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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三,七所 ...

  •   清宁协助崔娘子入内室为我更衣。这是一袭紫色的团领窄袖袍,穿着于红裙之外,通身刺金色折枝小葵花,领缘、袖口、衣衩和衣摆处皆饰珠络。革带用金带板,因沿袭唐宋制度,故与国朝的虚束习惯不同,佩戴时贴身束缚。此外是绣小金花纹的弓样鞋以及装饰各种花卉、帽额坠团珠的乌纱帽。另行插戴两鬓处的珠钿和垂珠耳环之后,整套衣冠便算完整。崔娘子确认无误,转身外出,向赵尚宫汇报。
      我方想随行,清宁忽然从后牵住了我一只手,轻声说:“莹中,恭喜你。”我知她所指是那天夜里我们在清风与落花中互相诉说的愿望,转过身来,回握住她的双手道:“多谢你。”她笑了笑,眼中全都是诚挚的祝福,催促我:“快出去罢,叫大家都鉴赏鉴赏。”
      我跟随着赵尚宫和尚宫局的一干女史,取道昨夜的原路重新行近乾清宫,心中的紧张和陌生感依然没有减轻分毫。赵尚宫瘦削的双肩端得笔直,威严似乎甚于前,绝不肯对下属稍假辞色。昨夜未敢细审,此刻她着天蓝色襦、月白色裙,颜色清淡沉静,我虽只可看见伊人背影,却惊觉她虽然年逾四旬,而身材清癯,楚腰纤细竟有如盈盈二八佳丽。同行人等一声不发,径直行至须弥座下才分成两列散开,分立于阶前待命,只余赵尚宫引我走入乾清宫正殿的朱色宫门。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回顾于我,亦不曾再做嘱咐。我不知这是她出于对我的信任,或是它因。
      殿中地面铺设水磨金砖,泛着青色渊水般的光泽,隐隐可以照见衣影。因为空间宏大,稍稍举头即可窥见绚烂夺目的贴金箔莲花纹天花蔓延于眼前,高高在上,环环相扣,每行走一步,似乎就有一大从新的金莲花从头顶绽放出来。
      国朝惯例,前后天子交替居住于乾清宫东西暖阁,以示恭敬及秩序。因为先帝曾居东面,是以今上日常起居于西暖阁。穿过西侧装饰毗卢帽顶的垂花门,殿内又以楠木隔扇、花罩、仙楼分隔出重重空间,比起大殿压抑的恢宏庄严,此处便陡然使人感觉到家居的随意和舒适。我们入内时,今上正倚着炕桌侧身而坐,和侍立一旁的内臣说话。我只能识别出其中一人是萧敬,余下的应当也都是同属司礼监的禀笔或随堂太监。另有几名做狄髻袄裙妆扮的女官和内人围绕在侧,面上皆带着盈盈笑意,大约方才谈论的是些愉快的话题。
      赵尚宫上前禀报来意,我也随即走到暖阁中央,再次郑重向今上行大礼并谢过圣恩,然后退立至赵尚宫的侧后方。由于我们的介入,今上中断了和内臣们的对话,在简短慰问过赵尚宫的辛苦之后,笑着发问:“沈秀才,可有字?”我正低头看着脚底,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是在问我,直到赵尚宫低声提点,方如梦初醒。稍稍躬身示敬,我回答:“是,臣名琼莲,字莹中。”
      “琼莲,字莹中。”今上重复,然后诵道:“俟我于庭忽而,充耳以青乎而,尚之以琼莹忽而。琼莹同意连用,当指大夫的佩饰,朕有没有记错,萧太监?”
      萧敬在一旁笑着回答:“《毛传》释琼莹为卿大夫所服之如玉美石。万岁博学强记,老奴感佩。”
      “说到博学强记,朕敌不过萧太监。”今上笑道,“沈秀才的父亲应当也是有志气的读书人,能够为女公子取这样的名字。”
      我正忖度着是否要为这句话表示谢恩之意,不由转眼去看赵尚宫,希望她能够给我一些示意,又闻今上发问:“沈秀才今年有多大年纪?”
      我连忙回过头来回答:“臣是成化十四年生人,今年一十三岁。”
      “这样的年华正如蓓蕾初放一般,使人羡慕。”今上的语气十分和蔼,如同在点评同家中的小辈。周围人皆含笑附和称是,不乏善意的望着我。我面上不由微微发烫,在感到温暖的同时也有些局促。然后却突然听见今上又问道:“沈秀才的风寒可已经痊愈了?”
