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D短篇同人集(赤暮赤)》夙愿一彻

59、告白

　　推开门，玻璃风铃叮叮响起，伴随着咖啡香的暖意扑面而来。店内，轻柔的乐声在空气中流淌着，几对衣着入时的青年男女窃窃私语。赤木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摘下围巾和手套，放进桌下的小篮中。穿着黑白相间制服的服务生送来饮品单，赤木翻了翻，点了两杯热奶茶。
　　赤木侧过头望着窗外，二月的傍晚六点，街道已然披上夜的薄纱。沉沉墨色在天空晕染开，唯有遥远的西方尚存一抹清透的蓝。她抿了抿嘴唇，尽管戴着围巾，脸颊还是冻得微微麻木。窗外，几个人低着头、弯着腰匆匆走过，赤木想象得出此时风一定很大。今天的气温格外低，她想过一会儿或许会下雪。
　　两杯奶茶很快端上桌子，一杯放在她对面的空座位前，另一杯端给赤木，她用双手轻轻拢住杯子。不远处的路口，红绿灯变了又变。赤木安静地望着那个方向，她在等的人将会从这里走来。

　　赤木的记忆里，第一次遇见木暮，是六年前的四月。升入北村中学之际，当报道回来的她把一套藏青色水手服带回家时，还在上小学的妹妹看了这套衣服很久，漂亮的杏眼里满是艳羡。
　　“姐姐，这套水手服真可爱呀！”晴子的眼睛亮闪闪。
　　“这不就是普通的学生制服吗？”赤木略微不解，“再过两年，你也可以穿。”
　　“可是，我现在就想穿这么好看的衣服上学——”晴子撅起了小嘴。
　　“你可以在家试一试，虽然尺码会大很多。”赤木大方地把新衣服借给妹妹穿，尽管她还是不理解晴子对这套衣服莫名的热情。
　　很久之后，赤木才懂得，在妹妹眼里，国中生制服象征着不再是懵懂的孩童，正式步入如诗如歌的少年时代。彼时的她却没有这些细腻的心思，只是换上妹妹口中“真可爱”的学生制服，走与以前不同的路线，去一所新而陌生的学校。
　　第一天上学，赤木来得很早。她走在人行道上，道路旁侧的车流载着忙碌的上班族，来来往往。忽然，她听到身后传来一个轻轻的、细细的的声音。
　　“学姐……”
　　赤木回过头，看到一个男孩站在距离自己一步远处。男孩斜挎着书包，个头还没有自己高，绣着校徽的制服稍显宽大。他略微紧张地望着自己，迎着晨光，赤木看到他的脸庞白得几近透明。
　　“我也是国中一年级的。”赤木摇摇头，“你要去北村中学？”
　　“啊，不好意思！”男孩慌忙道歉。“是的，我要去北村中学。我家刚刚搬到这里，我对附近还不熟悉，所以想问一下应该怎么走……”
　　赤木说没事。明白了原委的她让男孩跟上自己，男孩礼貌地道谢后，走在她身旁。平时遇到旁人向赤木问路，她总会耐心解答；而男孩这副白净瘦弱、羞怯腼腆的样子又让她无端联想到自己的妹妹，因此更生出了一种莫名的义务感：她要把他带到学校。路上，他们交换过彼此的名字，她知道了他叫木暮，他知道了她叫赤木。
　　很快，两人来到北村中学校门前。他们不在同一个班级，赤木带木暮来到一年级的楼层后，准备转身离去。这时，她又听到木暮喊住了自己。
　　“赤木同学。”木暮黑亮的大眼睛凝视着她，“今天，真的谢谢你。”

　　风铃声再次响起，正出神的赤木转过头，只见一个穿着米色厚外套的少年推门而入。赤木站起身，少年立刻注意到了她。他的眼睛瞬间亮起来，朝着赤木的方向走去。
　　“赤木，让你久等了。”木暮在她对面坐下，摘下蒙上一层白雾的眼镜，擦干净后重新戴上。
　　“没有。”赤木摇摇头。她望着木暮，对方白皙的脸颊被冻得微微泛红，额前的黑发似乎也挂了一层薄霜。“外面很冷吧？”
　　“嗯，今天真的很冷，还是店里暖和啊。”木暮捧起面前的奶茶，喝了一口后，他朝赤木露出微笑：“赤木，谢谢你。”

　　赤木和木暮的班级相隔不远，在校园中相遇时总会打个招呼。放学后，他们也不止一次在路上单独遇到对方，回家方向相同的两个人自然地并肩而行。
