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真亦假时假亦真 ...

  •   师父要杀清远。
      从来活人无数,一意恪守医德的师父,竟然起了杀意,要杀那个和他并无任何过节的清远!?
      当年翠寒谷遭灭顶之灾,师父他对萧潜也未起如斯杀意。
      而这原因,只是为了她!?
      为了他看清了她,虽多年来未与她多话,却仍是在第一时间第一人明白了她!?
      她救清远,掀起江湖轩然大波,引来自身祸端无数,兜兜绕绕,遮遮掩掩,只是为了替他续命。他懂,是以出手要除了清远,以断绝她那些荒唐危险的念想!
      清音待秋霜走后,并未直接回屋内,而是继续坐于廊下。
      朗日清风,远天碧草,花香阵阵,让人心旷神怡。清音并不焦躁,既已劝动秋霜不杀清远,接下来的,便是应对谷中护卫。首当其冲的,便是对师父忠心不二的李元昊。其实,李元昊其人尚好对付,难的,是那不显不露的洛本清。幸好,祈夏还在。
      思及祈夏不由一笑一叹。那厮眼下不在,不在,定是因为他要去杀人。
      清音暗自道:“柳枫柳晋,两个不入流的东西,杀了也罢。”说完,起身,拍拍衣摆,悠哉悠哉往清远厢房去了。
      轻叩了门,屋内并无动静。清音于是相当自觉地推门而入。
      咯吱一响,阳光应声入室。空中浮尘如轻羽般飘浮。榻上的人躺得好不静谧。
      清音缓缓走至榻前,低眉看去,湖蓝色的锦被下,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和一只隐隐生势的手臂。修长白皙的十指因了长年练剑,有着和祈夏一般的细微的茧。那手指柔腻无比,此际随意展开,姿态放松,貌似温和无害,实则拥有恣意生杀随性予夺之力,后者,确是不争的事实。
      清音伸手抵上他手心,指下传来细细的磨砺感,却又柔滑无比——和他本人一般,如此矛盾却又真实存在的感觉。
      清音淡淡一笑,随即推了推他,又拍了拍他脸,道:“喂,清远,醒了。”
      要他小睡,是她,现在要他醒来,也是她,如此女子反复无常,不可谓不乖戾。
      清远眉头微蹙,极其低微地□□一记,双睫微颤,极其缓慢地睁开双眼。
      清音道:“我们去晒太阳。”
      清远看清是她,抬手揉了揉额角,眉间倦色渐渐退去,道:“好。”
      于是,清音乐滋滋地搬了两张短榻放在后院桃树下。一回头,发现清远不知何时已跟了来。此刻,他在她身后缓步靠近,正忙着往身上罩一件浅蓝色的衫子。因左臂吊着,尚无法动弹,只好使了右臂,低头无比专注地,竭力将衣衫往肩头挂稳。
      风起,他走动中,更显衣袂飘然,而此刻桃花翩跹,好一派美不胜收。
      清音笑着待他走近,伸出手去,替他整理好肩上衣料,又拉了罩衫一角,将他捂得严严实实,这才满意地上下打量了他,赞道:“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清远你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话一出,清远懂了,原先有些苍白的脸色竟然一下转为皎然。这一回他未低头未垂目,反倒怔怔盯了清音片刻,十分平静地答道:“举觞白眼望青天?清远并无此豪情。况且我这一生也不想有如此豪情。”
      “你可以。只是你不想罢了。”清音也不纠结,换了个话题道,“上回问你可有什么志向或心愿,你还未答我呢。”
      清远方坐下,听闻此问,身姿笔挺,纹丝不动。
      “你可有什么平生志向?”清音笑嘻嘻地继续。
      “我……”清远顿了顿,侧头看着清音,黑眸如墨,目光似星,清辉一片,却又浩淼难测。他无言注视了她良久,才移开视线,看着清溪流水,轻声道:“以前没有。眼下有。”
      “以前没有?”清音好奇,“为何以前没有?”
      清远仍侧着脸,道:“以前……只为报恩,所言所行,非我所想。”
      “那眼下有?”清音有些明白了他要说的话,隐隐期待。
      清远却掀唇一笑,那笑声于风中很快便散了,他却不再多话。
      见他不答,清音也不紧逼。
      两只病鸟,无处可去,无事可做,便同窝于后院晾晒自己,一人一榻。
      清音那妮子躺得久了,闲来无事,脚丫熬得快要发黄,便滴溜溜下了榻,拉过一张小几,推开其上瓜果,铺了澄心堂纸,研开了墨,饱蘸了笔,正欲一轩斯文之意,嘴里乐滋滋地道:“清远,咱们也来附庸一把风雅。”
      说罢,不待清远回应,她便飕飕写道:
      “陌上花开又一径。
      桃红影做双,媚鸟啼成并。
      江水迢迢何处艇。怕似流云,朝暮吹难定。
      卿染微恙非我病。
      我病相思,未与春风竞。”
      “是不是很有些闺中女子伤春悲秋之意?”清音悬笔,侧身冲着清远嫣然一笑。然,这一词袒露她自身心意,却又有些微嗔怨,意在叫清远开口说话,将方才未讲完的“眼下心愿”讲个明白。
      清远吊着左臂,也下得榻来,缓缓走近,低眉看了看。
      一纸随意所至的应景诗词,满怀缱绻延绵的淡然愁绪。
      他眉心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为何?”
