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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 44 章 ...

  •   素陵澜慢慢步入展眉阁,一路的侍女下人默默地恭敬施礼,垂首低眉站到一旁。苏锦侧身而卧,缩成小小一团,悄无声息。
      素陵澜走过去,轻轻一抚她的额头,触手微温,已经退了热。苏锦的身子不自禁地瑟缩,秀致的眉头微微蹙着,不知道可曾梦见了什么。素陵澜静默看了她片刻,才负手而立,缓缓地吁了口气。
      夏日的午后,空气中弥漫着莲花的清香,碧色的茜纱窗挡去了灼热的阳光,满室清幽的凉。举目四顾,屋中陈设布置与记忆中并无二致,壁上书画都是素夫人亲笔所为,画的是窗外莲池四季胜景,笔法工整意境端庄,他凝目片刻,然后道:“都摘了,收拾好,送到素静澜的书房里。”
      于是,第一天,素陵澜令人清理了展眉阁的书画。
      第二天,素陵澜令人搬走了展眉阁中的绣架,放进了自己的书案。
      第三天,素陵澜令人换去了茜纱窗,改用冰鲛纱。
      第四天,素陵澜令人整理了展眉阁中原有的一应器具,全换上新的。
      ……
      不出数日,展眉阁已不复旧观。
      素静澜站在更为简净的展眉阁,轻叹一声道:“原来你终究介怀。”
      “是。”素陵澜也不否认。
      “当年……你携皇命而来,母亲亦多有顾虑为难……”素静澜声音里透出无奈,他仍记得接到皇命到迎接这个突然多出来的二弟那一段日子,全家人是怎样的严阵以待,他的居处,父亲母亲亲手布置,重金请了司徒大人家里料理内务的人亲自走了一趟,一点点细细询问这位不曾谋面的二弟的喜好、性情、生活习性,他怎么说,他们怎么改,当时他心里其实暗暗觉得这位“二弟”甚为刁钻。送走了那位管家,皇上特地派了宫里的人出来亲自检视,派出的竟然是皇上身边的近侍,深得信任宠幸平常可说是一步不离的太监总管安公公,素家为了迎接安公公,另建豪奢的别院,安公公来了之后又是一番颐指气使,别的不说,用以照明的不能用火烛,要用夜明珠,且每一颗都要有龙眼大,还有,每间屋必定要置上辟尘、定风、鲛泪、灵璧各一枚……那些都是传说中才有的宝物,幸而素家还颇有几分家底,也才能置办周全。不过素家向来奉行诗书礼义温良恭俭,平素生活也并不铺张,此番极尽奢华,人人心里其实都并不以为然。
      后来素陵澜来了,虽然是那么小的孩子,却目光阴郁眉间阴鸷,性情孤僻一言不发,为他接风的盛宴,他不言不动,一双比常人更为深黑的眼瞳里沉沉的压抑让每个人都像被重物所压,他记得,母亲是在犹豫了很久之后,方能微笑着对他说出一句,君子讷于言。本意是解围,他却见他墨色眼瞳更为冰冷。
      此后的日子,父亲早逝,他常见母亲垂泪,神情彷徨。偌大的家业,稚弱的幼子,皇上的重托,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她一直可说是在硬撑,努力中正平和抽丝剥茧如履薄冰,在暗潮汹涌中维持着平静的表象,不负各方所托,不能负,亦是不敢负。唯一的指望就是日复一日苦熬着等他长大。到他终于能够帮忙撑持家业的时候,母亲已是油尽灯枯,匆匆故世,而今思来,仍是心如刀绞。
      看着素静澜隐隐泛红的眼眶,素陵澜淡淡地道:“我也知夫人不易,所以此番清理更换我用了七天的时间。”
      素静澜合目叹息,再看向素陵澜时目光清冷,声音也冷:“当年司徒家的管家、宫里的安公公事无巨细多有指派提点,连你喝茶的水要用梅上雪水而不能用明前雨水都说得清清楚楚,但他们都没有提到的是,你自来畏寒——你这个人的血是凉的,我们想尽千方百计,现在看来,仍是暖不过来的。”
      “我一直以为大哥平和淡泊,这些话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口。”素陵澜牵牵嘴角,“终于听你说了出来,我倒也释然。”
      素静澜一怔,看向窗外风起莲池接天碧绿如浪涛翻涌,淡静青衫随风拂动,慢慢地说到:“这些日子我也曾深思,你所言所行,有你的道理,只是手段,未免太过阴狠无情。能够如此行事,非得凉了一身血才能办到。”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里间,只见苏锦静静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如一尊气息尚存的瓷像。
      素陵澜削薄苍白的唇边却勾出笑容,“那就是说大哥已经想明白了。”