　　路上，他们总会聊一聊今天的见闻和趣事。赤木从小就喜欢篮球，她对木暮说，自己加入了女子篮球部。
　　“赤木同学，好棒啊。”木暮赞叹道。然后，他略微腼腆地开口：“我也参加了篮球部。”
　　“哦？你也喜欢篮球？”赤木惊讶道，语气中还带着一丝喜悦。
　　“也不是啦，我以前没打过篮球的。”木暮难为情地摸摸脸颊，“我只想锻炼身体而已。”
　　赤木点点头。她觉得通过打篮球来锻炼身体，也很不错。
　　女子篮球部的前辈们都很好相处，赤木以为木暮会像自己一样享受篮球的乐趣。可谁知道，一段时间后见到木暮时，他脸上却带上了几处青紫。赤木问他怎么回事，木暮只说是不小心摔伤。可接下来连续几天，木暮的脸上都在出现新的伤痕，他的神色也落落寡欢。赤木终于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
　　“木暮，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某天的放学路上，赤木严肃地问道。
　　木暮一惊。在赤木关切的目光注视下，他还是缓缓低下了头。“……有几个人，他们一直在嘲笑我的体力，给我取难听的绰号，还在训练时孤立我……我猜，他们可能是想让我主动退出，可我一直都没有退出。所以，他们就开始在训练后打我……”
　　赤木越听越愤怒，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太过分了。他们是谁？让我见见他们。”
　　“不，赤木同学，不用了……”木暮连忙摇头。他的话还没说完，道路另一侧忽然传来了喊话声。
　　“喂！”几个敞着外套的男生看着他们的方向，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四眼田鸡，你每天和女生混在一起，真是恶心啊。篮球部里有你这种人，我们都觉得很丢脸。”
　　赤木转过身，站在木暮前方。“就是你们欺负木暮？”
　　这几个人都不认识赤木。其中一个男生吹了一声口哨：“哟，女猩猩，你是他的什么人啊？”
　　“不会是女朋友吧？”另一个人坏笑道，“也不知道……四眼田鸡这小身板，能不能消受得住啊。”
　　几个男生哈哈大笑起来。赤木的脸涨得通红，紧握着的拳头微微颤抖。“木暮没有做错什么，你们凭什么欺负他？无论篮球打得怎么样，只要努力就值得尊重。无缘无故欺负别人、排挤别人、侮辱别人，这样的人才是最可耻、最恶劣的！”
　　赤木这番话，几个人竟然无法反驳。他们不想和这个又高又壮的女生纠缠太久，于是只是不清不楚骂了几句，离开了。
　　赤木却仍站在原地。她的情绪过于激动，以至于四肢一时间无法动弹。
　　“……赤木同学？”木暮抬起头看她，又紧张、又担心、又愧疚、又自责。尽管赤木的肤色稍稍偏暗，他还是看得出她的眼眶泛着红。赤木同学这样的人，恐怕从来没有被如此欺辱过吧？她是为了自己才会被那群人欺辱的啊！
　　“对不起！”木暮连连鞠躬，“赤木同学，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连累了你！”
　　赤木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即使她和木暮并不相识，她也看不惯这种欺负弱小的行为。如果她没有为木暮站出来，那才会难受很久。
　　“没事。”赤木甩了甩头发。“那几个人，和你同一个班吗？”
　　“不是。”木暮摇摇头，担忧地望着对方，“赤木同学，他们不会找你的麻烦吧？”
　　“我才不怕这些人。”赤木倔然道。“木暮，那你怎么办？你还要继续留在篮球部吗？”
　　木暮再次垂下眼帘，不敢与赤木视线相接。“……我不想留在篮球部了。训练再辛苦也没什么，可是，因为这些人，我每次去参加训练时，心情都会很糟糕……”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神情也透着局促不安，生怕赤木会鄙视自己没有毅力。