      这句问话令我无比讶异,以至于不由抬起了头来,而这本属于失礼的举动也使我第一次看清了今上的御容。彼时他戴乌纱益善冠,两翦翅竖直朝天而又俯垂向前,服宝蓝色交领二团龙直身和红鞓白玉帯,领口露出的衬里洁白如雪,虽处燕居,冠带却仍然十分严谨整洁。他的肤色白皙,五官清秀,目光清澈,神情端庄而温和,因为尚未蓄须,所以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这样的形容,完全可以当得起纹凤前夜在一撇瞥下便定义出的“美男子”一称。
      大约我的惊讶已经毫无掩饰的显现在了面孔上,与今上相视一笑后,萧敬向我解释起这一问话的由来:“当时浙江镇守太监将沈内人的病情上报司礼监,恰逢我正在御前侍奉,便随口将此事向万岁说起。万岁听了之后说,士庶人家的娇儿娇女,舍得奉献效命于朝廷,朝廷又怎可不怀抱抚恤关怀之心?朝廷用人,并不急在这三日五日,天气寒冷,这三日五日却或可误人终身,不如命她痊愈后再起程更为妥当。”
      单纯用感动二字并不足以形容我听到此事真相时的感受,其中还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欣喜之情。许多年后我才懂得,这或者便是仕子得遇明君时那种名为知遇的心情。
      “幸而朕的一念之仁只限于此,”也许是为了避免我再有施礼谢恩的举动,今上抢先玩笑起来,“若是朕当时说,朝廷用人,并不急在这三人五人,朕的彀中岂不少网罗一名贤才?”
      阁中人皆笑了起来,气氛十分轻松,我也借机悄悄隐去了适才眼中浮现的泪光,随众展颐一笑。
      “秀朱。”待笑声落定,今上转头呼唤。一个约莫二十七八岁、衣衫素雅、面无装饰的女官从众宫人中走出,躬身待命。
      “朕将你的学生交给你了,”今上指着我向她笑言,“希望你悉心教导她。她早一日出师,你方得早一日致仕。”又转而对我说,“此处不便,稍后沈秀才向董娘子认真行个礼罢,董娘子是先帝和朕身边的亲近之人,对宫中各种典章制度很是熟悉,先帝和朕都很倚重她,也希望你能够将她视作师长,虚心地向她请教。”
      “致仕”一语引得众人又笑了起来,同时混杂着我垂首受命和董内人连称“不敢”的谦辞。满堂和气中,唯有赵尚宫仍然肃立一旁,未见有任何动容的表情。
      “秀朱,”今上轻唤,“你可引沈秀才先行退下,明日朕要出席殿试,亦不须你来侍奉,你可待后日再携她同来。她的各种事情烦你去办理,或有要嘱咐她的话、询问她的话,也可随你之意安排,便不必在此处枯立了。”
      董内人和我同声称谢,而此时忽闻大有一人向隅之势的赵尚宫主动请命:“沈内人既已觐见过万岁,万岁若无别的旨意,那么臣也请告退。”
      “哦,”今上望向她的神情忽然略显奇异,绝非因为她稍嫌清冷的语气而不悦,倒更像是一种不明所因的尴尬,随后他很快回复了方才的表情,点头答应了她:“尚宫局事务繁多,也请尚宫先回局署理吧。”
      赵尚宫低头施礼,动作优雅而完美,她细长的脖颈俯垂下的那一瞬,整个人竟然我想起了宜兴窑的天蓝釉垂颈天鹅瓶。与她的身形相似,如此美好的举止应当也只属于妙龄的美人。董内人则示意我同她一同随行,待得退出之时,今上已经开始事无糜细地向内臣询问起明日殿试的各种预备工作了。明日是三月望,为国朝例定举行殿试的日子,而这又是改元后的首次殿试,无怪今上这样重视和用心。我一路如此胡思乱想,不觉已经同董内人一同步下玉阶,突见她徒然停止站立,也连忙硬生生收住了脚步。
      这是因为走在前方的赵尚宫的突然驻足,她回过头来无声的望着董内人,良久才开口:“安置她住在何处,你可有什么打算?”
