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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风雪夜归人 ...

  •   深冬的天气,霜寒雪冷。正午的太阳磕碰在屋顶瓦角的积雪冰棱上,折射出锐利的光芒,亮灿灿逼人,却没一点儿温度,寒透心肺。

      闲愁打一个哆唆,伸了手扶四奶奶上车。软软的手儿从那白狐手笼里伸出来, 刚碰上闲愁的手, 狠拍了一巴掌, 骂, “齁冷的手! 想冻死我吗?”

      小丫头忙缩了手, 哈了热气儿来回搓着暖手. 四奶奶看了有气, “哈什么哈? 口水吐沫全沾在上头, 怕还嫌不够脏么?!” 自扶了车门跨上去.

      闲愁唯唯诺诺跟上了车, 忙拉了门, 取了手炉给四奶奶焐着.

      麻元赶了车, 天寒路滑, 车走得不慢, 却甚稳. 赶车的里头, 谁不知道长庆街老金家的车把势麻元? 那是一等一的好手, 车赶得又快又稳又威风, 一辆车呼啦啦过去, 刮着一阵儿的风, 满街人回头瞧.

      四奶奶靠在坐背儿上假寐. 摇晃着迷糊了半晌儿, 马车转了个弯儿, 四奶奶猛地一惊醒. 有些子张惶地四下里看了看, 方稳下颗心来, 才又狠狠瞪了对面低头缩手的小丫头一眼.

      闲愁低着头, 一声不敢出.

      人都说四奶奶脑子是出了毛病的. 四奶奶娘家姓章, 闺名锦瑟. 正是年头走水烧了的城西三十年老字号章家老药行子里的小姐. 那章松清老爷子年关大夜里在食水里下了迷药, 半夜锁了门一把火把全家老少三十余口人全烧死了. 这大小姐因着晚上不舒服没吃没喝就睡了, 起火时方能从西外园小门里孤身跑出来, 逃过了一劫. 后里说与人知, 才知道原来章老爷子的小儿子春声不学好, 搁在外头金九爷开的赌坊里赔输了不少钱, 把房地契都压空了还赔不清呢. 一辈子的基业就这么打了水漂, 老爷子知道了, 一气病翻了, 敌不住日日债主讨债, 一时想不开, 竟走了绝路.

      章家一家大小烧了个黢黑, 分不出个面目, 又拖着一屁股债, 连个葬身的钱都没有. 金九爷知道了, 心里不过意, 收留了章小姐, 帮着打发安葬了章家上下. 接了章家药行, 余下欠债也不再去追究. 章小姐承情, 后来嫁了金九爷做妾. 这城里上下传来倒是一场佳话, 直说金九爷仁义, 章小姐卖身葬全家, 知恩图报, 以身相许.

      可这外头哪知道内里的事情?

      自这四少奶奶来, 金家上下就没消停过. 平日里打鸡骂狗不在话下, 这几日里更没个完了. 前儿个夜里三更半夜, 她提了鞋竟把爷儿从三奶奶房里扯了出来. 闹得大伙儿全醒了, 她一人站着, 红着眼睛儿呆呆的, 直在那儿抖嘴唇儿, 叫:“他们找我来啦, 他们…….他们…….”.

      三少奶奶靡宝气得直骂, “大半夜你这鬼上身呢? 你家就算通家死光了也不能这么个闹啊! 大家迁就着你身世苦, 你也得识个好歹.”

      九爷好说歹说给四少奶奶劝回了房, 三少奶奶不乐意, 后头嘀咕, “这眼瞅着年关了, 还让人过年不过?!”

      人人都私下里传, 说这是章家阴魂不散, 合着四奶奶活人做乱, 狭怨报复呢. 哄了九爷安葬了她们全家, 现在诚心了不叫九爷好过. 如今眼看着要到年关章家大祭, 她更是夜夜里混闹, 没出个把月, 把个水灵灵的人儿也弄得蜡黄憔悴, 半夜四处乱跑, 胡说八道, 真跟个鬼一样.

      九爷不信那个, 从二奶奶珊瑚那儿听来, 笑笑做罢. 倒是这四奶奶不知怎的信了个十成,今儿更从爷那硬要了麻元来赶车, 说是要去外城山头儿的普光寺上香拜祭, 做场法事. 要当天里来回, 图他个车马稳快. 九爷拗不过她, 也只得应了.