　　“那就退出吧，和那群垃圾在一起也没什么意义。”赤木干脆地说，“不过，我记得你说过想要锻炼身体，但现在各种社团招纳新人的时间都截止了，怎么办？”
　　木暮怔住了，他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赤木沉默了片刻。“或许……你可以来我们这边当经理？”她开口，“今天听前辈们说，队伍里需要一个经理，但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我们平常练习时，你可以在一旁跟着做一些基础训练。你觉得怎么样？”
　　“我愿意！”木暮的眼睛亮起来，恳切地点头道，“赤木同学，我愿意。”
　　赤木却似又想起了什么：“不过，你是男生，我们都是女生，不知道大家会不会觉得不方便。”
　　木暮再次愣住了。“……也对。如果会给赤木同学和大家带来麻烦的话，还是算了。我不参加社团活动了，没关系的。”
　　赤木却摇摇手，“这样吧，我明天去问问队长。”
　　几天后，赤木找到木暮，告诉他今天下午来女子篮球部，和大家打个招呼。那一刻，木暮感激得几乎要流下泪，对着赤木连连道谢。赤木觉得他的反应有点大，转身说我先回去了。她却不知道，这几天，自己在三年级的教室旁，对队长讲清木暮的情况，说他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躲在不远处的木暮全都听到了。木暮明白，队长是基于对赤木的信任，才决定给自己一个机会。
　　赤木早已成为木暮心中的英雄。木暮下定决心，一定要努力当好女子篮球部的经理。
　　为了赤木。

　　国中三年，木暮一直在女子篮球部，帮大家记录比分、处理伤口、搬运器材。木暮本就随和友善，大家很快接受了这个男生经理。即使有几个成员最初略有不满，她们也渐渐打消了对他的偏见。木暮认真细致、温和耐心的性格，意外地适合经理这种处理杂务的工作，就连最严苛的前辈都认同他的工作无可挑剔。另外，由于他一直跟着成员们进行基础训练，三年来，他的个子长高许多，体格也更加强壮，不再似入学时那般瘦弱。
　　升学之际，赤木说她要去湘北高中。毫不犹豫地，木暮在心中做出了同样的决定。

　　“木暮，你刚才从你叔叔家回来吗？”赤木问。
　　“嗯。”木暮点点头，带着有些无奈的笑容，“本来想在家学习的，家人非要让我出门，没有办法。”
　　“学习？”赤木一愣，“现在还学什么？”
　　“赤木之前对我提到过几所私立大学，我要为接下来的考试做准备。”木暮望着赤木，目光平静而温暖。
　　赤木顿时变了神色。“你已经通过了京大的入学考试，没必要再做这些了！”

　　升入高中后，赤木继续报名参加篮球部。木暮不再担任经理，而是加入了其他社团。不过，女子篮球部每天的训练结束后，木暮都会在体育馆外等待着。赤木换好衣服后，两人像过去的三年那样，踏着夕阳一同回家。女子篮球部和其他学校比赛时，无论练习赛还是正式比赛，木暮每场都会前去观看。他坐在前排观众席，为赤木大声加油喝彩。
　　“赤木，你的男朋友对你真好。”某天训练间隙的休息时间，一个队友对赤木如是说道。
　　“男朋友？”正在擦汗的赤木一愣。
　　“对啊！你的男朋友不是木暮君吗？”轮到队友奇怪了。
　　赤木轻轻吐出一口气。“木暮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们只是朋友，从国中时就认识了。”
　　“哼！怎么可能只是普通朋友？”队友不服气地抱起手臂，“我才不信呢！”
　　“真的只是普通朋友。”赤木解释道。
　　可惜，没人在意她的说法，她们这番对话反而吸引了更多队友凑过来听八卦。
