“不是,不是和公卿……谁敢和公家扯那么近的关系?……听说是要去衹王寺。”
“他刚和四角家撇清关系,不在江户好好待着么?”厨子小声地问。
“谁知道呢,也许是有事来办。说到这个,四角家原来那个藩主以前把老板的兄长杀了?”
“先不说这个……不说这个。”
月千代贴在墙上,还想再听些别的,可是墙外只剩下拿扁担的响声。
“不是梦吧?”他掐了掐自己的手腕,脸上忽然有了些血色。
曾经自己也和田山一样,穿着以各种丝线所纺的带家纹的华丽的衣服,坐在肩舆里。
可是现在,月千代什么也没有了,只有曾经欠的外债和最后一把短刀。
那位田山大人,曾经像这里的打手一般以色心对待他。月千代难以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现在只有凭着自己的肉.体才能得救了。
无论他直接带走自己还是付钱,片山都不敢有二话。
他能用任何一种方式让月千代逃出来,只要他想这样做。
但心里还堵着一块,那是真正的恋人的影子。再想起田山的脸,更是难受。
他低下头,前发垂到面前,遮住了大半的脸庞,发下的阴影里是交错的泪痕。
很快颊边又添了一道新的,湿漉漉的水迹一直长到下颌。
再这样熬下去,他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月千代想起曾经去过的江户,那里也有有日本桥和浅草这样繁盛的地方,也有作俳句的名家。他把勺子从浓稠的粥里拔出,像写字似的在碗沿抹着。
“加些饭么?”有人这样问他,“以后没吃饱就来找我吧。”他笑着对月千代说。
那人经常和厨子闲聊,恐怕早就知道了。
月千代端着空碗,很扭捏地站在一侧,看着掺合了杂粮的饭落到碗中。
他想起那个常吃杂粮的人来。那人便是他的念友,一个总穿深色旧衣服的人。
对他来说,那是已经遥不可及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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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札差(ふださし)是江户时代中介买卖旗本,御家人等武士从幕府所领俸米的人。这些人在浅草的藏前(藏在日语发音意义都是仓库)设店、不但在俸米买卖中赚取差价、还提供用俸米作为担保的高利贷获利。
札差的“札”本来是俸米发放的时候排队用的牌子。
(2)田沼意次:1719—1788,相良藩的初代藩主,他当政期间采取的是与商业资本相结合、从商品经济发展中寻求幕府财政来源的政策,承认手工业和商业的同业公会。
(3)河原者:日本古代贱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