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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九 罗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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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六罗织
“再让我看一眼!你真是清次的孩子?”屋主拦下月千代,紧紧扯住他的袖子,眼里尽是震惊和愧疚。
月千代甩开他的手:“我的母亲和你有什么关系!”他费力地将左介拖出门外,连头也不敢回。
“事到如今,你恐怕不会认清次做父亲的。可哪怕你不认,你也是和子的孩子……虽说我没有见过她……可她也是我的恩人。我、我怎么补偿呢?你给个准吧,要多少钱?”屋主紧跟着他们跨到村道上。
月千代连忙躲到左介背后:“我们走……”
他想起刚才瞥到的信件字句:“你的父亲另有其人……他是京都的俳人,片山清次……”他记起老板的屋号,也是片山。
“不要信……”
他细瘦的指尖颤抖着绕上了左介后背的衣服,越绕越紧。
“您究竟是,怎么了、怎么一回事?您和那个人--难道是亲戚!”左介吃惊地来回望着月千代和屋主。
月千代的手忽然一颤,从那层薄布上滑下,不知落到何处。
“什么?左介,连那种人的话你也要信?他不过是想把我骗回去罢了!”月千代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死死抓住面前的袖子,“我不是!不……是……”他吐出的字断断续续,很快变成气音,像蒲公英絮似的被风吹散。
和子从不对我说谎,字迹一旦对上……那便是真的--
月千代恍惚地倒在左介怀里,凝滞的目光直直投向前方。背上的伤口再次裂开,血将粗布和肉糊在一起,被冷汗蛰得刺痛难忍。
他悄悄地抬起眼睑,目光对上的恋人的眼神也那样忧虑--甚至带着一丝怀疑--不止是一丝,而是千丝万缕,缠成绳索,织成罗网,绞紧全身的骨肉,叫他动弹不得。
他垂下头,眼里最后一点神采也消失了。
左介疑虑的眼神使他如坠冰窟,他开始有一丝犹豫-
这时耳旁忽然传来急促却温柔的轻唤。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左介有些慌乱地揉着月千代的后脑,“不要再多纠缠了,我带您走吧。快上来,我背您走,您就安心睡着。”
可月千代清醒得很。
因欺骗而得来虚假的爱,不是他想要的——再说,真相总有一天会被曝于光天化日之下。
“走吧!快呀!”
那声音的主人是找了他一年之久的恩人。
“对不住了……放开我吧——对不起!”月千代扭曲身体钻出左介的怀抱,躲开那双被木窗划得满是血痂的手。
“再等一下!”屋主冲到月千代面前,伸手去碰后者的肩头。
“好啊——好!”月千代打开他的手,咬紧牙:“那就把实情都与我说了吧!”
他直视着屋主,背对左介,用躯干挡开那疑虑的目光。他失去了荫蔽,正午刺目的光照得视野一片模糊,本该流出的泪全坠在眼睑中。
眼睑越来越重,最终砸到已经黑青的下眼眶上。
但他立刻又睁开眼,紧咬着下唇。
日光在泪水中散成一片片驳杂的色块,遮蔽了面前的一切,让他头晕目眩。
“说吧!”他将字呕出喉咙。
“这……别、别呀!”
一双微微僵硬的手从后面探出,颤抖着握上他的胳膊。
“你难道还想被骗么!我呀,也许什么都不是——”
月千代刚想扯掉那双手,可指头一碰到上面的痂,便不由自主地弹开。
这时屋主突然开口:“清次的事吗?……和子夫人和他,原本是……”
“恋人吗?呵,”月千代用牙刺着嘴唇:“我早知道,早知道。”他偷偷转眼望着左介,却故意用疏而长的睫毛遮住自己的目光,可它还是从细缝中漏出,和泪水一起流下。
左介注意到月千代的异样:“快走吧……”他拉住月千代的袖子。
“继续说吧。”月千代躲开他,垂下头,可那双手又紧紧抓住他的指头。
“是,那时和子还没用上邻藩四角家的苗字。后来清次出言得罪了四角的家老,叫人给处死了,我赶到那去收尸,却连尸体也找不着,结果有人拿给我一封信——就是这个。”他抚平手上的黄纸。
“我其实……没有——”屋主迟疑着。
“接着呢?快说呀!”月千代突然大喊起来。
他大口喘着气,反手抓住左介的袖子。
左介突然反应过来——
“别再纠缠了!他已经够虚弱了!”左介狠狠地推开屋主,后者重重摔到泥地里。“走!”他立刻横抱起月千代。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月千代用尽全力嘶喊着。
“对不住了!”
“不,左介,我……不想骗你。要真骗了你,我的良心恐怕永远都不安。听完吧,可以吗?”月千代挣脱他,勉强立在地上。
屋主走近他俩,却立刻被左介一把挡开,二人僵持着。
左介……你真的,什么也不想明白么?但是,恐怕也都知道了吧。母亲……为什么一直把我蒙在鼓里……
“我其实根本没见过和子夫人。只是靠她的信,我才得以给清次收了尸,她是我的恩人啊……听说她出嫁的那天,正是清次死后的第二天。”
声音穿过挡在面前的人,直抵月千代的耳畔。
“啊……说完了吗?让我走吧。”
月千代低着头。
“我也不是什么不义之徒……既然做了这种事,要给什么补偿呢?你要几两?四十两?五十?”
见月千代沉默,他开始慌张地搓着手:“难不成……五十五?——六十!”