　　“赤木，你和他国中就认识了吗？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赤木，我们班有个女生之前想对木暮君告白，但大家都说他有女朋友了，她就没有行动。他真的不是你的男朋友吗？”
　　“诶？你们班也有人喜欢他吗？我们班好几个人都说，木暮君是我们年级里最好看的男生。”
　　“对啊，木暮君不仅长得好看，性格也很好……”
　　耳畔充斥着女生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赤木本想回答她们的问题，奈何被吵得有点头晕。好在，队长让大家继续训练，帮她及时解了围。
　　放学后，木暮像往常那样，站在体育馆外的一棵樱树下等她。夏天来了，微风吹过，浓密的树荫微微晃动，斑驳的光影中，木暮洁白的短袖衬衫也微微晃动。
　　“赤木！”见到女孩朝自己走来，木暮露出笑容。
　　赤木也向他致意。她来到木暮身旁，两人一同迈开脚步，向着回家的方向。
　　不知为何，木暮觉得今天的赤木似乎比平常更沉默些，自己同她说话时，她总是回答得很简短。“赤木，今天的训练是不是有点累？”他轻声问。
　　赤木看向对方。他的脸庞依旧白皙，当年羞怯的气质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纯净水般的温和与爽朗。他的体格也不再那般柔弱，肩膀虽依然略显单薄，却已变得平整而宽阔。初夏的夕阳里，他的长眉清秀而坚毅，眼睛被映成暖暖的棕色，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信任。赤木忽然想起队友说过的话：木暮是年级里最好看的男生。
　　没由来地，赤木的心重重一跳。
　　“木暮，你好像比我更高了。”赤木忽然开口。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让木暮一愣。“哈哈哈……是吗？”他笑着摸摸自己的头发。
　　赤木没再说什么，只是继续向前走，木暮跟上了她。
　　赤木想，从什么时候开始，木暮从一个柔弱的男孩长成一个秀挺的少年呢？或许是自己一直站在离他很近的位置，以至于没有察觉到他的变化。除去最初欺负木暮的几个人，他的人缘一向很好，老师、同学都喜欢他。国中时，队友们更多是把他看成某种程度上可以忽略性别的伙伴；而现在，他却成了让女生暗暗恋慕的存在……他是何时变得这么受欢迎的？

　　两个星期后，赤木听说，篮球部的一个成员对木暮告白了。
　　不知为何，赤木隐隐觉得有点不舒服。可她又想，是自己对大家说，木暮不是她的男朋友。那么，其他人去追求木暮就是完全没问题的，自己没有任何介怀的理由。这样想着，她把这件事抛在脑后。当天训练时，她甚至没有特意观察一下那个队友的神情。
　　谁知，当事人之一的木暮却不似这般淡然。刚刚走出校门，他就对赤木说，自己拒绝了她。木暮的神色中带着些许急切与不安，像是担心被赤木误解一样。
　　赤木点点头。她不经意般开口：“为什么要拒绝她？”
　　木暮的脸一下子飞红了。“因、因为……”他的脸颊渗出了汗珠，慌张得几乎要抬起手比划，可半天仍旧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赤木不愿强迫他，她原本也只是随口一问。“没事，不想说就算了。”
　　这句话却似乎让木暮的误解更深了。“赤木……我、我不会和其他女生交往的！”他保证般提高了声音，但却害羞得耳朵都红透了，一句简单的话也说得磕磕绊绊。
　　赤木又点点头。不知怎的，她忽然也莫名害羞起来，于是不再和木暮说话，也不去看他，只是向前走着。
　　你又不是我的男朋友，何必对我说这些。赤木想。
　　直到分别的路口，两人都一路无话。什么都没说，却又似乎什么都说尽了。这默契的、微妙的沉默似乎有点奇怪，可他们都觉得没什么。赤木虽然觉得木暮的保证是多余的，可又莫名感到安心。