      一行人急急匆匆的, 赶命一样. 才上了山已见日头偏斜了. 冬天夜黑得早, 自山上下来, 山路上微有积雪, 冷凉凉渡着一层子银霞晚色, 那日头仿佛追着马车在跑, 黑影子一寸地一寸地地紧赶着马车, 眼看着就要超过去了. 四奶奶在车里头坐不住, 一头的冷汗, 叫闲愁开了小窗连催了麻元两三次, 叫赶快点儿.

      麻元性子沉寂, 平日里没半句多话, 只挥开了鞭子猛赶, 那山路狭窄, 一辆车跑得飞似的. 马踏积雪, 车轮滑霜, 远瞅着吓人. 这么紧赶慢赶的, 那后地儿里的夕阳余辉就像弄着人玩儿似的, 不紧不慢追着, 渐失了性子, 不耐烦了, 呼啦一声跑得不见个影儿. 马车一下子融成一块儿黑斑, 沉沉裹在又黑又冷的夜幕里. 四奶奶早上出来就没吃下东西, 这会儿心惊胆颤, 胃里一阵阵儿造反, 头晕喉塞. 手指骨头捏得苍白, 面色发青. 夜, 夜!

      夜, 黑了……

      金九, 金九! 你, 你在哪儿?

      荡悠悠心惊肉跳, 忆从前甜情蜜意纠缠.

      丁香花树下初识, 他三两下打翻了上前调戏的恶棍, 伸手来牵她的手. 那厚实的手掌将她软软儿的小手在握, 在掌心里一点儿, 似有若无地轻划, 颤得她面红心酥. 她平日里不出门, 何时见过如此意气豪迈, 倜傥不羁的风流轻薄会家子?

      洒金笺闲里传情,鸿雁飞书, 他一双桃花眼总带着三分坏笑, 拿来了把她瞧, 瞧得人心如小鹿撞.

      颤微微荡悠悠.

      明知他有家有口, 做得不是正经行当, 爹爹断不能容他, 况自家又有婚约在身. 却磨不过他甜言蜜语来逗, 怕了他一转身儿的潇洒, 只得从了他, 夜夜里私相会, 贪欢爱. 纸里岂能包住火? 东窗事将败, 甜极方知苦, 欢久恨离别. 母丧父独断, 姊妹不亲, 姨娘仗子横行,连个说话拿主意的人都没有.

      慌慌然与他秘商私洽, 听他谈笑调度. 她咬一咬牙, 狠下心肠,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为了他为了情, 谁阻我我对谁不仁义, 别怪奴心狠.

      私匿了弟弟笔信私章于他, 伪了赌债欠条若干. 狠狠心下了药汤在水缸中, 趁夜深人静, 与他取了房产地契, 摸黑了脸, 泼油锁门放火, 一路奔出后园.

      待天亮, 通街里的焦糊烤肉味儿飘风游散, 三十五口人烧得面目全非, 无一生还.

      咬着牙抖着心与他拜堂成亲. 大红的喜色铺天盖地, 小别胜新婚. 姿意里尽夜缠绵, 绕着他, 缠着他, 再不放手. 奴为了你, 拼尽所有.

      夜, 夜了. 天底下黑呼呼一片, 马车奔跑在山路上, 一路里撕风扯雪, 冷冽冽阴惨惨似冤鬼哭号. 枝条打掠车门, “啪啦啦” 划过. “锦瑟…..., 锦瑟……”

      她掩了耳朵紧闭上眼. 不, 不! 不要叫我! 不, 不要叫我…..

      恍恍惚是那满堂的红, 大奶奶沉香素衣端坐在上头, 接过新妇递上来的茶, 垂眸轻叹, 一双凤眼沉如秋水, 檀香木的佛珠散着淡淡悠远的木香, 似佛坐前澄清干净的青莲幽香, 弥散满室. 渗透她, 每一根毛孔, 都化做浓腻呛人的烟灰, 陈旧的死气. 满室的红, 荡漾的血, 冷凝凝一双眸子自血肉躯骨之中沉寂地瞪视着她!

      “闲愁! 闲愁! 快, 快! 叫把车再赶快点! 快!” 她挣扎着起来, 一双手如鬼爪, 狠狠扣在对面小丫头的手臂上. “快! 快呀!” 声嘶力竭.