      “是的,”董内人的回答并没有任何迟疑,想是早已经考虑过此事,“我想让沈内人暂时与我同住,一来方便指点她的言行,二来我那里也太过冷清。此事尚要征求尚宫的同意。”
      “你打定了主意就好,”虽然是在谈论我的事情,赵尚宫的眼神却始终没有稍移至侍立在一旁的我的身上,“圣上的旨意,你亦不是没有听明白。那么,就遵照旨意好好地教导她吧,不要因为你的离开而让圣上感觉出任何的不方便或者不愉快。”
      “是。”董内人回答,然后在片刻静默后又补充了一句,“属下会像尚宫教导属下一样,悉心的教导她。”
      她说这话时语气非常诚挚,而赵尚宫却只是从嘴角浮现出了一个看上去很是冷淡的笑意。不再发一语,她突兀地转身离去,分立两旁的女史连忙随行,簇拥着她从龙光门鱼贯而出。
      董内人以恭敬的姿态静立,直至她们的身影不复可见。在她直起身来的那一瞬间,我分明听见了她轻轻的一声叹息。随即她转过脸来,和声安慰我:“这不干你的事情——来,我们走吧。”
      我们取道乾清宫西侧的凤彩门而出,进入西一长街,这是一条和东一长街完全相同的深长永巷,两面高墙中扑面飞舞着濛濛杨花。此刻的日光辉煌清丽,使得宫墙褪去了深沉的颜色,稍显古旧沧桑,墙头的琉璃瓦上跳跃着一簇一簇的金色晴光。董内人一边走,一边慢慢向我讲解各处宫门宫室的名称及当下所居的主人。一路上遇见来来往往的内臣和内人,大多都会驻足向她问好,敬称她为“董大姑”,而她亦停止还礼,并为我和来人互相介绍身份。如此走走停停,最终这些姓名、面孔和处所我几乎都没有了印象。
      我们在永巷的尽头折而向西,与西六宫的寿昌宫和寿安宫平行的北方,是一列规格完全相同的宫室,正门面南,自东而西并列。董内人直行至第七道门前方才止步,见我犹在默默识记位置,便向我笑道:“这是西七所,最后一道门了,不至于轻易走错。”然后又说,“就暂且把这里当做你的家吧。”
      两叶朱漆大门是虚掩的,其内并无应门之人,我在前有些费力的推开厚重的门页,请董内人先行。一入庭院内便闻见一阵袭人花香,这是一处一正两厢式的三进院落,并不算十分宽敞,规制亦不算高,因为供人居住的两侧厢房皆是硬山顶,脊兽也仅有狮、凤、龙三种。院中遍植着各种花树,此时杏花褪粉,海棠已暮,地上堆积的落红盈尺,几乎可掩人足面。数株白色和紫色的丁香仍在盛放,这便是芳香的源头。墙角、阶边、树下遍开着一种不知名称的小花,蝶翅的形状,淡紫颜色,杂于乱红芳草之间,楚楚动人。
      蜂穿蝶舞,嗡嗡嘤嘤之声不绝于耳,这是一所春意嚣张到了恼人地步的宫院。我偷偷看了看衣饰素整的董内人,不由略感奇怪。虽然相处的时间有限,但是以今上和众人对她的态度,我足可以感受到她在宫中的地位。这样一个人,居然放纵自己的居所芜杂成这副样子,实在是件让人难以理解的事情。
      然而稍后我似乎就发现了缘故,进入最后一层院落时,两个七八岁上下,头梳两鬟的小宫人正将扫帚拖在地上,在院中随意的划来划去。与其说是打扫,则不如说是在游戏。看见我们进入,虽然停止了追逐嬉戏,却也丝毫没有怠工被人发现时的惊慌。她们丢下扫帚一齐跑上前来,仰起脸向我们叽叽喳喳的笑着问话,自然包括董娘子今日早归的原因以及我究竟是何人等等。其中一人犹在更换乳牙,现下两枚门齿缺失,笑容尤其天真可爱。
      待她们终于安静下来后,董内人吩咐其中一人去烹茶,另一人则负责去将西面的厢房打扫出来给我使用居住,她们接受了新的差事,便收拾起地上的扫帚,理直气壮地结束了打扫庭院的工作。
      “不要指望她们,她们好像已经被我惯坏了,日后还要你多管教。”董内人笑着抱怨,“日暮之前既然休想迁入新居,不如先过我的房中坐坐吧。我也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是的,董娘子。”我躬身回答。
      “好孩子,“她打量了我片刻,然后温声更正了我的称呼,“叫我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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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三,七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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