　　周末，木暮陪家人出门购物时，无意间注意到一家饰品店。白色的展示柜中，一个个或精致或可爱的头饰在暖色聚光灯下闪闪发亮。木暮的心轻轻一动，和家人一同回家后，他又独自出了趟门，来到这家店。
　　一个大男生来这种店里，木暮多少有些心理压力。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那些饰品吸引，忘记了紧张。很多女孩都喜欢在这种小店中流连，或欣赏或购买，让一只只不同风格的饰品为自己的美丽画龙点睛。而木暮，也想为他心上的女孩挑选一个。
　　他的目光扫过陈列的发卡，典雅的镶水钻款、甜美的蕾丝款、可爱的小兔造型、独特的木制系列……他觉得每个都很好看，想要买下来送给赤木。可惜，他知道赤木从不喜欢这些花哨的、实用性弱的物品，和赤木相识的这些年，他从未见过她身上出现多余的装饰。
　　挑了很久，木暮选择了一只款式简洁的黑色发卡，长条形，布艺包边。他想赤木或许比较容易接受这个。
　　周一，当赤木看到木暮递给自己一个印着兔子图案的小袋子时，不由得吃了一惊。“这是什么？”
　　“这是送给你的。”木暮尽可能做出自然的样子，却难免还是有些羞涩。
　　赤木接过袋子，疑惑地打开了抽绳。看到那只黑色的布艺发卡时，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赤木……你写作业时，头发可能会滑下来挡住眼睛。所以我觉得，用发卡固定住头发可能会好一些。”木暮努力解释道，想要使自己送发卡的动机显得合理些，但他还是不停地紧张着，一颗心跳得飞快。
　　“哦，这倒是。”赤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我就收下了。木暮，谢谢你。”
　　木暮摇摇头说没什么。还好，赤木没有提出更多的质疑或表现出拒绝，他暗自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赤木不知道，每当她伏案学习时，悄悄关注着她的木暮多么想把那缕滑落下来的黑发别在她耳后啊。
　　当晚，赤木回到家后，戴上了那只发卡。妹妹一下子注意到了她微小的变化：“姐姐，这个发卡好适合你。是你新买的吗？”
　　“不是。”赤木摇摇头，“是木暮送的。”
　　“啊？！”晴子像听到什么了不得的惊天大事一般，跳到赤木面前，双手交叉望着她，眼睛闪闪发亮，“姐姐，你和木暮学长终于在一起了！”
　　“没有啊。”赤木不解地摇摇头，“为什么你们都这样说？”
　　回到自己的房间，赤木坐在书桌前，摘下发卡，望着它出了神。她记得，国中时，木暮曾经来自己家做客，生性随和的他和晴子相处得很好，晴子每次听说木暮学长要来都会很开心。谁知道，某天，晴子忽然说了一句自己万万没想到的话：“将来，姐姐和木暮学长一定会结婚的。”她语气笃定。
　　彼时，听到这句话的赤木差点把正在喝的水喷出去。
　　——自己和木暮，真的会在一起么？这个问题首次在赤木心中浮起，而她顿时心神大乱，无法继续想下去。不知为何，这只半小时前还普普通通的发卡，忽然变得让她看上一眼就心跳加速。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发卡装进收纳盒中。
　　还是不要在学校戴了。她想。

　　“不。”木暮缓缓摇头，眼神温和而坚定。“我认为有必要。因为赤木也要参加这些学校的考试。”
　　赤木不由得有些焦躁：“木暮，我说过，你不要因为我去考其他私立大学。”
　　木暮依然望着她，眼眸含笑，却不带丝毫退却：“可是，我想和赤木一起。”

　　高中二年级的冬天，赤木和木暮所在的班级准备举办一场圣诞晚会，其中有一个项目是全班女生的集体舞。赤木原本并不抗拒集体活动，可她看到演出服的瞬间还是打了退堂鼓。那是一条浅粉色泡泡袖连衣裙，领口、袖口、裙摆都镶着雪白的蕾丝花边，小巧的玫瑰色蝴蝶结点缀其上。班上的女生大多觉得这条裙子很可爱，像电视里的偶像，唯有赤木一想起自己要穿着它跳舞就脑壳疼。
