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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白头吊古 ...

  •   这时一阵风呼啸而过,掺杂了些许寒意,凄凉得就像贺骥的笑声。

      霎时,旁边营帐背后传出几声嘈杂,一道微细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是一道女音,连声道对不起。

      雪娘!她怎么在这儿!她听到了多少?我冲向那营帐背后,看到雪娘正专注地擦拭着一张快烧成灰烬的纸,指尖沾满了黑灰,

      “陈将军?”一旁立着的将领见到我,面色陡然一松,“你看这位姑娘,刚才穿来了一阵风,姑娘的信被吹到了火盆里,竟然徒手就去捞!”

      “那火炭烧了一个上午了。”他痛心地看着雪娘,“姑娘死活不放下那信。”

      我牵起雪娘那只别在身后的手,心中一悸,她的手背处烫了不少的燎泡,触目惊心。一滴一滴的水珠落到她手上,晕开那些灰尘,滑到指尖,坠向地面。

      “阿雁,”雪娘抽噎道,“对,对不起,我……”

      “说什么对不起!”我急忙蹲下身从地上挖了几坨雪敷到她手上,接过那将领翻出来的烫伤药谨慎细致地轻抹,“雪娘,别哭啊,不就是个贺骥吗?”我温声细语地安慰她。

      这时贺骥那厮也跟了过来,见到雪娘,却直接道,“雪娘,那些信你收回去吧,多谢。”

      我只想挑起剑给贺骥身上扎个千百个窟窿,他妈的这人怎么冷血至斯!他搞清楚状况了吗!

      雪娘闻言止住了泪,明眸一眨不眨,呆呆地盯着地上的积雪。

      雪娘,哭出来又怎样呢?哭出来,贺骥不会因此就厌恶你的。

      “贺哥哥,信你先放在阿雁那儿吧……”雪娘背过身子,孤零零地走到雪地里。

      “雪娘这是怎么了?”贺骥用带着几分询问的眼神看向我。

      我白了他一眼,匆匆追上去。

      雪娘没走多远,她的水红秀莲袄襟在雪地里并不难寻出,

      我拦住她,将人带回了我营帐中。

      我迅疾折腾燃火盆,搬来小板凳让雪娘坐到跟前,又抱来一张被子,仔细裹住了雪娘。

      结在她睫毛上的冰总算是化了,人也添了几分血色,只是嘴唇有些乌紫发抖,像是还没回过神来。

      “阿雁,我以为贺哥哥还没回来,”她低垂下头。

      须臾间,我便明悟了雪娘送那信的缘由了,闭上眼睛都晓得她想让我誊写后寄给贺骥。

      不就是一个菲薄的纸片吗,值得雪娘这般不顾一切地往火盆里伸?

      我愤然,贺骥到底前辈子修了何种大福,有幸遇见雪娘这般百里挑一的好姑娘,非要等到错过了才会珍惜吗?

      “雪娘,贺骥不是个好人,”我俯身到她面前,认真凝视她的双眼,“小时候贺骥看着自己的童仆被抓去作食却无动于衷,他并不在意祖父对他的养育之恩,这两年他在西南,不知染上了多少鲜血……”

      我极尽贬低贺骥之能事,凡是能扣到他头上的黑锅我毫不含糊地甩出。贺骥的黑历史扯完了,我便绞尽脑汁搜刮来许多我的,老三老四的,糗事。一股脑儿全摔到贺骥头上。

      说到口干舌燥时,雪娘的一张小脸却缓缓舒展开,末了竟扑哧笑出声,丝毫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我着急地挠了挠脑门,难道雪娘是不信吗?或是尽管贺骥是个十恶不赦之人,她也照旧喜欢?

      哎哟,我这令人头疼的傻姑娘哟。

      “阿雁,贺哥哥喜欢你,你这样……”她的睫毛扑闪扑闪地,有些怜悯之意盛在里面。

      不靠谱的月老啊!你究竟给我家雪娘绑了一根怎生粗壮锃亮的红线?我贬低贺骥到了尘埃里,雪娘这软软的脑袋瓜尚在何无关紧要处纠结?

