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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舍却之恨 ...
是从……多久开始的呢?
这个人慢慢变得那样重要了。
清音接住他下坠的身子,拥着那一点淡薄的温暖,莫名地,就有些失神。
天地广袤无垠,人世纷繁喧嚣,无数的相遇相拥,无数的擦身而过,缘分起起落落纷纷扰扰,没有谁离了谁就不能独活,她明明十分清楚地知道这些,而眼下,对他,为何就那么地不能放手呢?
手指轻抚他脸颊,试图拂去他眉间那些缠绵入骨的倦意,对人世,对活着,对一切的一切,那种发自心底的浓重的倦意,了无生趣。
阿陌他,又是从何时开始,变得这样的呢?
四年前,她一身是血,立于他面前。
烈火色的衣裳染满了深浅不一斑驳诡异的血色,衣角处尚有血滴垂坠而落。他看见这样的她,却并无一丝的惊异与嫌恶。
然,视线相接的第一眼,他面色一沉,别过头去。
萧潜那厢见了,冷笑一记,拿着一只满是黑色倒刺不知是何物做成的短棍,勾着阿陌的脸,逼他与她对视。
彼时,那些倒刺贴着他脸,创口便有血簌簌落下。阿陌的面色纹丝不动,仍是四平八稳地抬眉,然,那目光中,却终是渐渐有了一丝……不堪。
密室内,除了她,全是男子,而阿陌衣衫褴褛。她看见他半掩的青衫下处处伤痕。
萧潜见她来了,也不惊惶,反倒冷笑道:“宋姑娘来的巧啊。”
她深呼吸,挑了下眉。在看清阿陌的那一眼,她其实是很想血洗那间密室的。
而事实上,她也如此做了。从医不为济世,却也并非为了杀戮,但,为了他,她什么都不计较,对或错,正或邪,一切的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
将阿陌从悬吊的铁链上放下时,他也是这样全然依赖地向着她倒下。
接住他后,阿陌有一时的昏厥,却很快醒来,幽黑的眼带了些黯淡的灰色,仿佛无月之夜寒潭之上浮动着一层水雾,寒烟下隐隐透出墨色,是以更显得那水色灰蒙蒙地冷。
“放了萧潜。”恢复力气的第一句话,阿陌讲的竟然是这个。
她立马怒了,想也不想,“不!”
阿陌喘息平定,放柔了语气,再重复一次,“阿音,放了他。”
“为何?”她虽气极,仍是给了他机会解释。
阿陌倚着她,忽然身子一软,更深地蜷进她怀里,贴着她心口,淡淡道:“若我说,没有为何呢?”说罢,他漆黑的眼抬起,望向她,宛如最沉寂最浓烈的夜色,无端令人揪心。
在那样的目光里,她最终妥协,解了萧潜的毒。
现在想来,那一日,是阿陌最后一次那样全心全意地、放松戒备和顾虑地靠在她怀里,是将她当做了最柔软的一处所在、又将重伤不支的自己全然交付于她。然而,也是从那一日起,阿陌他有了异样。
这个看淡了名利和生死,对于世俗的一切毫不计较亦从未入眼的男子,绝不是那种会因了自己的不堪而将她拒之于千里之外的人。若是,没有非常深刻的缘由的话,这样的阿陌绝不会如此决绝且残忍地,对她、对自己。
然而,令她不安至今的,便也是这深刻的缘由,深刻到四年了无论她怎样软硬兼施,阿陌都不会多加解释,一贯讳莫如深。
身后祈夏轻声道:“小姐,属下闲着呢。可是要替谷主渡些内力?”
