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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八 月千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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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还能说话吗?请应一声!”左介轻轻唤着月千代。
可是臂弯里的少年早已不省人事,那呼吸声比衰草上结霜的响声还要微弱,像是被冻在十月末的夜中。
天亮的征象一直没有到来,房里的一切都是凝固的黑色。
月光透过左介,冷冷地洒在月千代身上,照得他的脸像霜那样惨白。
“主公!主公!月——月……”左介握着的那只手似乎正在一点点变凉。
“月!”他按住月千代的手腕,可指肚下连一丝颤动都没有。
“怎么会!”他握紧月千代的手腕。
这时血突然流过,皮肤下的脉管开始温热地轻颤。
“还活着!”他松了一口气,把月千代裹在合羽里,自己也侧身躺下,挡在门口。
在冷得要结霜的地上,他实在难以成眠,于是悄悄伸手将月千代的前发挽到耳后,而后悲哀地注视着对方。
月光斜斜地流下来,薄薄地铺在月千代身上,他眉眼的轮廓若隐若现,睫毛的阴影像松针一样细长,穿过半干的泪痕刺到霜白的面颊上。
泪滴像冰晶般挂在那松针的尖头,随着眼睑的轻颤微微发着抖,然而终于没有落下来。
这副样子比哭时更可怜。
十五岁本是待放的年纪,可月千代已经被霜打得七零八落——
“实在对不起,为了我的私心……求求您活下去吧……”
左介伸出手去,用指肚轻轻蘸着月千代的睫毛,泪水在温热的手上,不一会便干透了。
“活下来吧……”他悄悄地念叨。
忽然那睫毛像雪落后的松枝一样向上弹起,扫过左介的指尖。
他连忙缩回手。
可那双眼睛依旧合着,在睫毛的阴影里。
月千代正透过朦胧的泪眼,望着那片被濡湿的人影。
“再抚摸我一次吧……”他窃窃地想,张开干裂的唇。
可那干皮简直长到了一起,稍稍一动,齿间便都是咸腥的气味。
头上也如被箭矢射穿般刺痛,痛感沿着经络扩散到整具身体。
“快点……再碰一碰我!我活不久了……”他半睁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像将死的白鹤。
忽然,一只手掌温和地覆上他的脸颊,轻柔地捂热它,将泪痕一点点抹去,再穿过散下的前发抚到额头,而后缓缓地揉着他的鬓角,如幼时乳母的抚慰。
像裹在蓬松的被褥里那般,肢体渐渐被暖意缠绕。
狭窄的视野里那黑色的身影,逐渐被泪模糊。
他多么想清楚地看一看啊,可连擦泪的手也抬不起来。
他悄悄地合上眼,在西沉的残月的光中。
可眼里的泪似乎没有流干的时候。
在那他是被捆在残枝上的花叶,不过几天,就那么立着枯萎了,连落回土里的指望也没有。
就算逃出来了,骂名也要一直背在他身上。
这样的明日,简直无法可想。
世上有什么可待的?
思恋的线倏地断开,仅剩空空的线轴在暗处旋转。
额角的知觉全然消失了,能感受到的,只有扎进胸腔的朔气。
“想让我舒坦的话,叫我死吧。”
他艰难地翻过身去,躲开那只手。
左介的手停在半空,而后无声无息地落下,落到结霜的地上。
他本以为对方或许能回心转意,可现在看来,月千代恐怕早已一心求死,谁也难叫他回头了。
虽说左介自知理亏——强留求死之人于世,这是谁也于心不忍的……可他还想叫醒月千代,哪怕只是说些无意义的话劝劝后者也好。
毕竟看着月千代血溅三尺,对他来说是无法想象的。
更何况切腹是要上报幕府的大事。
即使能获准行事,只怕主君到时也只会死得更痛苦——他没有那样的勇气,他下不去手。
想到这,他立刻伸手去碰月千代,可对方又挪远了。
他只好睁眼望着那露在合羽外的几缕头发,完全不敢移开视线。
霜化了,湿漉漉地将蓝色的天光染到破窗纸上。
左介忽然望到那点亮光,噩梦初醒般跳起来,冷汗浸湿了单衣。
他大口喘着气,心跳得飞快,直到找见合羽下的少年。
“醒一醒!我带您去村子里找些吃的吧!”左介定了定神,拉起月千代的手。
左介的面色已经不很好,下眼睑下是一片黑色。
“把我丢在这吧,把钱拿去,把刀留在这吧……”月千代的声音已经哑了。
他的脸全是白的,只有嘴唇上白生生的干皮之间溢出的血让它看起来还有些别的颜色。
从元结里支棱出的几根乱发,像发黄枯焦的烂草一样耷拉到肩上。
“现在是傍晚还是早上?”他昏昏沉沉。
左介把手伸向他的额头:“是早晨,之后便是白天,现在上路不用担心碰到什么山贼了。天黑还要很久呢。”
“谢谢呀,不必了,恐怕我这副身子,连秽多也不愿抬了。脏得很……原本我指望着田山能把我赎出来,他要做什么尽管做,我这身子再脏一点也和之前没什么分别的……做完了我立刻就自裁。”月千代用手肘支起躯干。
“别……”左介搂住他的肩膀。
一被拥抱,月千代立刻想到脱下的衣服,于是不免因为感到寒冷而发抖。
“如果你想做什么,现在就做,之后就放我去吧。
我什么也没有了,之前发生御家骚动……家名也没了……世上还有什么可再留恋的呢……”他强撑着挤出笑来。
月千代撩起衣摆,阴影下的肌肤一片灰白。
左介闭紧眼,将泪挡在眼睑后,只用手臂环住月千代。
他听着月千代的话,也要落泪,可要是真软弱地落了泪,那月千代便连能扶持自己的人也没有了。
他刚想开口——
可是两人皆已饿得昏昏沉沉,决不能再耽搁。
“不如先找碗粥去,吃完才有气力做决定呢。”他费力地架起月千代。
可月千代连呼吸都有些吃力。
左介一放手,他便只能瘫软地侧身靠在门上,额角的前发散到一边,露出白布上那一小片黑红的血来。
“要上来吗?我背您一会吧?”左介蹲下身。
“不必了……”月千代用颤抖的声音回答。
他系好草鞋,踉踉跄跄地往路上走,不料刚挪几步,便重重跌在地上,昏了过去。
他在黑暗中隐隐约约听得老板的声音。
——“没有么?十五六年前我的兄长正是被你父亲杀的,父债子偿绝没有问题!加上买你回来花了那么多钱,你可得好好挣回来!”