“不,只要你跪下向我道歉,然后就此滚蛋吧,别让我再看到你!”月千代抬起头瞪着他。
屋主松了口气,照着月千代说的做了。他肥胖的身子连曲腿也难做得很,更别说跪着,那模样远看起来像头生着疮的肥猪。
月千代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可心里毫无释然之感,反而压抑更甚,郁结心中。
他不停地后退着,视线中跪着的人的面孔似乎流着恶臭的污血一般,令他反胃又恐惧。
那不是他的亲戚——否则那恶鬼对他做的事——那是乱.伦啊!
转过脸,他灰白的脸颊上涕泪横流:“走吧,左介。你把东西都拿走,对不住……让我自生自灭吧。”
睫毛沾着半干的泪,像针线一般将他的眼睑缝住,连睁也睁不开。
这时他看不到那迷离的色块了,日光全被云挡住,周围开始刮起风来。
他闭眼拖着瘸腿向村口挪去,两手空空如也。
“不。”左介追上他,搀着他的手臂,“您要我抱着吗?怎么说……您的身世我其实,早就知道了。我不希望、您为此难受罢了,我才不说的……”他颤着声,鬈发被泪水粘成一绺一绺。
“抱我么?你还想……我是个骗子啊!现在在这杀了我……我也受不了了,让我解脱吧。反正拖着这副身子,我也、撑不了多久。”
“早点结束吧。”月千代摸着左介的脸颊,用手背将上面的泪一滴滴,一行行抹去。
“那些全都是外伤呀!绝不是这样的,这种伤口只是疼罢了,不会真要命的!”左介把药从印笼里拿出,“紫云膏之类的,这里还有不少呢。”
“什么……你真以为只有那些?我的背上没遭这次打之前就总是痛的,那不止一次了……我不久以前才知道他花那么大力气侮辱我,原来是因为父亲……啊、啊!”月千代疼得蜷缩起来,可这一缩,背上的伤口又裂开几条:“啊!痛……”
“我还是,带您回去吧,到五条那里,人也不多,没谁认得出您的。京都的医生可……很靠得住!”
:“那人不会再抓您走,总有机会养病的,我可以去做工。”
“为了我么,左介,为了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事到如今……可笑啊,我整日念着的四角家,我握着的浮木,竟然……我是冒牌的!”月千代反而笑了,露着一排上齿,犬牙的尖刺在嘴唇中。
左介张了张嘴,却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他开始捻着衣角,像是无话可说,胸中却又似有千头万绪那般,一时完全理不清,更别提吐露出口了。
这时月千代艰难地抬手将左介的散乱的卷发挽到耳后。“既然我并不是真的……,就让我用那把刀割开自己的脖子吧。然后刀和钱随你处置。你就把我当成一个行骗的吧。”
他把左介塞给他的袋子和信封双手递回:“事成之后拿着它逃跑便好。”
可他的手依旧抓紧左介的袖子,如同失去控制一般,死死地粘在那层布上,怎么也不肯松开——不敢松开。
雨丝已经开始落到他们身上,划过衣服的水痕像被扯断的一段段丝线。
丝线逐渐罗织成一片片湿冷的暗色花纹。
眼见雨越下越大,月千代只好仰头望着左介:动手吧。”
“您怎么又说这话?斋藤公(1)不也是卖油的出身么,更何况您有家名,苗字才最重要呢,再说了,没人能真的知道您是谁的孩子,也许是您母亲也不清楚呢。”
“不,母亲从不对我说谎。”月千代的声音淹没在雨声里。
“她只是想让您能出来,找个能投奔的亲戚而已。我都听见了,夫人是那样说的,一字不差!我……还有我想说的……是”左介把斗笠盖在月千代头上。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呀!”月千代扯下斗笠,用袖子挡住整张脸。
绀色的厚布后立刻传来含混不清的颤抖的抽噎声。
“我想……我、”左介轻轻撩开月千代的袖子:“我是、爱您的,我……不只是喜欢,我希望。”望着肩上空瘪的包袱,左介的声音越来越小。
那句话简直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叫他不再敢看月千代一眼,只能用自己的手裹住月千代冰凉的拳头。
他低着头,却在一瞬间察觉到一束目光,月千代正无奈地望着他。
“什么呀,左介,犯什么傻!”
左介吓得突然松开手,可下一刻又悄悄触着对方的指尖,将二人的手指扣在一起。
“您别这样误会我了!您真恨的那个,绝对不是我。我、我不想,让念友就这么去死!对不住……那是我的私心,如果您不在世上,我也没有待着的必要了。所以、您能,哪怕为了我活下去,可以吗?”他一点点靠近月千代,伸手揽住后者,接着磕磕绊绊地走回屋内,将月千代放在地上。
房里空荡荡的,透过破窗纸的光寥寥无几,只有连面孔也看不清的对方。
再往外一看,那一行人已经就着雨四散逃去了。
月千代的神情有些呆滞:“我试一试吧,反正也没有几天了。”
“真的?”左介揉着对方后脑的头发:“睡一会吧,我明天带您到五条那去。”
“也许吧,嗯。”月千代靠在对方胸口,似乎能听见对方心脏的搏动,那样快,那样有力。
可他自己,所剩的时日恐怕不多了。
哪怕左介不杀他,他也活不长。
可他还想靠着他,再一小会吧,再一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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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斋藤公:斋藤道三(约1494年—1556年5月28日),日本战国时期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