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神》临安

3、封偦

　　过了今日，她成为月神神女就有十七个年头了。
　　她自浮云山山腰的揽月宫回到离天阁的时候，天还没亮，她知道山脚下零星的战斗都已结束，双方进入各自阵地，静静等着天明时分的到来，等着撸天军那位疯狂的首领发出总攻的信号。
　　但对此她并不很关心，她不是一个关心世人死活的神女，她只关心今日过后她的生活会有什么变化。她已经答应了平昭帝在城破之时要出现在皇宫中，与那些过气皇族呆在一起，十七年后首回离开月神宫，变化是一定会有的吧，只是如不如她期待的那般便不得而知了。
　　“我回来了。”
　　神女面对着空旷的浮云山巅，轻声自语。
　　远古的风自天际吹来，拂动她的衣袖，仿佛也在响应她的归来。
　　不同于山腰揽月宫的宏伟壮阔，空空荡荡的山巅上的离天阁只是一个木搭的小阁楼，只有两层，一眼望去里里外外一清二楚。这里是历代月神神女苦行之处，记载着百位神女苦行一世的人生，也保存着每位神女倾尽心血写下的术法手记，代代传承。
　　她是月神宫的第一百二十代宫主，在她之前，已经有百多位月神神女在此终老一生，临终之前遵从月神谕令，挑选出新一任的继任者带回月神宫，然后在揽月宫祭坛举行卸任典礼，卸任之后，垂垂老矣的上任月神神女便完成了自己所有的任务，不必再留下观摩新任神女继任仪式。她可以遵从自己的意愿，在离天阁中死去，或者下山，度过最后唯一的一天属于自己的日子。
　　离天阁外的空地上，凌乱地竖立着大片的白玉墓碑。
　　她曾仔细数过，一共是四十三座，这说明一共有七十六位月神神女选择在最后的时刻，放弃继续侍奉月神，去过属于自己的生活，哪怕只有一天。
　　离天阁虽小，却有一道长长的廊道，共有两百四十来步长，名为“神女廊”。
　　神女廊廊道两侧的墙面上挂着一幅一幅四步来宽的壁画，描画着每一代月神神女的半身肖像，每当她注视壁画的时候，壁画上的人物就会变得鲜活，从出生开始演绎，一直到继任月神神女之位，然后就是数十年如一日的苦修生涯，最后是卸任典礼，那些离开了月神宫的神女，她们在人世间度过的最后一日在此也清晰地重演着，在她们死去的那一刻，神女的一生都会清清楚楚地浮现在属于她们的壁画中，无论她们身处何地。
　　她们膜拜月神的姿势，她们咏叹母神的虔诚，一次又一次冲击着观摩者的感官和心灵，从这条廊道走过的人，没有谁不臣服在月神的威严之下。
　　她面无表情地走过神女廊，在廊道尽头停了下来，那里，最后一幅壁画上描摹着上任月神神女的模样。这幅壁画是整条廊道中最与众不同的一幅，因为无论你在什么角度望着它，它都只是一幅肖像画而已，没有任何画面流动产生。
　　这位神女的一生，她看不到。
　　上任神女是所有月神神女中在任时间最短的一位，只做了短短的八年，但她所拥有的威严，却不逊于前面任何一位先代神女。
　　不同于历代月神神女月华银灰般的银白色长发，上任神女有着一头乌黑油亮的青丝，而且她没有散发，而是绾着一个干净利落的发髻，身上穿着神女银白色的术士袍，手握着象征月神的银色权杖，不仅不显得怪异，相反地更添威严。
　　上任神女五官雅致，不算绝美，然而眼神极清亮，微微昂首的坐姿带着一股爽利气息，在这画中，上任神女拥有一份极飒爽的英气，这是一贯气质阴柔的历代神女们所没有的，包括这任神女，她也没有。
　　这任月神神女在这幅壁画前转身，望着前任神女的肖像，慢慢地流露出一丝真诚笑意。而壁画中的前任神女也望着她，慢慢地显露笑意，那笑容是如此温暖动人，真实可感。
　　“师父，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您，明天我就要走了，再也不回来，”月神神女撩开鬓发，深深望着对方的眼，忽而莞尔一笑，“您会为我高兴吧？”
　　壁画上上任神女眉眼更弯，清亮眸光满含着慈爱，似乎在回应着徒儿的问话。
　　这位被当任神女称为“师父”的上任神女，其实与她只见过两次面，但却是神女一生最为敬重的两个人之一。
　　那仅有的两次见面，如同烙铁般深深烙在神女心中，到如今再回想，依旧清晰如昨。

