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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仁义之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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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蔡婆顶着满脸疥疮,追一只瘦鸡,逼入墙角,提上砧板,手起刀落。老宋推门,提起手腕粗的柴棒,肩上麻绳勒的血痕透亮:“你知不知一只鸡要五个大钱?”蔡婆一刀钉在案板上:“我还知你一日只得四个大钱,知你没有本事,只会写些淫词勾人上当,知你二十年来连儿的衣裳钱也挣不来!”
小宋倚着墙,佝偻着扣泥缝里的草梗,听原本七零八碎的家什儿越发的七零八碎。屋里亮出一声号哭,小宋略微的站直一点,驮着书箧,趿着破鞋,手指一点,柴扉洞开。女人的哭和男人的骂戛然止了,小宋驮着,趿着,挪进泥砌的书房。
不过多时,蔡婆进来放下一碗汤,见他身上没有功名的迹象,泪眼越发婆娑。“男人用暴力争斗,女人以眼泪为兵。”小宋想着,埋进灰尘和书堆里。前脚蔡婆出门,后脚老宋踹门,灰尘和薄照里站定,巡视了巴掌大的房间,踏出去,反手插门。哐,柴棒拽落门环,一时尘定。
小宋开始写,写恨与世违,恨家无长物,恨生无孟母......
“年纪不大,戾气不小。”一声笑,小宋夸差一声跌下,书山倾倒,圣贤零落,潦倒斯文里站起个光头,黑里白亮。“你那发小儿,中的榜眼还是探花?”
“我恨他!恨他书香门第,恨他聪明颖达,恨他父慈子孝!我...我...”涕泪滚进唇齿,咸涩。“恨!恨我愚笨无能!恨我屡试不中!”笔飞,砚飞,够得着的都冲着光头砸,小宋哭,喊,光头大笑,扣着泥脚。“不好不好,这兵器不称你的手,这敌手不对你的口。”
安静是猝然间的,小宋一头撞向泥墙,短暂的凝滞后,砸在圣贤书上,涎水糊了墨迹。恍惚中有仙乐,他在梦醒之间张望,这一声是埙泣,那一串是筝鸣,间有箫咽,或传弦吟。他几乎醉死在梦里。
醒来的时候一抹亮光晃的眼疼,小宋偏头躲开,对面老医咳着哑笑。
“做医生的,怎么病了呢?”小宋叹气,摸摸头上的血口,疼的呲牙。
“万事有尽,有尽。”老医咳着,盯着小宋,挪到床边坐下。小宋盯着老医手里明晃晃的东西。
“好东西,波斯水晶镜。”老医嘿嘿笑了,“我没有儿子,你喜欢?给你了。”
“哪里来的波斯玩意儿?”小宋笑了,看着镜子里自己的瘦肌黄面。
“我曾中意一个歌女,没得钱娶她,只买走了她的妆镜。”
小宋接过镜子,翻过来,背面刻着个花体的蔡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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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底,雨大,风凉,小宋蜷缩,光头哼歌。
“太伤人了。”小宋哽咽。
“给她了?”
“给了,她从不知道自己脸上的疥疮那么严重,不知自己的年华已经消失许多。”
“她哭了?”
“哭了,哭到几乎气绝了,说儿子用刀子刨娘的心。”
“兵器的命,是破,是立。”
“心都碎了,立什么?立碑吗?”
“心墙破了,伤见光了,才能愈合,刀兵断了乱葛,才有地儿立城。”光头大咽一口烈酒,提起小宋,“走,拿起你的兵器,去破,去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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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宋走进石巷,雨滴,夕阳,微光,老歌女拉胡琴,低吟。
破鞋在石板上啪嗒,老歌女笑着,摇曳半褪风姿:“我中意的宋郎也曾趿着木屐来看我的姐妹,啪嗒,啪嗒。”小宋愣住,脸红且窘迫。老歌女衰鬓轻依败弦,“我有一方不老砚,金笔宋朗曾推研,宋郎惊才,蔡姬艳绝,这碧瓦青苔,也曾莺啼玉殿。”
“他,金笔宋朗,哪里去了?”
“用一支好词取走了我的姐妹,从此金笔蒙尘,江湖未见。”
“你在等他?飘摇浮沉。”
“不了,人生无多,不等了,我不要看他的砚,不要看他,我想看看自己。”
金砚砸在墙上摔的粉碎,碎渣里躺着小宋,小宋淌着鼻血。
“太伤人了。”
“流血了?”
“流血了,爹肩上麻绳勒出的血痕崩溅着血。”小宋流泪,泪眼里的老宋也在流泪。‘你拿它来干什么?嘲弄你的老爹吗?’
“我在拿着兵器,把亲人当成敌人。”
“你在拿着兵器,保护自己,拯救亲人。”光头对着太阳落下的地方,“每个人拿起兵器是为了保护自己,而不是猜忌别人。仁义之戈,能令天下止兵。”
光头转过身,袖下一支旧笛,“你的青梅要嫁给你的竹马了,你也该拿起兵器,为自己争取。”
林梢惊雀,小宋迎面撞上老宋。
“跑什么跑,功名要不要?”
“爹没过完的后半生,不该过在儿的身上!”
老宋红眼是一瞬间的事,手臂上暴起苦力练出的青筋。
“爹可以为娘放开生死,为儿放开颜面,但儿不能吸着爹的血活!”
金砚的碎片接连从小宋身上跌落。
“爹,万事有尽,人生无多,爹去考一次,为自己活一次。”
荒野与山岗,奔着破鞋瘦骨,小宋顶着落日,用尽气力吹响那支旧笛,笛音乘风追着新嫁娘的红轿,随风越送越远,缠绵不归,终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