      “我认输了,”我深吸一口气,伸出双手拢住这教人心疼的姑娘,痛心疾首道,“从今往后,你就在这里住下,住到贺骥答应娶你为止。”

      雪娘是个温吞却又坚定的性子,若是不逼她一把,雪娘唯有孤独终老了。

      渐入隆冬,漠北的霜雪前所未有的猛烈。

      每日我都能听到清扫帐篷上和道路间厚积的雪发出的窸窸窣窣声。倘若不将厚重的帘幕和窗布紧系上,飞沙走石便会在营内横冲直闯,霎时用炭火烘出的一屋暖意便消弭无迹。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根本分不清何处是练兵场,何处是道路,雪原中唯余斑斑点点的圆形帐篷。用‘积雪没胫,坚冰在须’形容毫不夸张,是以练兵之事只能歇了,权做是给将士们放假。

      百乱之中却有一好,风雪太大,看似阻断了我去寻连翟的道路,然而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偏要见连翟,梗着脖子几回风雪不惧地往他营帐里冲,心软温润的连翟终是妥协了,当即我便喜滋滋地拾掇好行李搬到连翟营中。

      虽说睡觉时隔了一道厚厚的屏风,换洗不在同一房间。好歹也胜过之前隔了七八条道的距离。

      羁绊住我一颗不甘寂寞之心的,却是他那让我又爱又恨的风度。连翟从不轻易逾举便罢了,唯一表达亲密的方式只有牵手,自从和他坦白心迹以来,我只亲过他一回,还是喝醉时。

      纵然凄惨得像个跟前摆满酒肉的和尚,我绝不会说我欲求不满的。

      且比我更凄惨的大有人在,譬如贺骥,谁料他此番回到西北,便撞上了十年一度的风雪凛冬。想必是待在西南之地久了,不适应干冷至极的冬日,又有寒疾在身,大病一场后连床都难下了。

      贺骥却是个好命的,正巧雪娘被我留在了营中,受不住雪娘的轮番苦求,我便盘了个营帐让雪娘挨在贺骥旁侧住。诚然贺骥不是个好东西,顺着雪娘的心意我唯有吞下那口恶气,捉摸出这个朝夕相处的法子,还怕贺骥不对雪娘动心?

      奈何贺骥因救我才落病,‘知恩图报,善莫大焉’,且雪娘亦伴在他身边,于是我每日都要顶了风雪,携着连翟去贺骥营中探看。

      想当初,第一次去时。

      我想着刚与他说完‘以后我们隔远点’便要自食其言,颇有些窘意。

      贺骥半靠在床上,嗓音低沉沙哑,却不忘用那比寒风还冷上三分的语气阴恻恻道,“成双成对的,来炫耀吗?”又直白了当地问,“你住到了他帐中?”

      我真想一巴掌呼过去,或是牵了一直神色淡淡的连翟和僵立在一旁的雪娘转身就走。居心叵测的贺骥做梦都想拆散我和连翟,即使在病中,即使我们好心来探望他,也不放过给我们添堵的机会。

      想如今,

      我纳闷儿,到底贺骥是看上我了还是看上连翟了?不仅忽视我和雪娘便罢了,两人展开梁朝布防地图能说上半天,这个我尚能插入一二。

      他们还好不自在惬意地偶尔手谈两局。

      身为臭棋篓子的我被他们无声嫌弃到一旁,我眼巴巴地看着温和又宠我的连翟,却发现他始终凝视棋局。

      搬砖砸脚的滋味我算是体会到了。

      这什么事啊?难道是贺骥见我严防死守,转向密攻温文尔雅的连翟?抑或是我做了段过河的桥,成全他们短袖分桃?贺骥让我嫌弃头疼的本领这几年真真是丝毫不减,反是突飞猛进。

      然则我还有雪娘,我给她娓娓道来新看的风物志,雪娘捧着刺绣棚子为我绣了不少的漂亮花样儿。哼,他们臭男人就一起凑合着过吧,安知我和雪娘不是一对神仙眷侣?

      但连翟总会嘉奖似的揉揉我的头,柔声说,“委屈你了。”见到他的笑颜,憋了几天火气的我又觉得可以忍受。毕竟‘知音世所稀’,我应为连翟感到高兴才是。

      就在我摇摆不定一番纠结心如乱麻之时,偏偏贺骥那家伙又来刺我,“连翟,你对阿雁莫太好了,她最爱蹭鼻子上脸。”一个病人活脱脱比我的火气还大,嘴巴还毒。

      好了,贺骥爱怎样就怎样吧,等他病稍有起色我再去探望他我就不姓陈。

      然则除夕之后,我想去探望他也不成了。

      除夕夜里,我和连翟挂念着贺骥自小失去双亲又疾病缠身,遂相携去贺骥营里守岁。

      我们一起坐在桌前吃军队厨房里给每个将士盛的汤圆。连翟坐在我旁边,耐心又细致地帮我挑出腊肉馅的。 雪娘正埋头专心致志地对付碗中的汤圆,小脸比汤圆还可爱三分。贺骥坐在我们对面,一脸不爽地冲着白胖的汤圆戳,糖心可怜地流出后,他又瞪着汤圆皮,不知有什么仇怨。

      “连翟,你看贺骥好浪费。”我鄙夷地白他一眼,侧头悄悄向连翟耳语。

      “你管得着吗?”耳聪目明的贺骥抬起头逼视我,凶神恶煞道,“你倒是有人给你挑拣,我自己弄,也不行?”

