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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四,压手杯 ...

  •   虽然于我看来,眼下整个西七所似乎只有董内人和侍奉她的两个小宫人起居,但是董内人的居所却并不宽敞。这是无需入室,从门外仅有两级石阶上就可以看出的事情。她引我进门,其间果然狭小。朱门内又挂一道竹帘,对门正中摆设一桌两椅,想是偶尔待客之用。其南陈设箱笼书架,北面则以隔扇隔开,不至使人倚门而立便可对室内一览无余,应是充当寝室。目光可及之处的陈设一如董内人周身的衣饰,没无半件多余的东西。仿佛这屋子的主人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并无于此长住的打算。
      董内人先行入座,邀我也一同坐下。我想起先前在乾清宫时今上的叮嘱,便先整顿衣冠,举手加额,恭恭敬敬向她行了跪拜礼,并且按照她方才的吩咐,改称她为“姑姑。”
      座上人似乎是有片刻的沉默,随后她站起身,亲自将我扶起来。此时前去烹茶的小宫人已将熟水送入,我上前去接过茶壶。她便很自然的将一只青花茶杯放在了壶下,并没有多余的客气和推让。只是待我斟水后,又从桌上的一对釉里红茶盏中另取了一只给我使用。
      也许是茶水尚热,她没有即饮,只将一只手虚虚覆在茶杯上,示意我落座,然后笑着对我说:“我好像又看到了自己拜师时的样子。只是,我那时候比你还要更小一些。莹中,你可知道在宫里为什么会把自己的老师称作姑姑吗?”
      我摇摇头:“还请姑姑指点。”
      “那是因为,这样的称呼,表示我们在师生之外,还有一重亲人的关系。”她抬起头向我微笑,“莹中,今日能够与你结下这样的因缘,我很高兴,也很珍惜。”
      她温柔而诚挚的语音使我的心中发胀,隐隐酸楚。父亲有一妹,在我很小的时候便远嫁至云南,我对她的印象极为模糊,但是在我的想象中,她的言行举止也应当如父母一样和善亲切,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我再度离座,向董内人深深折腰,又喊了一声:“姑姑。”
      “好孩子,你无须向我多礼。”她仍旧这样称呼我,如同家人一样,“只是如果你也同样珍惜与我这样的因缘,那么我询问你一桩事,希望你能够如实回答我。”
      “是的,”我略略直了直腰身,以示敬意,“请姑姑发问。”
      “你希望在将来的某一天,”她话说至一半时,目光从手掌中的茶杯上转移到了我的身上,从我的眉目间一直慢慢下滑至足尖,虽没有开口,我却直觉她是在仔细审视我的容貌和装扮。这是一双澄净而通达的眼睛,审视时不含任何咄咄逼人的意味。
      “……出宫么?”
      我片刻后才明白过来这和先前的句子连缀在一起才是意义完整的问话,在我入宫尚未足两月的时候。
      而她也并不催促我的答复,只是带着鼓励的笑容望着我的眼睛,好像无论我怎样回答都是正确的,一直到我徐徐的点头。
      “那么,一定要记住我和你说的话。”她的声音不高,却非常的认真和笃定,“低头仔细看看你身上的衣服,这是我们正式的礼服,只在最重要的节日和典礼上穿着。它的形制和男子无异,但是上面的装饰和点缀却又只属于女子。我希望你记住你今日穿着的这身衣裳——因为它告诉你,你身处这个位置,一定要忘记自己是个女子,一个女子所希望拥有的那些东西,你不可以冀图从此处得到。”
      “但是。”她特意加重了这两个字,“你同时也一定要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忘记自己只是一个女子,一个女子不该拥有的东西,你更加不能冀图从此处得到。——莹中,你能够明白我说的话吗?”