清音这才恍然回神,紧了紧怀里的人,点了点头,“先去后院。”
将师父安置在后院厢房,少不了又是一阵忙乱,然而,这样的事做得多了,清音和祈夏都轻车熟路。
“你要不要歇一下?”见祈夏脸色泛白,也知晓师父的病重,清音轻轻推了祈夏一把,要他去休息。
祈夏摇头,道,“我先去收拾前厅那群逼着谷主出谷的杂碎。”说罢,提了剑,器宇轩昂地大步走去。
清音目送他背影远去,唇角带着些似笑非笑的弧度。
屋里顿时安静。窗外雨声连绵不绝。
清音知道祈夏此举的体贴,十分领情地受了,专心和师父独处。转了视线去看锦被下的人,那脸仍旧透着淡淡的灰色。已经不再悲戚,清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轻轻捧着他的脸,指尖于是传来一点淡薄的温度——就像他历来的样子,不冷不热,只得那一点淡淡的温暖。
清音细细看着,然后,勾了头,将红唇在他唇瓣上蜻蜓点水般地触了一下。
两唇相接,他的微凉,她的温热。
清音笑了,舌尖一勾,万分黏腻地舔了舔那两瓣柔软,有些凉又有些暖,因了长年服药,有淡淡的草药气息,却又微甜,清洌如山泉——心里对此有着十分矛盾的感觉,却又十足十地贪恋喜欢。
锦被下的人突然低吟了一记。
这妮子丝毫不见慌乱,反而更加胶着地粘了上去,直到一个淡然的声音略微低哑地响起,“清音。”
清音于是支起头,托着下巴,含笑对上他黑得深邃和浩瀚的眼,“何事?”
苏陌钦见状,眉心微蹙,双眼凉幽幽地锁住她,不语。
那目光深沉厚重,如两道漩涡将人直直地拽入其中,身陷而不能自拨。清音任由自己沉溺,笑答:“师父,你若是再这样昏迷一回,我便再如此……一回,直到你厌倦了这样不怜惜自己,或者,厌倦了这样的我。”
不怕伤。
不怕痛。
甚至连死亡也不可怕。
那些,在我成长的道路上,你所给予我的,已使我此生圆满,自此之后,再无他想,只知一生感激,亦知一生珍藏。所以,无论你怎样拒绝了我、伤害了我,怎样都好,我也会一直守在你身旁,绝不走开。
苏陌钦那双瞳仁带了浓烈的墨色,一阵一阵沉寂下去,似是有片刻的失神,却又很快道:“清音,起来。”
于是,清音听话地起身,道:“压坏你了?”
苏陌钦摇头,双臂往后一撑,作势欲起。清音很理所当然地扶了一把,在他有所拒绝的动作之前,十分迅捷地收回手去,冲着苏陌钦无敌地一笑。那人便不好发作,只能默默坐直了身子。
“师父,”清音替他将被子往上拉了一点,掩住心口,又把他裹了一圈,“咱们回谷吧。”
苏陌钦斜倚着床柱,正色问道:“诊室那人眼下如何?”
清音早知他会问,却也不急着打断,十分乖顺地静静听他讲完,然后在他等待她回答的时刻,适时地接过话去,“师父放心,那家伙想死也死不了。”
对于如此大大咧咧的回答,身为师尊的苏陌钦也未见一丝不悦,只淡淡道:“如此,便好。”
清音瞧了瞧他脸色,决定将屋里铜炉搬过来一点。那只做成貔貅模样的铜炉,足有半人高,沉甸甸的,清音搬着也甚觉吃力,嘿咻嘿咻地,连拉带拖,折腾了好一阵。
苏陌钦默默看着她,目光深厚稳定,既不十分冷淡,也不十分热切,只是沉寂。
“师父不会热吧?”清音弄好后,红着张脸,献宝似的笑着,有一抹子谄媚。
苏陌钦摇头。
清音毫不介意他的冷淡,在他身前坐下了,将锦被往他那边推近了一点,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呼呼地长吁了两口气。
苏陌钦不用抬眉也知晓她在作甚,此刻,侧脸看着脚上锦被,顿了顿,复又抬头,端了气度,问了一句,“此番出谷,可有甚收获?”
说起收获,那妮子便乐了,笑嘻嘻地将脸凑近了去,“师父,我捡着一个人。”
苏陌钦落了点睫,半掩着视线,淡淡道:“嗯。殷若修?还是,清远?”
清音又往他那边蹭了蹭,身后就是锦被下掩着的他的腿,有淡淡的热气传来。清音笑着看向他,答道:“是清远。殷若修早就死了,师父,我捡着的人,是清远。”
苏陌钦抬眼,“他可好?”说这话时,眼前这人,丝毫不悲戚,亦无半点不悦,沉静得没有一丝情愫。
清音料到他必定如此,点头道:“很好啊。为了我,死生不计。要他活,他便活着,要他死了,他也绝不含糊。师父,你是想听这一句吗?”