　　可是，她也没有合适的理由拒绝参加。
　　木暮向同学们提出，晚会当天，他可以把家中的摄像机带来，给大家拍照。这个提议得到了同学们的一致拥护，班长对木暮笑着说，那就拜托你啦。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赤木每天篮球训练结束后，还要和班里的女生一起排练舞蹈。而木暮就坐在空荡的教室中，一边写作业，一边等她。排练结束后，天色早已黑透了，两个人在街灯的暖光下，一同踏上回家的路。
　　终于到了晚会当天，教室早早用彩灯、飘带、气球装饰得五彩缤纷。由于女生们的集体舞是第一个节目，因此她们提前换好了服装。赤木望着镜中的自己，不由得暗自紧张，因为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穿这样的裙子。
　　“赤木，你的腿好长呀！”一个女生凑了过来，“短裙很适合你。”赤木身高177cm，是年级里最高的女生。
　　“是吗？”赤木有些害羞，笨拙地理了理裙摆。
　　其实……还算不错吧。她对着镜子，暗暗想到。
　　时间快要开始时，女生们走出更衣室。一路上，她们遇到了好几个同班男生。就在她们等候出场时，赤木忽然有些腹痛，她急忙跑向卫生间。洗手时，她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两个熟悉的声音，是班上的男生。
　　“咱们班的女生，有几个人穿上这条裙子还真不错。”
　　“是啊，优子超可爱的。”
　　“不过，有些人就很……难以恭维。”声音停顿了片刻，“比如赤木。”
　　赤木的身子一僵，那两个男生继续说下去。
　　“赤木嘛……虽然她篮球打得不错，成绩也很好，但穿这种衣服真的不太OK。”
　　“总觉得，她穿上这条裙子，有点像……”
　　声音再次停顿了几秒，另一个男生说出了对方心里的话：“马戏团里的大猩猩！”
　　两个男生同时爆发出一阵窃笑。他们的说话声和脚步声渐渐远去，赤木却定在原地，全无察觉。
　　马戏团里的大猩猩……
　　愤怒、震惊、难过……挤满了赤木的心，仿佛利器划了一道长长的伤口，尖锐地刺痛着。她知道自己没有错，全都是那两个人的错，她想冲出去，想对他们说，你们随意评价别人外貌的行为很恶劣、是对别人极大的不尊重，她甚至想把这两个人用力摔在墙上。可她的四肢忽冷忽热，一动也无法动。
　　镜中的自己忽然映入眼帘，赤木的心一惊。瞬间，她眼中的自己变成另外一副模样。偏暗的肤色、浓黑的眉毛、厚厚的嘴唇、方方的下巴、泡泡袖笼罩着肱二头肌、蕾丝边簇拥着斜方肌……自己，怎么会这样丑、这样滑稽。赤木明知道是那两人的错，可同时又不可抑制地自惭形秽。她的心顿时跌落谷底，想要放声大哭，想要把这条裙子扔进下水道，想要远远跑开，到一个谁都不认识自己的地方。
　　可是，接下来，她还要在众人面前跳舞。尽管心情糟糕到了极点，也不能就此离开，女生们还在等着她。
　　赤木吸了吸鼻子，强行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走出了卫生间。
　　——这样取乐给别人看，不就像马戏团里的大猩猩么？她自嘲地想。
　　赤木回来时，女生们都焦急地说你可算来了。演出很快开始了，虽然赤木全无心情，可还是凭肌肉记忆记住了舞蹈的动作，没有出现差错。舞蹈顺利结束，男生们整齐地鼓掌，女生们站好队形，木暮掏出相机，拍摄下她们青春美好的笑脸。
　　列好的队形很快散场。正当赤木准备快步跑出去换衣服时，木暮却从身后喊住了她。
　　“赤木！”木暮的眼睛中洋溢着喜悦，“我再给你单独拍张照片吧。”
　　赤木一怔。那瞬间，她的委屈、伤心、愤怒如同决堤的洪水，全部喷涌了出来。