      这是截然相反的两句话,可说的却似乎又是一重意思,我略带疑惑的点头:“我不知道自己所想的和姑姑是不是一个意思。”
      “并且对你,我更担心的是后一点。”她并没有询问我的理解,却只是又补充了这样一句。
      “昨夜我也在场,在你们都离开后,万岁询问我,擢用你是否可行,我回答说可行,因为你是一个少见的聪明的孩子。但是在如此回答之后我又有些后悔,怕这样的安排最终可能对你不利。——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但是年纪还太小。而且我看得出来,你想要的东西或许与许多人不同。”
      “姑姑……”我这样轻轻喊她,想做辩解,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她再次重复这句话,同时摇头示意我无需多言,“你和她们一样,有进退有节的举止,得体的应答谈吐,走路时脖子同样笔直,肩膀也同样端正。但是,我从她们身上,看到的这些,都只是大家闺秀应有的教养,而在你身上,看到的却像……”
      她略有迟疑的看着我,最终还是说完了这句话:“书生意气。”
      我悚然一惊,无言以对。
      “我在回答万岁的提问之后又开始后悔,是因为我突然想起了你的眼神。也许别人都只记得你与天子对答时的从容,那是因为他们都只听见了你的声音。但是我却看见了你的眼神中无法掩饰的紧张和害怕——你不是初生之犊,我想你很清楚一语不如天子意的下场,但是你最终还是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这就是你和她们不同的地方。——你有勇气。
      “可是莹中,勇气在这里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像青春在这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样。因为只有年轻的人,才会有梦想。而任何不符合你身份的梦想,不管它是不是洁净,是不是善良,是不是正直,是不是高尚,是不是无愧于你的才华,全部都叫做野心。有了野心,再加上实现它的勇气,你在这里的日子将会没有一天会安全。”
      我垂首静静地听她述说,这些言语明白平和,并无一句不可理解,我的思绪却为它们所搅扰,无法整顿清晰。而她一时也没有继续下去,沉默中,我又感觉到了她再次的审视,依旧丝毫没有逼迫的意味,而此次我却感觉出了难堪。
      “莹中,你看,”她终于打破了这略显尴尬的静默。她开口呼唤我,却突然转移了话题,“你可知道这杯子叫什么名字么?”
      我顺着她的所指看去,是一只小巧的青花瓷杯,外壁绘朵梅、卷草及缠枝莲纹,发色青翠浓丽,有水墨晕染之效,胎体敦厚稳重,杯口微微外撇,器形非常可爱。此刻它被董内人覆在右手之下,杯沿正好稳稳地压在她的虎口处。这是我从前未见过的形制。
      见我摇头,她将杯子端起,托在一手掌心,让我细看:“此杯形仿宋制,在太宗永乐年间烧制,所造有限,民间尤其少见,你不认得并不奇怪。因为它的大小轻重,恰可供人稳妥捧于掌中,或是覆于掌底,故名压手杯。”
      “这是先帝的御赐,自从得到它起的十数年间,它未曾离我左右。”她含笑指着杯心中的团花给我看,告诉我另有双狮和鸳鸯纹饰的器皿,只是更为稀有。
      “但是我珍视它的原因,并不止于此。我喜欢这样捧着它的感觉,是因为它能够提醒我,自己这双手能够把握的东西有多大,有多重。
      “莹中,你的双手能够捧住的东西,又有多大,有多重呢?”她心平气和,这是一句无需我回答的问话。
      “我的出身与你不同,我四岁时入宫成为都人,是在内书堂学会了认字和读书,经过了一次次尚宫局的考试,才得到了女秀才的身份。我的老师像亲人一样教导我,提携我,疼爱我,却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样的话。而我的天资也远不如你,为了领悟这一点道理,多走了许多弯路,以致蹉跎到如今。今天我将它告诉你,作为对你的一份赠礼,当然,也作为对你的一种补偿。”