　　第一次见到师父的时侯，她还只有七岁。
　　那是母神历2982年，清明十三年，清明大帝封偦在西进战场遇刺，不治回京，整个浮云城一片混乱。
　　其实何止皇城，整个天下就是在那个时侯全乱了。
　　但那不关她的事，她只想知道叔叔什么时候回来。
　　她独自居住在一个小院里，小院里有着很高很高的墙，和紧紧锁着的门，门上挂着锈迹斑斑的铁锁。她身上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裙子，肮脏不堪，完全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院子里的存粮已经吃完很久了，上顿饭，她抓了一只跑不快的老鼠，用木棍敲碎了脑袋，然后生吃了。但这也是三天前的事了，在这三天里，她已经连一只蚂蚁都找不到了。
　　——叔叔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她原本不是一个人住的，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她还有妈妈，她记得那个时候身边有很多人，一起住在温暖漂亮的房子里。虽然从来没有见过父亲，但妈妈常常告诉她，爸爸打仗去了，等所有敌人都不在了的时候就会来看她，然而她从来没有等到过，妈妈也没有等到。
　　后来她听嬷嬷说爸爸回来了，她很高兴，一路跑着到高墙外，却没有见到爸爸。一个身材魁梧的侍卫一拳打中她的脑袋，把她头朝下拖了回去。
　　在她满脸是血地醒来时，妈妈已经死了，爸爸也没有来。屋子里的所有人都被吊死然后拖走，所有的东西也被搬走，空空荡荡地什么都没有，高墙中嵌着的那扇门上挂了一个有她半个脑袋大的铁锁。
　　她一个人在院子里哭了三四天，饿昏了就睡，醒来就继续哭。
　　在第五天清晨，醒来的时候，脑袋上的伤口被人包扎好了，身上暖暖的。
　　她抬头看去，一个长得很好看的、侍卫打扮的叔叔抱着她，见她醒来，微微一笑，这一笑他右脸边就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
　　这位叔叔，就是她以后人生的全部支柱。
　　他经常来看她，带着好吃好玩的东西来，每次都翻墙进来，等她吃饱喝足后睡着了时，再悄悄翻墙离去。
　　有时候她害怕一个人睡，叔叔便会整夜整夜抱着她，嘴里低低地哼着不知名的童谣。
　　他的怀抱，甚至比妈妈的更温暖。
　　有时候她想要看外面的世界了，叔叔也会抱着她翻出墙去，牵着她的手沿着墙根慢慢地走。
　　叔叔那双瘦瘦的手大而有力，能将她的整只手密密实实地包裹起来。他手心里有着厚厚的茧子，握着她的手时感觉糙糙的，但磨着她皮肤的些微刺痛感却让她感觉很真实很温暖。
　　她就这样跟着一位侍卫叔叔过了好些年，直到有一天，叔叔带了很多东西来，告诉她，他要出远门去了，要跟着皇帝陛下出征。他可能会去很久，所以带了很多吃的来。
　　在他走的时候，她忽然哭了。
　　正准备离开的叔叔转回来一把抱起她，狠狠亲了亲她的脸，对她说，等他回来，她就可以从这里离开，那个时侯，她就是这个世上最尊贵的人。
　　——那个时侯，所有的敌人都将不再存在。
　　——那个时侯，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然后，叔叔走了。
　　她开始一天一天地等，从盛夏等到了寒冬，叔叔都没有回来。原本叔叔带来的所有东西都吃完了，因为太饿，她已经从一开始饿得无论如何睡不着到陷入了时时的昏睡中。
　　一切又和多年前的那个时侯一样，所有人都忘记了她，忘记了她在挨饿，忘记了她在哭泣。
　　——叔叔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大门被打开的那一天，她已经断粮半个月，那个时侯她正从一块树皮上扒下一只蝶蛹，狠狠地嚼着。
　　打开门的也是一个侍卫，却不是叔叔，她想到了多年前被打的那一拳，下意识地跑进院里躲起来。
　　然后很多人跟着进来，他们没有打他，而是跪在她面前，向她行礼。
　　“公主，皇帝陛下在等您。”
　　她乘上黄金雀羽的软轿，在轿子里狼吞虎咽地吃着源源不断送上来的食物，她已经饿了太久，根本吃不出那些东西的味道，只知道拼命地吃。
　　那一段路走得并不很久，可见皇帝陛下的寝宫距她住的地方没有多远，一路上她都坐在轿子里，穿越大道，进入宫门，看见无数人影，听见无数人声，有哭声有笑声，统之是哭声占了多数。
　　下轿子以后，她见到了更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些跟她一般年纪，甚至更小的，但无一例外都是身穿华袍，珠翠搔头，富丽不可直视。
　　这间宫殿很大，比她住的地方要大许多，充满了浓重的药草味，里侧垂着一张金色的大幅珠帘，隐隐约约可见里面的床榻上躺了个人。
　　许多华贵的女人坐在帘外，都在垂泪。在发现她的到来后，所有人看着她的眼光都很怪异，有惊异和震动，有悲悯和怜惜，也有冷漠和憎恶。
　　然后，坐在最里面的一个最美的女人朝她招手，口中道：“公主，你过来。”
　　她抬头看去，这个女人满面泪水，浓妆虽有些花了，却仍美得令人自惭形秽，但她的眼神冰冰冷冷没有一丝温情，仿佛想用眼神将她全身上下捅出些窟窿来。
　　她在那样的眼神里浑身颤抖，拔腿就想跑，身后的人死死按住了她。
　　然后，帘子里探出一只手来，朝她伸出。
　　那只手消瘦入骨，是病态的青白色，指尖微微有些痉糜，无法完全伸直——那只手其实是有些可怕的——但她看着那只手，忽然停止了挣扎，只是怔怔地望着那只手的手心。
　　然后，帘内传出一个气若游丝，但却是她无比熟悉的嗓音。
　　“小小，到我身边来。”
　　见状，那个女人将珠帘掀起，把里面的那个人扶坐起来。
　　她愣愣地走过去，看着里面那张瘦得不成人形的脸，无意识地唤：“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