　　“别拍了！”她怒吼道。
　　木暮愣住了，他听得出赤木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丢下这句话，赤木快步跑了出去，他看不到她的表情。
　　第三个节目开始时，换好衣服的赤木才慢吞吞地回到教室。她坐在最角落，和其他人保持着一段距离，托着脸颊，低着头，似乎完全没在看节目。她的短发滑落下来，遮住了一半脸颊，木暮隔着热闹的人群，却还是能看出，她的脸色很不好。
　　赤木怎么了？木暮的心怦怦直跳。他真想现在就问问她发生了什么，可他还要负责给同学们拍照，不能一直坐在她身旁。
　　这场本该快乐的晚会，于他们两人，却都变得异常难熬。
　　好不容易捱到结束，将教室的桌椅重新摆放好之后，学生们陆续离开。木暮迅速来到赤木身旁，他已经担心她一整晚了。
　　赤木没有拒绝他和自己走在一起，却始终一言不发。两人沉默地走出校园，来到街道上。冷风吹起头发，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细的小雪，雪花落在脸颊上、衣服上、地面上，迅速地消融。街道两侧的店铺依然灯火通明，欢乐温馨的圣诞歌曲飘扬而出。
　　望着赤木沉默的侧脸，木暮终于忍不住开口。“赤木……发生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
　　“赤木，你可以对我讲，说不定心情会好一些。”
　　“……”
　　“赤木，有人欺负你了吗？”木暮越发担心，相识这些年，他几乎不曾见到赤木这个样子。他没意识到，自己说出了赤木当年问自己的话。
　　赤木猛然转过头，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木暮，你为什么要给我单独拍照？”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因为觉得我穿那条裙子很可笑吗？”
　　木暮愣住了。赤木什么也没对他说，那瞬间，他却隐约懂得了很多很多。两个人视线相对，木暮却始终沉默着，嘴唇开启又合上。
　　过了半分钟之久，木暮缓缓开口。
　　“因为……我觉得，穿着那条裙子的赤木，很漂亮。”他依然望着她，细雪在两人之间静静飘落，“所以，我想把赤木这么漂亮的样子，用照片的形式做个留念。”
　　赤木的心轰然一声巨响。木暮的目光诚挚而热切，她无法不相信他的话是发自内心。
　　忽然，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而下。赤木一惊，连忙转过身，背对着木暮。可泪水却再也止不住，她的肩膀一抖一抖。
　　木暮却再次走到她面前。他沉默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把一块洁净的手帕递到她手中。
　　雪一直无声地落着，两人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地面覆上一层薄薄的白色。

　　升入高中三年级，学生们纷纷开始考虑今后的去向。赤木说，她想去京都大学。
　　“京都大学？”木暮略微惊讶。
　　“嗯，我想报考京大的工学部。”赤木认真地点点头，“木暮，你呢？”
　　“我……”木暮犹豫了几秒，“其实我也想去京大，但暂时还没考虑好专业。”
　　“可是，木暮，你目前的成绩和京大还有一段距离，风险会比较大。”赤木直言不讳，“如果报考这所学校，就会失去报考其他国立大学的机会。其实你有很多更好的选择，你想好了吗？”
　　她以为木暮会说他再考虑一下，可对方却答，如果赤木是认真的，那么我也是认真的。
　　“明白了。”赤木缓缓点头，“无论你想考什么专业，我都会尽力帮你。”