      贺大爷想怎样都行,我真是懒得怼他这个一点就着的炮仗了。遂装作被欺负的样子弱弱地缩了缩身子,挨靠着连翟。

      正此时,雪娘轻轻放下筷子,将自己的瓷碗挪到贺骥跟前,向我微微皱了皱眉头,“阿雁,贺哥哥从不喜甜,你忘了。”

      我嘴里像吞了十只蚂蚁般,它们的钳子夹住了我的舌,酸涩到了心坎。雪娘也被贺骥拐跑了,我真真要成了个孤家寡人了吗?现今雪娘还未嫁给贺骥都如此护着他,以后还了得?!

      连翟放下筷子,修长的手指轻握住我的手,复望向贺骥,“情场失意,棋场得意,隔会不若我和你手谈一局。”

      饭毕,他们围着棋局相对而坐。

      等等,说是只下一局,他们到底下了几局?!我敢怒不敢言,啪地放下书趴在连翟肩上杀气磅礴地用眼刀子瞪向贺骥,他却不为所动,落子依旧。

      我等啊等,不知起身剪了几回烛芯,雪娘也回营睡了。仍然不见他们有停歇之意。倒是我眼睛都瞪酸了,脑袋也昏昏沉沉的,眼皮挣扎几回终是到黑甜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之间,一振翅声越窗而入。

      良久,一声音骤然响起,却压得很低沉,“除夕之夜,益州蜀郡储粮消失无踪,消息飞传至长安,天子震怒,连夜派遣官员至西南协助调查。”

      “蜀郡是西南繁华之地,水系发达,地肥饶,若有战事则可安后方。不知是何狼子野心之人,竟袭击西南粮仓。”是连翟清冷的声音。

      听到苦笑一声,“我这副样子,回去都成困难。”

      “不若交给长安人处理。”

      “呵,那些草包,叫嚣东西隳突南北,身在其位只图其利。”一顿,“粮仓被盗,却是储备粮。那些人一来,却如蝗虫过境,上行下效,混乱不堪。上回竟恬不知耻的向我要‘举荐’费。”

      “当今清明治世,圣上唯贤是举,你多虑了。”

      “连翟,天高皇帝远,他如何能顾及这浩瀚河山的一隅。我知你有将相之才,不似我那些只会窝里横的副将,”又一顿,“可否代我前去西南。”

      我的神思顿时清明,西南?‘蜀道之难’的西南?

      一室寂静,唯余窗外风雪之声。

      “自小我弃文从武,便是顿悟书生无用,惟有用武力和兵权保住一方百姓妇孺。如今我位为西南司马,怎能眼看他们的心血毁于一旦,”似下了狠心道,“若你答应帮我看住那些长安官员,我和阿雁的婚约就此作罢。”

      乍一听我欣然满怀,熬了许久贺骥才终于松口了,转念一想要连翟去西南之地,我宁愿算了,在我刚想‘醒’过来打断他们交易时。

      “以何为凭证?”连翟蓦地发声。

      “你带着我的符信去蜀郡城府。”

      在一侧偷听多时的我倏忽被轻轻横抱起来,那雪山青松气息放松了我微微绷直的身躯。

      身后传来贺骥的声音,“你要带阿雁去益州?”

      “不。”

      似乎在雪地里行走了一段时间,我的鞋袜被脱了,我被轻轻放到床上。一个软软的东西盖住我全身,想是被子吧。又一冰凉的东西轻贴上我的唇,那是什么?我想悄悄掀开一条缝看看,蓦地听到连翟似叹息般说道,“等我。”温和的气息萦绕在我的脖颈,痒酥酥的。

      我才不会等他,我要跟他一起。西南之地瘴雾弥漫,巫蛊五毒,重岩叠嶂,水湍瀑急,谁知等回来的是人还是尸体。虽说我去了没甚大用,但若真遭不测,好歹能和连翟死而同穴。

      等连翟走后,我一把掀开被子,飞快穿好鞋袜悄悄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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