      日复一日,谢禾发现,素陵澜在展眉阁停留的时间从一盏茶,一炷香,到半个时辰,一个时辰,越来越久。
      苏锦自从退了热度,昏睡的时间不多了,但从此再没听她说过话。
      素陵澜似也不以为意,他只沉默地处理龙隐司的事务,近来各种密报和书信也较以前为多,他伏案的间隙,会抬头看一眼苏锦,而苏锦,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目光似乎落在窗外某处,又似乎空无一物无迹可寻。
      两人虽同在一室,但中间相距甚远——最近的相对,是吃饭的时候。
      侍女们小心翼翼一道道布上精致清爽的饭食,苏锦依然静静地,被她们牵引过来,默默低头吃一小碗米饭。
      素陵澜先喝药,然后看着她默不作声无知无觉地扒拉碗里的白米饭。看到了第三天,他为她夹了一筷子菜,苏锦捧着碗的手微微一抖。而从那天开始,素陵澜会亲手为苏锦布菜,盛汤。
      吃过饭,又恢复一人凭窗,一人独坐。
      苏锦静静坐着,会直到夜明珠水一般的光辉和月光交融,映照在她洁白面孔。
      而素陵澜忙完了,得闲时会坐在展眉阁看一卷书,看得倦了便合目养神。
      两人都极静,静得可以听到从莲池吹来的清风,回旋一圈后淡淡逸去。

      何为心静?
      是心为之死,还是心为之空。
      谢禾不知道,他只暗自掐算时间,然后内心焦灼,皇上已经下旨数道,令素陵澜回京,公子却都漫不经心地搁置,只字不提回京的事。
      可是,公子是不能不回去的,这一层,何需他多言,公子恐怕早就知道,他这样——分明是有心求死了。
      当有一天的深夜,素陵澜再度咳血不止,谢禾长跪,终是开口道:“公子,回京城吧。”
      素陵澜咳喘稍止,却道:“你去安排,明天去江北。”
      “江北?”谢禾愕然。
      “是,带上苏姑娘一起。”素陵澜说完这句,再度咳嗽不能言声。

      清晨,素静澜看着素陵澜寒白面色,蹙眉道:“要出门?”
      素陵澜平静地道:“去一趟江北。”
      “必须亲自去处理的事?”素静澜问。
      素陵澜想一想,点点头:“是。”然后亲自来到展眉阁,对依然静静独坐的苏锦温言道:“苏姑娘,与我去个地方。”
      苏锦睁着一双茫然空洞的眼睛看着他,然后低头默默跟在他身后。

      当他们一行弃车乘船,再度踏上江北的土地,再度一程程进入江州瑾城的地界时,苏锦这么久以来木然空茫的神情终于有了起伏的痕迹,眼中流露痛苦畏惧的神色。
      斯时已是掌灯时分,素陵澜看向缩在马车一角垂首微微发抖的苏锦,声音温和:“苏姑娘,跟我来。”
      苏锦似乎更怕,但不敢不从的样子,终于慢慢下了马车,瑟缩着站在角落。
      素陵澜令其他人退下,凝视苏锦的眼睛,然后道:“我曾经想过,你是不是都忘记了,如果真的忘了,未尝不好,可是看来你没有,那么不必害怕,我只是带你去见一些老朋友。”
      他们一步步走在前不久方血流成河的土地上,远远的,可见城墙上兵士肃立,明亮的火把照亮了一张张坚毅平静的面容,素陵澜停住脚步,对苏锦道:“可还认识?”
      苏锦大睁着眼睛,定定看着,嘴唇颤抖着一个个默念他们的名字,江明,刘珏,赵辰……他们都是义军的儿郎,都是随她一起出降的兵士,他们,不都被素陵澜坑杀了吗?她亲眼看到他们在为自己开挖墓穴!……苏锦转头看着素陵澜,想问什么喉中却是哽咽。素陵澜微微颔首,道:“是,他们都曾是义军将士,现在他们为朝廷效命,其实对于他们自身来说并无差别,一样是保境安民,一样领军饷养家。我当时曾问过他们是想回家务农,还是继续从军,他们大多数还是留下来了,一来对于贫家小户,家中有人从军,日子确要好过些,二来他们说对瑾城百姓有愧,能守卫他们也算补偿。”
      苏锦心中一时并想不了太多,只有一句话在反反复复——他们都没有死,他们还活着,他们没有被活生生埋下黄土,而是好端端地站在前方——这已经很好,很好……
      “要去与他们打个招呼吗?”素陵澜问。
      苏锦轻轻摇头。
      素陵澜点头:“也好。”