      “卿染微恙非我病。自是怨你不懂我心思。”清音狡黠地笑,眼弯做了新月。说这话时,她是一贯的大大咧咧,丝毫没料到此后清远的那一番惊人之举。
      彼时春色一派静好,微风徐徐,两人言谈也颇徐徐。
      偏清音提及这话头。其实这话头也没什么不是?然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清远原可继续冲愣下去,却鬼使神差地,叹了口气,道:“你说不懂?那是殷若修不懂。不仅不懂,且不愿相信,以宋姑娘身出名门前程似锦,为何要忤逆整个武林,屈尊救腾月剑之命?”
      顿了顿,他抬眉,眼底有了一层淡薄的雾气,红唇掀起一股柔腻的笑意,轻轻缓缓地道,“而清远,虽不懂,却愿意相信。相信清音所言所行,即便令我至今不明所以,却并无一丝害我之意。至于,你那相思病,究竟是否与春风相竞,我亦不知晓。但又何妨?”
      此言一出,端得如此坦然如此直接,比之她,有过之而无不及,且直接道出她那些不为人知的小九九。清音原以为清远毫不知晓,此刻听了,知他也是有所察觉,只是从未戳穿她罢了。顿时,不禁愣住。
      “清音日前所说,早些年因尚未修得心若磐石,亦不懂只有自己心境强大了,才会不论外境如何流转、而自浑然不惧。因而总希望能遇见一个人,免你苦,免你累,免你离忧,免你颠沛,总之,免你一生苦难,给你一世安定平和。”清远将她一脸惊讶尽收眼底,却并无得色,甚至神情略有些黯然,此刻略勾了头,注视着半掩于衣袖下自己白皙的十指,轻声一笑,接着道,“那时你说,如今的你已不需要旁人给你什么。你已得到的,已使你足够快活。所以,只愿能寻着一人,尽你所能,免他苦,免他累,免他离忧,免他颠沛,总之,免他一生苦难,给他一世安定平和。”
      清音隐隐猜到他接下来的话,在他开口之前,不由屏息以待。
      清远又叹气,这一回,却是一面叹气,一面又一轩长眉,满目笑意。金色的阳光自他身后来,将他略显单薄的浅蓝色身影慢慢晕开。
      他修长的指,自纸上字间缓缓滑过,十分平稳,道:“这几日,我常常回想,之前碌碌二十余年,有所得有所失,活得不算不荒唐。而今的我,亦不再需要旁人给我什么。这并非是因了我已得到的,已使我足够快活,而是,我已不再需要什么。是以,我说我不知晓你,那又何妨。我只需知晓,对你好,信你不疑,是我这余生所求,便足矣。”说完,他又含笑叹息,神情说不出是悲是喜。
      清音给他震得险些站不稳,提笔的手亦随之一抖,一滴墨便滴嗒一声落于纸上,慢慢浸渍,将那“相思”二字生生盖住,辨识不出。
      清远低眉,掩去眼底刹那汹涌的波光,道:“可惜了,本是一幅好字。”
      此时此刻,饶是清音再怎么想随机应变,也答不出所以然来。
      他怎能如此!?
      清音一阵发晕,满脑子就只得这五个字,不住萦绕。渐渐地,又开始有些忿忿,他既一早知晓她来意不善,知晓她处心积虑,知晓她刻意承欢……却为何尚能如此甘之如饴!?
      是早已心灰意冷自暴自弃,还是真的被她掀动了心绪入了她这魔道!?
      眼下,要清音相信后者,直觉地,绝无可能!
      然而,瞧着他脸上淡然笃定的神情,回记起他为了她拼命的一次又一次,她也难得地糊涂了一阵。
      清远却仍是温和地道:“可是我讲了这些,不妥?”
      清音抬头迎上他温润稳定的目光,听见他继续道:“我本是不打算讲,但觉得瞒着你也是不对。如此猜疑下去,过得很累。我希望你快活,不必费力猜我所想。”
      “你……”清音几乎丢尽了平素灵光,怔了许久。
      清远红唇一勾,笑意柔媚,道:“我?你想问我是不是知晓你做了何事?”
