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亢歌行》幕拾金

36、一纸休书

　　“小姐。姑爷怎去了这么久？”果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监。新娘还稳如泰山，丫鬟先发难了。

　　“不急。”

　　“我偷偷去帮小姐瞧瞧。”绿袖说道。

　　“你啊，是自己想瞧姑爷的模样。”晚晴歪头，笑睨她。

　　“唉。小姐您果真神机妙算。我便是想去看看姑爷的模样。绿袖人前人后忙了一天，临到拜堂时，又被呼来喝去地做这做那。一口水都未沾唇呢。”她很认真地抱怨。

　　晚晴见她认真的模样，忍不住一笑。“这屋里可没有水。辛苦你了。”

　　“还好。只是……”她压低声音，唯恐隔墙有耳。“吴家的规矩比咱们家严得多呢。”

　　“那是自然。”听绿袖提起。她恍惚间想起，今日只远远地望了爹一眼，而娘也仅仅说了句没有温度分量的场面话。詹晚晴啊詹晚晴，你今日糊涂了？她暗自嘲讽自己，心中一片酸楚，竟有弃婚事而逃的念头。

　　正想着，新房外忽然吵闹起来。她听到有人笑道：“吴兄，怎的不让我们去闹新房。”

　　“是啊，是啊，让我们瞧瞧新娘子。看看她是否有五子登科，是否是个老寿星？”又有女声笑着附和。所谓“五子登科”，其实是衣裳有五颗纽扣，所谓“老寿星”，其实是看脚踝，都是戏弄今日少话新娘的把戏。晚晴本来心中酸楚，但听门外对话，不觉莞尔。

　　“不成，不成。你们今日都早早散了吧。”门外又有人带笑回答，声音听起来淳厚。

　　“是姑爷呢。”绿袖偷偷说道，也不管晚晴神情尴尬。说是已成夫妻，其实两人素未谋面。

　　门外又是一阵喧闹，许久终有人开腔道：“好好。看来我们的新郎倌、新娘子还真是合作之合，才刚拜堂成亲，他便如此呵护备至。走走。我们也不坏了他的英雄救美。万一不小心惹恼了里头的美娇娘，吴兄今晚说不得要睡墙角了。”

　　这人说罢，众人哄堂大笑，有人附和。“是极，是极。”又有人笑骂：“呸。你当新娘子是你家悍妇。”众人再是一阵笑闹，最终散去。

　　临走前，尚三三两两人，调侃。“吴兄，春宵一刻值千金。你还站在屋外做甚？莫不是怕我们半夜撬门跳窗挪走你的衣服？放心、放心。咱们顶多默默无声，偷听墙角作罢。”屋内，晚晴脸颊泛红，更觉尴尬。

　　许是众人皆已散尽，新郎官开门进屋。但见他的确如媒人所言相貌堂堂，身上带着股书卷气，看上去很是和善。

　　“姑爷。”绿袖福了福，便招来喜娘一同铺开被褥。相较晚晴生疏不语，新郎倒是大方，直唤：“晚晴。”晚晴默然，见绿袖，喜娘各自领了赏钱，知趣地退出门去，心中更是窘迫。

　　新郎——吴家大少爷吴念关上房门，取来床头果，复而斟满交杯酒。“来，晚晴。” 这些本应是新娘该做的事，但他见她一副懵懂少女模样，心中一动，难得的伺候起人来。晚晴扬脸接过，面色稍复。

　　“上次送予晚晴的紫光玉，是否好用？”吴念边问，边将二人空杯搁到小几上。

　　“很是好用，堪称极品。”晚晴忙回答道。那是吴家下聘当日，他登门带来的礼物。她对墨锭并非拿手，但仍知道那墨出自尽鹿居士之手，十分罕有。

　　“那便好。”吴念颔首，与她并坐床榻上。

　　沉寂半晌后，他忽然覆住她的手。晚晴着实一惊，才想起二人已是夫妻，遂任由他那般。“晚晴，这便是我第二次见你了。”他声音转轻，陈述道：“头一次见你，你不过是十二岁的女娃，专心致志在树阴下读着书简。”晚晴讶然，全无印象。“那时你便已初有今日的轮廓。”他的手滑过她的眉，她的眼，她低头想躲，又想起二人已是夫妻。他收回手，改去为她脱开发髻。

　　“你我虽未熟识，但已是夫妻了。”他说道，神态语调皆是郑重。“我吴念愿与詹晚晴白头偕老，生死相依。”

　　她见他言辞凿凿，心头微微一喜，随即点点头。或许真如娘亲所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未尝不能嫁个如意郎君。她头一次当他面前笑开，二人对视良久。直到他伸手去解她的第一颗盘扣……

　　然而，当夜，她的新郎便闷闷不乐起来，刚过三更便推被离去，再无复返。她未有挽留，只困惑地睁眼到天亮，直到第二日见到吴家夫人那张为羞愤所冻结的面孔。

　　*** *** *** ***

　　她的回门日，没有热闹非凡的“会亲酒”，没有随轿而归的“望娘盘”，更少了众人笑语晏晏间的“仙桥” 行走。有的，只是死一般的沉寂。风轻轻卷起一方裙裾，浅淡的红没能装点出三分喜气，反在半空中显得格外单薄，平添了诡异的凄厉。

　　“老爷，我詹家大门大户的脸面被置之何地？我早说过女儿是宠不得，惯不得，放纵不得。可您就是不听。”大娘如浸透了寒冰的嗓音，与爹绵绵不绝的沉重叹息在她的耳畔交织、起伏，最终融为一柄锋锐无形的利刃刺痛她的心窝。