      待得她略略平静,素陵澜带着她离开,并未进城,而是去了一处较为荒僻的地方,影影绰绰的看来竟像是坟场。
      他们停在一座坟前,墓碑上只有简单的几个字“苏檀阳之墓”。
      素陵澜令谢禾送上香烛纸钱,对苏锦道:“今天算来是苏檀阳百日,由你来送他一程吧。”
      苏锦静静跪在坟前祭拜,心中大恸,眼前青烟袅袅,纸灰纷飞,似孤魂幽幽,不舍不弃。
      当时苏檀阳倒在她的剑下,至死一言不发,目光却如少年时一般清澈温柔,望着她,并无怨恨,只无限眷念。
      说好了年少并辔,年老相伴,而今他却被她一剑穿心,独自葬身孤坟。这么多天,每个夜晚那一幕都在眼前重演,似乎温热的鲜血一次又一次溅上她的脸颊,伸手触摸,却是枯涩,才知自己连眼泪都再流不出来。
      苏锦慢慢伏下身去,彷佛这样就可以与苏檀阳再贴近一点,这里葬着的人,纵然所有身份都化为乌有,唯有一个永不变更——他是她这么多年,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苏姑娘……他朝吾体也相同。”哀恸中,耳边听得素陵澜低声道。她一直以为这句话是虚空的慰藉,可是被素陵澜这么说来,只觉平实真切。
      苏锦转头看着他,见他目光平和淡漠,并无安慰之意,确实只是陈述事实。
      他朝吾体也相同。
      人生不过是殊途同归,走得再远再久再曲折,终了都不过如此,这是每个人注定的命途。
      素陵澜低咳两声道:“苏檀阳身为前朝太子、义军统帅,当时竟然容许了别人——不论这个别人是谁——以剑直指,那么只有一个原因,他心里已然存了死志了。”素陵澜看了眼苏锦缓缓道,“以他的身份和血统,他只能死,不能降,一死以谢天下还可说是求仁得仁,可率军出降却只能招致更多的耻辱、怨愤、仇恨,那是他的身份所承担不起的。”
      后面的话素陵澜没有继续说下去,却对苏锦伸出了手,扶起她来,然后携着她的手,道:“送了这一程,就让他安心地去吧。”
      素陵澜的手并没有很大力气,她用力即可挣脱,但是太过冰冷寒凉,彷佛连那种冷,都是一种坚执,领着她,一步步往前去。
      行不了多久,喧闹市声扑面而来,眼前竟出现了一条长街,苏锦才醒悟过来他们已经进了城。此时正站在瑾城最热闹的大街朱雀街上。
      眼前人来人往,耳边车马喧嚣,一盏盏明亮的灯火挤挤挨挨延伸至长街尽头。眼前繁华,似乎犹胜过往,若只见今日熙攘胜景,谁能想象百日前这里还是尸横遍野的修罗场,谁还会知道,这里就是他们义军曾经流血的地方?
      而今,鲜血浇灌的土地已经覆盖上烟火浮尘,惨烈如鬼窟的死城如今已是繁荣景象。
      素陵澜携着她的手,一步步做过热闹的长街,走过卖糖人的小铺,吹糖人的老头正鼓着腮帮子呼呼吹气;走过卖胭脂水粉的小店,羞涩的姑娘正揽铜镜自照;走过挑出一个“当”字的店铺,掌柜和那不得意的人正在讨价还价;走过卖桂花糕的小摊,一群小孩拖着鼻涕眼巴巴地聚了一圈……走过高朋满座的茶馆,走过人声鼎沸的酒楼,走过大碗盛出牛肉面的面馆,走过满楼红袖招的烟花楼……来来往往的人,脸上都多少有种满足与纵情的神色,那样的神情苏锦看得懂,那是经过大难的人特有的自珍自惜,是终于得享平静后带着一点小小放纵的满足安乐。
      恍惚不觉间,他们已经走过了繁华长街,伫立的地方远方山上遥遥地有一间庙宇,此时敲响了晚钟,一声声悠长清亮,与松涛阵阵相和,宁谧浩大。
      此情此景,极喧闹又极宁静,似千载流光,不过须臾,爱恨悲欢,归彼大荒,潮起潮落,终究平静。也许,与此刻寂静的喧哗相较,任是铁血壮志欲与天公试比高,还是魂销骨裂折戟沉沙葬荒冢,终不过是一声叹息,不过是少数人的荣辱哀乐,于熙攘百姓而言,他们要的,只是这实实在在过日子的人间烟火平安喜乐。
      盛世清平,百代繁华,无非也就是很多个很多个这样热闹的夜晚。
      苏锦眼前渐渐朦胧,灯火渐渐晕染成团团光晕,再看不清晰,半生虚妄,一路辗转也许只为懂得今夜灯火的平实暖意,际遇离合也只得身边斯人坚执地握着她的手,原本以为再也不会落下的泪水终于慢慢跌出眼眶,沉沉坠落,而素陵澜轻轻将她拥入怀中,任由她靠在自己胸口终于失声痛哭。

  •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大家纷纷表示不要看温情戏,但还是温情了一下,擦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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