苏陌钦默了默,轻描淡写,“清音,你并不适合幽居谷中,时常出去走走,会更好。”
“可我想呆在你身边啊。”清音毫不扭捏地做答,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波澜不惊的脸。
苏陌钦道:“此番你取得七宝珠,实属侥幸,日后再不可胡闹。翠寒谷也好,我也罢,并不能护佑你一生一世。眼下凭着你自己也可以过得很好,我便可放心。再者,既然已遇见清远,既然他也是一心待你,死生不计,那么,你便要好好珍惜。”
清音噌一下站起,盯住他,笑嘻嘻地厚颜问道:“师父,那么,我也是一心待你,我也是死生不计,为何,你不记得要好好珍惜?”
苏陌钦并不被此言惊动,仰了点头,静静与她对视,“清音,你还要我再说多少次?当年为了你,我已死过一回,如今的苏陌钦,只想过毫无牵连的生活,可以的话,我只想一个人。并不只针对你,对世上所有人,我都无兴趣。一个人平静地度过余生,是我唯一所求。你,便是连这点清净,都不肯给我么?”
这话说得甚寒凉。清音不由一颤,慢慢苦笑,“原来师父是这样看我?”她低头,侧了点身子,不再正对着他,望着青石地面,轻声又道,“师父,我说过会还你心如止水。我说得到,便做得到。如今,已拿到七宝珠,配好解药后,我便出谷。清远我会带走,从此再不打扰你的生活。只是……”
清音默了默,忽然转过去直勾勾地盯住他的脸,十分认真地问他:“只是阿陌,八年来的日日夜夜,两千七百二十三天,倾注了这许多心血的时光,相守相护,我和你也是做到了死生不计的地步。然而,最后的最后,我被甩了,这样讽刺的结局,竟是连一个真正像样的理由,或者借口,都得不到吗?阿陌,你能不能对我说实话,我只想你一句实话,为什么你和我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为什么?你的理由呢?那个总是据我与千里之外的理由呢?”
叠声地问,清音的语气亦并不激越,只是有些执着不悟罢了。
苏陌钦听了,略微叹息,黑瞳里光影几番幻灭,最终轻声道:“理由?不过是我厌倦了罢了。潋滟清绝水的毒,师父之死,翠寒谷几乎被灭门……清音,你我虽活着,然经历了这些事,又怎能如以前一般在一起?我可以不恨你,可以不计较了,然而,又怎能如以往一般仍在一起?放手罢,过去的,已永不可重来。我若与你相守了,不仅师父泉下有知亦不乐意,就连翠寒谷上下百余冤魂也永世不得解脱罢。”
“这就是你的理由?”清音维持着原有的表情,尚算镇定地凝望着他,然目光却有些起伏。
“清音,放下罢。”苏陌钦抬眉与她对视,神色清冷疏离,两人之间硬是因此划开更远的距离。
清音忽然就笑了,十分不合时宜地笑了,“师父,当年萧乐婉的毒,不是我刻意设计,这一点,你至今不肯信我吗?翠寒谷的灭顶之灾,师祖的死,虽然我并非全无责任,然而……”她顿了顿,忽然口气转淡,“算了。多说也无益。既然师父你都这样想了,我还能辩解什么。而今果然是应了那郡主死前的诅咒?终是爱上了不能爱的人,欲爱不能,欲罢难停,欲语还休。就算拼了一生,拼了性命,也得不到心中所眷,此生此恨,至死方休。那女人说得好不狠毒。”
清音复又淡淡一笑,替他紧了紧被角,“师父,我不再逼你,也不再提及此事,所有的这一切,你若想忘了,若想放下了,我便从了你吧。”说罢,仍低垂着头,语气里带着些和缓的笑意,却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苏陌钦默了一记,“清音,你若能真心放下,对你也很好。”
“天涯何处无芳草嘛。师父,你这话说得好没新意。”清音抬头时,已然换了十分调侃的表情,眼睛一眨一眨地笑着。
其实,眼眶却有些微红了。
苏陌钦再度沉默,顿了顿,一时无言。
清音深呼吸,道:“师父,咱们回谷吧。清远已先随洛大哥回去了,就等您验收下我这番修行的结果,若是还行,我就可以收拾包袱上路了。”说完,这妮子粲然一笑,丝毫不见悲戚。
伤心的,你若想忘了,便忘记了罢,连带要把我忘了的话,也可以的。
这一生,你若只想平凡快乐,也是个很难得的愿望呢,我会竭尽所能帮你完成的。
阿陌,阿陌,阿陌……
清音折身去通传祈夏准备启程。身后苏陌钦斜倚着床沿,身形猛地放软,低眉垂目,凝视着锦被上自己的双手,瘦长惨白,细细颤抖,十指紧握,深深龛入略带灰蒙的皮肉之中。
如此死气沉沉的自己。他薄唇微掀,笑意如游丝一般,飘渺涣散。
阿音手指的那两道伤痕,和掌上尚未全然褪去的青紫,还有阴冷天气里时不时无意识捶打的肩头,以及她凌乱的内息,这一切,全是拜清远所赐罢。
她终究还是对清远用上了真心实意。
如此,甚好。
至少,他若不在了,她并不会十分伤心。
而能让她将来少一分痛楚,如今就算多些伤,又怎样呢?