      她浑身打一个机灵, 马车一个颠簸, 将她倒摔回座里. 瞪大眼, 仔细里盯着对面雪白的一张脸看, 水灵灵带着小姑娘的圆润线条, 那细细的眉, 大眼睛, 唇上胡乱涂着她那里偷取来的胭脂, 看着她, 看着她. 恰曾是春晚午后妆台, 小妹妹回头的一声唤, “姐姐…..”

      “如月?” 她抖着声儿问.

      鬼阴阴的脸, 唇越红, 脸越白.

      “四奶奶?!”

      她猛一甩头, 眼前一张脸, 影影叠叠.

      “四妹妹, 爷儿去哪房是爷儿自己的意思, 还轮不到你满房里来找来催, 成什么样子? 大姐理佛吃斋不管这闲事, 二姐是个好脾气的人, 忍了你再三再四. 我靡宝可不受你这气! 今儿让我就把话跟你说明白了, 咱们姊妹四人, 数你排行最小, 进门最晚. 你耍这派头给谁瞧?!”

      金九, 金九. 我怕呀. 夜黑了, 你在哪儿? 你别离开我. 他们都来找我! “啊!” 她尖叫, 抱着头缩成一团.

      “四奶奶?!”

      “叫快, 再快! 快! 我要回家!” 凄厉的声音里已现了哭腔.

      “家? 姐姐, 我们来接你, 回家.” 呀~~~~~! 云依!

      不, 不, 不! 你不要追我呀! 姐姐不是诚心的! 云依, 你最知道姐姐的苦, 是不是? 云依, 你原谅姐姐!”

      “姐姐.”

      “春声?”

      小公子笑微微看着她, 月白的长衫丝绣忽然暗下去, 黑黢黢一个影子贴在门上, 剥啦啦忽然落了一地的焦渣.

      “啊!!!!!”

      “快, 再快呀! 不要追我, 不要追我!”

      “四奶奶? 四奶奶?”

      她捂着耳朵, 什么也听不见. 嗡嗡嗡剥喇喇烧爆木头的声音, 满鼻子的焦烟, 烤糊的肉味. 又苦又涩又臭.

      她抬起眼来, 哎呀, 那眼泛桃花带着逗人的坏笑看着她的, 不正是那良人么? 她一头扑进他怀里, “金九!”

      “锦瑟.” 温厚有力的手掌抚在她背后. “金九.” 她放心了地哭泣. “金九, 你总算来了…..”

      “锦瑟…..” 他抚摸着她, 一下下, 手指沿着她的脊骨顺下去, 像铬着石棱似, 要一条条剐下她的肉.

      “金九.” 她痛叫, 挣扎. 哪里有什么良人? 眼前黑呼呼, 唯一亮丝丝泛着骨白的, 是那一把苍老的山羊胡.

      “爹!” 她挣着, 抖着, 往后退. 铬铬地碰上一把骨头似, 忙回了头, 眼前锦绣丝滑的绣袄宫裙里, 红颜刹那化白骨, 裹着一泡黑泥血水瘫化了, 溶着, 溶着, 一点点蔓延着往她身子骨里渗.

      她哆嗦着, 磕碰碰牙齿打架.

      脚底车厢板儿软绵绵, 似肥沃的泥土, 一下下扑哧哧, 冒出骨白黢黑的人肉肢节来, 一下子蔓延攀爬, 抽出脚, 向着她挤过来. 呼啦啦雨下如火, 烧焦蔓延着血腻腻的肉香味, 一团团骨肉落地成团, 没有面目, 没有四肢, 漫无目的地瞎摸乱碰.

      “姐姐, 姐姐”

      “锦瑟”

      “锦瑟”

      “四奶奶?”

      “四奶奶? 原来那个四奶奶听说也死了呢. 这又顶上来一个.”

      头皮一下下发炸.

      “回家……”

      她扑腾挣扎着出去, 拉开车门.

      “四奶奶!”

      不要! 不要! 不要拉我! 别追我! 她尖叫着, 推开车门, 探出身去.

      呼啦. 窄小的山路上迎面两辆马车相错飞驰而过. 拉起一片凌厉的风号.

      “砰” “磕唧” 连声的闷响. 拖拽着绞肉似地一条银红身躯两相里扯开……

      回家……

      漆黑的雪夜里, 僵冻的北风腻着丝丝血腥味儿, 呼号着扯过, 凄厉阴冽地, 催拽着干树枝山石棱, 仆在地上没透, 一条条的黑影子, 来去无形迹, 好似群魔乱舞, 百鬼夜行.

      今冬, 夜黑得真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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