      清音身形顿住,如临大敌,但又觉得这样戒备似乎大可不必,此刻真是矛盾之极。
      “昨日可是来了一位公子?”清远手指仍按在纸上,指下是“怕似流云,朝暮吹难定”一句。见清音不答,他温言道:“那位公子修为甚高,眼下武林恐无人能及。如今的我本不会知晓他来访,但他昨日出剑之际,剑气凛冽,非同寻常,清远虽武功几乎全废,然对剑气却更为敏感。昨日本想过来看看,那剑气却很快柔缓了下去,并无一丝伤你之意。我便懒得动了。那位公子,是清音的人吧。你得如此能人相助,自会是一路平安。”
      他闭口不谈浪苍山下她纵容柳晋挑衅、齐临风等人寻仇、萧潜登门却未相见、以及双溪镇上柳晋柳枫先后来袭、前日更是让柳枫偷袭得手之事。然,他既能以一面之缘而洞悉祈夏其人,又怎会猜不到她手段?那么此前种种、她刻意容人挑衅来袭之事,必定很是蹊跷。
      但他却不问不闻,又是为何!?
      清音心中警钟大响。
      清远身姿澹泊,含笑道:“假做真时真亦假,真做假时假亦真。善者不辩辩者不善,智者不知知者不智。其实,我知晓的不多,也不愿明白那么多。清音若要问为何,这便是我的答案。”
      清音很是有些恼羞,然闹了这许久,也慢慢平静下来了,瞧了瞧清远的眼睛,那里面清澈如水,却又烟波浩淼。清音耸耸肩,道:“你自愿装糊涂?”
      清远笑而不答,十指握住清音手中那管绿沉漆竹管紫毫笔。于是,清音整只手掌,便被清远那厮包住。他的手似乎微凉,却又有一点淡薄的温暖,稳定而有力地握住她的手以及她手中笔,带着她在那同一张澄心堂纸上,不紧不慢地写道:
      “看春来去,不如放远,江湖烟水。
      似蚁飘篷浪千重,更雨打、浮萍翠。
      下有双鱼成我你,同心犹同衣。
      纵使无他水枯时,亦须记、相濡志。”
      字是上好行楷,舒畅开阖却又端正秀丽,得其自然,且兼具众美。
      字如其人,人如其字,这话也半点不假。
      清音任他握住手掌,低眉待他写完,笑问:“你这是说笑吧?”
      清远在她身后轻轻摇头。
      清音另一只手指着“纵使无他水枯时,亦须记、相濡志”那句,道:“这话莫不是折辱我?我这样居心叵测,不落井下石已是不错,更谈不上什么相濡以沫,何堪你如此记着?”
      折辱么?
      同样的话,在清音问他是否以身相许时,清远也问过。此际听了清音此言,清远道:“自然不是。”
      “我这样算计你,你也要依着我?”清音笑意不减,话音温和,却无端多了一丝肃冷之色,“你不怕我是第二个阮千婙?”
      清远脸色微白,却又很快挑眉,“你不是。我信。”
      清音呵呵笑了,“你哪来的自信?”
      清远道:“凭我已错过一次。凭这此间痛,无人能知无人可解。但我,记得。是以,不忘。是以,换了你,我看得清,我信。”
      他的话简洁之至,寥寥几字便成一句,也因此更为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清音贴在他身前,抬眉看了一下眼前那株夭夭桃树那条濯濯清溪。
      落花流水。
      身后她的背贴着他的胸膛,他的呼吸十分平稳,胸膛的起伏亦是十分稳定。清音又低眉瞧了一眼他至今不曾松开的手。沉默片刻,她又道:“清远,你不觉得太快?”
      他低声一笑,整个胸膛轻轻一震,道:“我本该是已死之人,如今余生有限,若不快些,岂不是笑话?”这话里,多了他一贯的冷峭。
      清音只得挣开他手掌,转身回望他,道:“清远,既然你已知晓我接近你是别有用意,为何还要痴迷不悟?”
      清远道:“我只问你一句,你说过绝不放开我,可是真心真意?”
      清音笑:“是真心又如何,是假意又如何?既是我有求于你,这缘起就是孽缘。管他什么真心什么假意,又有何不同?”
      清远眉间光彩微微一黯,很快又扬眉一笑,道:“在下一身罪孽,本只能以死相抵。如今若能赔上余生性命,为姑娘做得好事一桩,也不算枉度此生。”说着,他大手一抄,收下那张写满两人真真假假心绪的澄心堂纸,道:“无可言,言难清。在下忘了,这世间本来真真假假难分难辨。而姑娘就听进在下此前那句便可。至于其他,真不真假不假,无需计较。计较了,也是可笑。”
      说罢,转身往后院厢房走去。
      清音在原地立着,一时有些惘然。
      清远那厮会当真喜欢上了她?如此快?
      她甩甩头,弄痛了肩上剑伤,便又龇牙咧嘴一阵,最后看着他愈发单薄的背影渐渐走远,还是跟了上去。心里却又一面暗自咬牙道:该死的!这厮竟然扮猪吃老虎装傻冲愣到如此地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真亦假时假亦真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