“和子夫人的恋人不是被主君杀了么——她讨厌那孩子绝不是没有理由……可为了一介町人,做这种事——”
所有报应都加在他身上了么。
十五年……奇怪得很,他自己不也是十五岁,看来真是业报了。
不过当今世间,零落武士,破产町人,水吞百姓遍地皆有,他的遭遇也许并不算奇怪。
月千代醒来时,正躺在一片木板上,对着的是低矮的草顶。
身边的炉子里火已经熄了,上面架着一口小锅,锅里冒着些热气,把挂着的木鱼染成深棕色。(1)
“吃一些吧!”左介看他醒来,立刻把小木碗伸到他面前,“再不吃就凉了。”
“谢谢。”月千代接过碗,正坐着小口咽下粥,看起来毫无食欲。
流下的热气只在胃里缩成一团,腹腔里仍是冷的。
“把刀还给我,可以么?”他看向左介的腰间。
“对不起……不行。”
“那把你刀上的小柄(2)给我,我很快就还 。”
“我想……还是不行。现在多说什么,似乎也劝不了您。可是,既然已经逃出来,那人再找不着您了,为什么不换个地方去呢?总有人不知道这事。您再想这个,那就真成了作茧自缚。”
“嗯……”月千代低头。
“对了!我在加贺地方见过您的母亲了,她现在出家了。”左介掏出怀纸,找出夹着的信封 “还有这个!”他掏出一个小木盒,把里面的护身符袋子连同信封一起交给了月千代。
“这是她留给您的,看一看,您也许会好些。”
月千代捏起信封的一角。
这时突然有人破门而入——
“给我回去!”为首的正是朝云屋的屋主。他扯起月千代领子便往外拖。
“松手!”月千代掐住他的脖子。
“滚开!”左介迅速举起刀鞘向屋主的头上劈去。
屋主滚到地上,他顺势拔出刀,用锃亮的切先对准屋主:“快、滚!”卷曲的乱发下他的表情如同饥饿的狼一般狰狞。
可是打手们已经将不停挣扎的月千代拖出门去。
左介见状立刻冲向月千代,试图将他拉回屋中。
“慢着!你们先停下!别扯他。”屋主突然对着屋外喊。
“快过来!”左介扯下他们的手,趁机将月千代拉回怀里。
可屋主的手里,正捏着那封信:“相泽和子……?这难道是——?”
他撕开信封,将破信封放在地上,接着展开信纸。
“竟连信也要看么,这无良的东西!”月千代破口大骂。
“先别过去!不安全——”他刚要挣扎,左介便拉住了他。
“这花押——”屋主从怀里掏出一张旧黄纸来,“和子……是她!完全一样、连字迹都——”他语无伦次。
“什么?!松手!左介!你在原地待着就好!”月千代不顾劝阻,发狂似的扑向屋主,“还给我!”
可那遍布伤口的身体怎是他的对手,屋主将身一扭便躲过了月千代的攻击。
月千代差点跌在地上。
“什么?月千代——那是……哥哥的孩子……我的侄子!”屋主看了一遍又一遍,难以置信地望着手中的两张纸。
月千代也愣住了。
“和子的恋人,十五年前的兄长——什么……”他喃喃自语。
孩子……我是……我不是四角家的……孩子。
悲哀与惊惧悄然爬上心头,迅速地蔓延着,直到与冷汗一起浸透全身。
他偷偷转身望了左介一眼,左介正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和屋主,“您,没事吧……”
月千代一言不发。
纸突然落到地上:“这……是清次的孩子么?”他把手伸向月千代的脸。
月千代突然回过神来。
“呸!我和你们这种东西绝不可能沾亲带故——快滚!”月千代愤恨地朝他身上啐了一口,俯身捡起袋子和信。
自己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月千代很清楚。
左介要是真的明白月千代的身世,恐怕后者前日就已经死在子供屋里了。
“滚!别再说了!左介!我们快走!”他立刻举起手边的碗掷向屋主,再将信揉成一团,塞进嘴里。
“别……”左介拉住他,可月千代已将信纸整张吞下。
“走……!”月千代艰难地从喉中挤出字眼,“把信封……拿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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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百姓家在炉灶上挂木刻的鱼有小心火烛的意思,还有的人家用写水字的木板来代替。鱼嘴要朝向屋内。
(2)装在刀镡一侧,刀鞘上,用来裁纸的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