自己的想念,无声无息,锋利刺骨,一笔一笔淋漓见血,却,就让它在胸中粲然生花,或者腐坏成泥罢。
记忆里,八年前初遇的那一天,他如往常一般心如止水,或者心死成灰。忽然出现的小丫头十分的生气勃勃,黑漆漆的眼死死盯住他不放,目光炯炯有神熠然生辉。那一刻,他在她眼中读到了毫不知遮掩的惊艳。其实是有些好笑的,这么小的一个妮子,会真正懂得什么?
从容起的匾额,多年来,压下了他多少的怨恨和不甘,他并不如表面上淡然谦下——她,能懂得么?
八岁那年,秦王府火光冲天,他被师父从水牢救出时,能望见的,只得熟悉的家园里那一片映红了半个京城的火焰。
后来,他举茶过顶,跪拜在从容起的匾额下时,师父道:“陌钦,你可想好了?奉了这茶,世上便再无秦王世子,有的,只是甘心为渡生民于水火而倾尽心力的医者苏陌钦,放下过往,潜心济世。”
彼时,他才八岁。然灭门之恨,仇深似海,这样的事,世上有几人遭遇过?又有谁能懂,谁能解?而年幼时的他却竟然统统受了,自此以后,余下的一生教他又如何原谅!?
师父无言,一直等他做答,然而最终只能叹息,“陌钦,王爷临终嘱托,定不能教你因仇恨而荒废一生。恩恩怨怨,难消难了,放下了,才是对你最好。你自己想想罢,想通了,再来找我。”
于是,他在从容起的匾额下,一跪就是七天七夜。彼时,谁懂他的挣扎?
行医之路,对他来说,不是解脱,从来不是。
是以,当那小丫头指着头顶匾额,大咧咧地、笑呵呵地问道:“苏陌钦,为什么你床旁边就挂个写着屁话的牌匾啊?”
淙溶居。从容起。
他无意识地抬眉,看了一眼那匾额。师门里历代遵从的教诲,竟被她说成是屁话。
然而,不可否认的,那一刻,他的心底确实有什么蠢蠢欲动着。
“从容起?好笑得很,人又不是佛,为什么总是被要求要万事从容?什么都无所谓,怎么都不能被触动的人,也能算是人吗?人之一世活着就是要有喜有悲,有伤有痛方才知人生靖好,对不对?”
他有些怔忡地与她对视,于是这小丫头便愈发抖擞,“那些爱着的,值得的,便好好珍藏,死生不计,而恨着的,怨着的,便灭他满门,至死方休!有仇报仇,有情还情,什么以德报怨的,全是狗屁混账话!恩怨不分的人,还算是人吗!?”
恍然忆起拜师的那一日师父说:“淙溶居。从容起。陌钦你可体味其中真意?放下一切,放下外六尘,内六根,中六识,一并舍却。到了没有可以舍的境界,也就是你免去生死之别的境界。”
舍却。
师父却说舍却。
于是,他这一生舍却了许多。
舍却到连他最想要的,最不想舍却的,而今,也是他亲手将之从生命中抽离!
“师父,我会做的很好,此后再不会犯错。阿陌,我发誓,无人能比我更好,你信不信我?”门前忽然传来清音低微的声音,有些游移不定,“阿陌,当年我许下的承诺,如今都做到了,可是,当年你说过你信我的,如今……却……怎么反悔了呢?”
不好意思啊,最近又瓶颈了,今天开始恢复更新,亲亲还会再来捧场嘛╭(╯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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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舍却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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