　　“不是的，大姊。不是的。”娘的声音在风中显得那般的无力，那般的诚惶诚恐。

　　“哼，我们吴家何尝不是大门大户。千挑万选，一路六礼尽费，八抬大轿娶进门的竟是个破落货。我儿真真命苦。”她从不知，从新上任一天的婆婆——慈眉善目的吴家夫人形状优美的唇中能吐出“破落货”这般极尽刻薄的字眼。

　　默默地扬起眼睫。她从不知，昨夜相约白首的良人也有，相隔两三步而不肯回眸一顾的时候。此刻他只低着头假意拍拂锦袍上莫须有的灰尘，仿佛连眼神地接触都是种负累与玷污。

　　她从不知，原来她从不知道呐。她的家族，她的公婆，她的良人……詹晚晴，你百口莫辩啊。

　　“啪”的一声，皓腕上的龙凤雕镯重重摔到地上，洁白的羊脂玉面支离破碎。再没比此刻更清醒的认识到，她为明州城众人万般羡慕的姻缘，原来、原来只是一场上演完全的闹剧。一股仰天狂笑的冲动尽数涌至她的喉腔，却化作一滴无言的清泪缓缓坠下。

　　休书，文采斐然，长篇大论，甚至字字泣血。仿佛写书人有千般不决，万般不愿，乃至天大的不得已苦衷。她盯着那几张薄薄的纸片，目不转睛，一动不动。未察觉爹的面色已是羞恼的胀紫。“来人，将六小姐锁入柴房。”爹的手指格格作响，身子一阵剧烈颤抖过后，大喝道。于是，她被仆役相挟，投身在阴湿的柴房，五天五夜。

　　五日间，总有人在她耳畔，讥讽她，嘲笑她，说服她，指责她。

　　“果然是你爹的好女儿。”大娘说道，一直是冰冷冷的语气。

　　“你看她冰清玉洁的模样，原来也不过如此。”妹妹们途经柴房，掩鼻说道。

　　“女儿，女儿，你告诉娘真话，告诉娘真话啊。”她的母亲啊，哭得肝肠寸断，只为了根本不存在的事实。

　　“晚晴，爹枉费一直偏疼你。真令詹家蒙羞。”爹一改记忆中那副温和的模样，他隔着柴房的窗棂望着她，强调的只有詹家，只有名声，只有她是如此的不堪，一如脚下踏脚的泥土。

　　她的爹娘不相信她，她的家人不信她，她的夫婿不信她，她的公婆更不会信她。唯一相信安慰她的绿袖被赶出府去，再无返回。

　　流言在明州城内弥漫。然后，她被送出詹府，安置在久未有人居住的乡间别业。中元节的那日，她偷偷换上丫鬟的衣服溜了出去。

　　好像每个人的眼都在看她，好像每个人都面露指责，好像每个人念念有词。

　　詹晚晴，我们知道你的秘密。让詹家蒙羞，刚才过门便被休离。那卖货郎经过她身旁，神情同爹的重合。不是，不是。她不住地摇头。

　　詹晚晴，你犯了七出。你真是你爹惯出来的好女儿。笑语晏晏的女子擦身而过，目光与大娘同样冰冷。不是，我没有。她遮住眼睛。

　　那…为何那夜的单被仍是洁白，未有落红？孩童手中甩着铃铛，蹦蹦跳跳地跑过。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遮住自己的耳朵。“不是，不是。我没有，我没有。我不知道。”她尖声叫道，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跑得踉踉跄跄。

　　不知跑了多久，她喘息地停下，目光触及的竟是许久未踏足的师父的小斋。她轻手轻脚地走近，敲着那扇斑驳的门扉。无人回应。

　　“师父。”她唤道，发觉声音已经嘶哑。仍没有人回应。

　　“师父。我是晚晴。”她拍打着门板，希望那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将门打开。回应她的仍旧是寂静。

　　“师父，我是晚晴。”她陡然察觉自己竟带哭腔，猛地一推，门是密密掩合着的，却没有上拴。屋内，小桌，小案，小几，小窗，尚有数把小椅，与最后见到的全无差别。唯有那位慈祥的老者，已不知去向。

　　“师父，我是晚晴啊。”她失魂落魄地环视斋内一圈，静静地退出来。

　　中元节的夜郊，漫着鬼气，寂静而阴冷。远远的，她听闻有僧、道、念伴，拜忏醮祭的声音，零零落落有几盏水灯忽暗忽明，在不远处的河面上，逐波而下。她痴痴地望着那几盏水灯，倚靠在河畔的垂柳旁。一滴、两滴，三滴…柳条上不知从何而来的水珠滴落到她的眉梢。她轻轻抹去，抬首仰面。风拂过垂柳，枝叶纷纷而动，更多的水滴随之而下。好似娘亲源源不断的泪水。“娘。”她沙哑的低吟。“女儿没有。”

　　远处的山影仿佛幻化出众人的面孔，他们自高至低俯视着她，高深莫测的，冷冷的，似探寻，似旁观，似责备，似嘲讽。“我没有，我没有。”她频频遮眼，捂耳，摇头走近那群幻影。“我没有。”她颓然地垂下肩膀，喃喃不断，伸手够向其中的娘亲，她仍是那般的泪流满面。

　　为何不信我？她叹息着，走近。深夜的河水，没过她的脚踝，冰冷却莫名的舒适。为何逼我？河水漫过她的腿肚，她开始发笑，笑声凄厉而诡异，不似她的声音。倒如中元节四处游荡的孤魂野鬼。

　　那么，便不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