      “多谢姑姑的教导,”我诚心诚意地向她道谢,却自觉声音并没有十足的底气,“我会好好思考姑姑的话的。”
      “哦,莹中。”她看着我,突然微笑着叹气,如带自嘲,亦有无奈的宽容,“你是这样的聪明,这些话怎么会不明白呢?你也这样的年轻,又怎么会听得进去呢?可是我希望你能够牢牢地记住它们——这样的话我也只会和你说这一次,日后我们的交谈,将只与你今后的职守和言行有关。”
      今日的谈话便止于此处,我向她施礼道别。及退出时,她依旧低头望着掌心的杯子,目光中有一瞬失神的恍惚,如同在追忆某桩惆怅旧事。
      我的居室与董内人东西相对,规制完全相同,已由那名缺齿的小宫人粗粗收拾完成。按照董内人的安排,我从此携她同寝,每日再负责教她认两三个字。
      她的年纪稍幼于小萝,这使我感到很亲切。我一边将身上所着礼服更换为袄裙,一边随口询问关于她的情况。她立在一旁,偶尔帮手,同时口齿伶俐地告诉我她名叫郁金,五岁时入宫,不久后就来到董内人身边,同时又说起她的那位同僚亦是同年入宫,她们的情谊如何深厚,所以她央求董内人也将她调至此处等等。
      “她叫做丁香,就是前院开花的丁香呢。”她想起还有此节未提,便郑重其事地将好友的名字介绍给我。
      国朝宫人名不若前朝雅正,多以莲、菊、荷、兰等花卉为号,所以一众内人在平日取乐时,便曾笑我天生就有个都人名字,这两个小宫人想必亦是此属。因她方才极谈二人友谊甚笃,而我却突然想起了本草里说的所谓十九畏,不由觉得十分好笑。
      她问我发笑的原因,我自然不能告诉她“丁香莫与郁金见”云云,于是随口答道这是因为觉得她很可爱。她闻言立刻用双手掩住了缺齿,跳到一边不满的看着我,想来并不是头一次受到这种褒扬了,又想来大约如此赞扬她的人都是因为这个在她看来并不光彩的原因。
      这种孩童式的别扭,这也是小萝幼时常有的事情,我并不乏应对的经验。
      更换好衣服,我蹲下身来问她:“郁金,你方才说丁香平日随着董娘子一起住,那么你是一直独自住在此处么?若是我,晚上便会害怕得睡不着觉呢。”
      “我才不会害怕,我都在这里住了三年了,”她果然露出得意的神情,不知不觉将手放了下来,连连摆动,“况且这院子从前住着许多人呢,只是如今都随着赵尚宫搬出去了。”
      “赵尚宫从前也住在这里?”我回想起今天她对待董内人那种冷漠苛刻的态度,难免会觉得这其中会有些前情纠葛。想来二人的同居并不愉快,只是赵尚宫的品阶远高于董内人,为何却是她避而别居,这却是个让人费解的问题。
      “对啊,尚宫就住在第二进中间的屋子。她是年前走的,说不会再回来了,不过董娘子都不许我们搬到那里去,她自己也不去的。”郁金如此指点我。
      窗外的天色转暗,她掐算着时候,欢快的跑出去取我们的晚饭。余我在屋内,将随身所携不多的几本书转移到桌上,其中亦有托三儿向何内侍借来而未及归还者。
      经、史、诗、传,这些已经泛黄的书页和瓷青色的书面。一本书有多重,我可以感知,可是书上一个字、一句话的重量,又该当如何去衡量?同样的,一句承诺,有多重呢?一段年华,有多重呢?一个愿望,有多重呢?
      我的这双手,所能够捧住的,如果不试试看,怎会知道到底有多重呢?
      金红色的落霞勾勒出了屋角脊兽的轮廓,晚风泛起了阵阵花香。对于我的老师的愧疚,我想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因为我的聪明并不如她所想,足以真正懂得她的忠告;而且我的年少轻狂,的确如她所预言,忽视它们却绰绰有余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四,压手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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