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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神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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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浮云城无眠。”
用蘸饱了墨汁的竹管笔写完最后这句话,再将墨迹轻轻吹干后,白衣的侍者阖上了手中的《大陆书》。
似乎进行了大量的文书工作,这个侍者劳累不堪,此时工作结束,不禁长长吁了口气。然后她微微倾身,探手推开了桌前的窗叶。寒夜里湿冷冰凉的空气被她吸入肺中,混沌的大脑立时便清醒了大半。
窗外是一望无尽的夜空,微微下望,幅员辽阔的浮云城在此看来并不见得有多大,那些遍布都城、漫天飞舞的火光,也不过是几个较亮的光斑。
这里是浮云城内在今夜最安静的地方,因为这里是浮云山巅天路,九重天门内遗世独立的月神宫。
生杀予夺与世外之人无有相干,王权更迭与月神宫殿更无关联,无论为王者为何人,他信仰的都是月神,他都是神的子民,故而这里没有半丝带有血腥的风闯入,没有半点嘈杂生成,一如往昔。
但这个侍者知道,在今夜,月神宫内,其实还是有某些东西,已经悄悄改变了。
这个侍者居住的处所,是揽月天宫中视野最好的院落,也是最接近月神宫内的最高处,浮云城乃至整个大陆最高的地方——离天阁——月神神女独自居住的地方。但事实上,这所院子与离天阁的实际距离还有一万两千余尺。
对于月神宫内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侍者来说,这一万两千余尺已经超过了体力的极限,所以她身为神女最亲近的侍者,实际上并不常见到神女。
这个“不常”,往往也就是一年两回,一是年初之时,神女下山主持每年一度的月神祭典,另一,则是在极其奇异的场景下,往往在每年的除夕夜里,神圣不可凝目的神女会自天路缓步而下,一直走进浮云山陡峭艰险的凹槽内,慢慢消失不见。
每年的这个时侯,白衣的侍者都感觉神女似乎离开了月神宫,甚至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但在次年的月神祭上,神女却依旧如同往年般出现。
尘世之人很多时候直接称神女为月神,而月神宫内的人却不这么称呼,她们都是得到了神谕从而被选入月神宫为侍的圣洁之人,她们知道神女并不是女神本身,更多时候,她们会称呼神女为“宫主”,而自白衣侍者来到月神宫侍奉神女以来,她每年都可以看见宫主这样下山,到如今已近十年。
她知道宫主不喜欢特意的注视,故而每年的这个时侯,她并不上前参拜,而是站在窗前,面对着浮云山的凹谷,目送宫主自此消失。
除夕夜,也就是今晚。
白衣侍者完成最近的《大陆书》记载后,拢袖站在窗前,静静等着宫主出现的那一刻到来。
浮云山高陡,盛夏时在这里已是寒风刺骨,此际寒冬,雪已下了数场,触目白皑皑一片。白衣侍者开窗静立片刻,便觉头目冷得几乎失去知觉,呵出的热气似乎在离开唇时即结为霜。
然而她此刻想的却是:宫主呢?她独自居住在山巅,那里,是不是比这里更冷百倍?
等着等着,白衣侍者眼前便有些模糊了,她数日未眠,有点困。
在她上下眼皮几乎阖上,视野只成一线的时候,一道银光蓦地自上而下划破浮云山的夜空。
白衣侍者浑身一个激灵,猛地睁大双眼扑到窗前,那道银光下划速度看来不是极快,此时尚未消失,白衣侍者看得明白,那不是什么电光,而是一个身着银色长袍的人影头下脚上自山巅向山谷疾速坠落!
浮云山,高两万六千五百尺的山巅,只独自居住着月神神女。
“宫主!”一向沉静的白衣侍者大骇,手脚并用从窗口爬出,飞奔至院前巨大的圆形空地,扑到在悬崖边沿,嘶声大喊,“宫主!宫主!”
然而那道银光已经彻底消失在浮云山麓的悬崖里,消失得那样彻底,仿佛从不曾出现过。
白衣侍者倒在悬崖边上,脑中一片空白,她不及想神女是月神宫支柱,是全天下神的子民的支柱,她走了,她走了的话,天也就要尽塌了……这些她都不及想,她的脑中只是空白。
白衣侍者仆在崖边许久,口中喃喃唤着:“宫主……宫主……”
“月华,”一个清清冷冷的冰凉女声自她身侧上方传来,冷冷淡定,却具有撼动人心的力量,她问,“你哭什么?”
月华蓦然怔住,抬起泪水纵横的脸望去,只见在她边上,站着一位身着宽大银色长袍,身材修长的年轻女子——银白色随风飞舞的长发,苍白没有血色的绝美面容,以及那对极黑的、如一个墨色漩涡吸引着世人灵魂的瞳仁——月华陡然便是一阵恍惚,她连忙低下头去不敢看,宽大的衣袖拂去满面泪水,再次抬起头来时已经回复一派古井无波的神情。
“母神与您同在,我的宫主。”她双膝跪地,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大鹏展翅礼。
“回答,你在哭什么?”
——宫主的声音还是这样的冷啊……
月华吸了口气,道:“我在哭天下的一场浩劫,哭明日的生灵涂炭。”
“嘻,”月神神女轻轻笑了一声,“明日是辟天前奏,新天地即将开创。旧果子既然已经腐烂,换掉是应该的,你有什么好哭的?”
这不是一个普爱世人的月神神女应该说的话。
月华心下微惊,稍稍抬头,见神女修长的手指捏着一枚果子,新鲜的果皮上泛着青紫色的光泽,是浮云山山麓里特有的青兰果,那么对于方才的那道银光,她果然没有看错。
“宫主,”月华突然不知自何处生出了胆子,她问,“您到山下做什么呢?”
闻言,神女垂目瞥了跪在地上的白衣侍者一眼,忽然矮身凑到她近前,轻声道:“你就这么想知道?”
月华几乎是同时低下头去,此时额际已快贴上地面,冰凉的寒气渗得她头脑发疼,这使得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是的,我的宫主。”
“嘻,”神女又是轻轻一笑,然后她直起身来,望着浓黑如墨的天际,似是而非地说,“我想试试从两万多尺高的地方掉下去,能不能把一个人摔死……结果是不能。”
月华浑身一抖,对此神女似乎不察。
神女回头仰望,那里,揽月宫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尊高达百余丈的白玉雕塑,月神长发飞舞,垂目落泪。
只望了一眼,她便回过头来,朝着天际,明日朝阳升起的方向伸出空着的手,做了一个轻抚的动作,自言自语起来。
“明天,总该有些变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