　　很快，木暮做出决定：他也要报考工学部。如此一来，他们考试的科目就完全相同了。暑假结束后，三年级的学生们纷纷退出社团，开始为升学考试做准备。赤木虽然是年级中成绩最好的学生之一，面对这样高的目标，也需要上补习班。成绩不如她的木暮更不必说，于是两个人每天都放学后一起去补习班，下课后再一起回家。他们看着树叶渐渐泛黄飘落，看着白昼一线线变短，从清秋一同迈向冬季。
　　每当木暮遇到疑惑，赤木总会耐心讲解给他，无论在学校、在路上、还是在家中打电话。补习班和赤木的帮助很有成效，木暮的成绩越来越好，两人都很开心。木暮学习感到疲倦时，他望向窗外冬季灰霾的天空，想着自己要和赤木上同一所大学，于是再次打起精神。
　　风越来越冷，考试时间也一天天临近。他们参加了中心考试，成绩很快公布，他们都考得很好。
　　谁知，京大的校内考试前夕，赤木忽然患上了重感冒。那几天，她连起床都困难，却还是戴着口罩和毛线帽、系着厚厚的围巾，来到了考场。木暮自然知道此事，他很担心赤木，可他也知道以她倔强的性格，绝对会强撑着参加完全部考试。最后一科结束后，精力耗尽的赤木几乎站立不稳，木暮扶着她的肩膀，陪她走出考点的大门，赤木的家人正焦急地等着她。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时间。赤木在家养病，木暮一直没能与她见面。他心乱如麻，不知道他们的未来将会如何。
　　成绩出来了。木暮通过了考试，赤木却没有。
　　得知这个结果时，木暮没有半点喜悦，他的心被对赤木的担忧占据着。他不知道，成绩一向最为优异、关键时刻却被感冒影响的她，此刻该有多难过。他给赤木家打电话，接电话的人是晴子。晴子说，姐姐的身体已经好了，让她来说吧。
　　电话里，赤木的声音一如往常，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木暮却知道，她一定独自难过了很久。他心疼不已，真想把她拥进怀中柔声安慰，可他不能这样做。
　　两人都没有提起考试，可谁都知道对方要说什么。
　　“赤木……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木暮低声问。
　　“我去考私立大学。”赤木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接下来，她对木暮说了几所目标院校，木暮一一记了下来。
　　“好。”木暮说，“那我也去考这些学校。”
　　赤木愣住了，“你不是已经考上京大了吗？还参加这些考试做什么？”
　　“如果我和赤木同时考上这些学校中的某一所，那我就不去京大了。”
　　赤木震惊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木暮，你在开玩笑吧？”
　　“我没有开玩笑。即使考上了京大，也可以不去啊。”
　　赤木仍旧难以置信，同时又有些恼怒：怎么会有人把自己的前途当成儿戏？“木暮，你不要因为我去考这些学校！京大比这些私立大学好得多！”她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量。
　　这通电话结束后，赤木仍旧没有平静下来。晴子问她怎么这样激动，赤木把木暮的话复述给了妹妹，晴子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喃喃地说，没想到木暮学长这么喜欢姐姐，你们将来一定会结婚的。
　　赤木暂时没心情管这个，她只是想，木暮怎能为自己放弃顶尖大学。到了晚上，冷静下来的赤木又觉得，木暮或许只是为了安慰自己才那样说，并不是认真的。这样想着，赤木稍稍松了口气，可她仍旧不放心，认为有必要约木暮见个面，和他当面谈一下这个问题。

　　“木暮，我们很快就不是高中生了。”赤木沉下脸，“不要用任性的方式去决定重要的事。”
　　“正因为马上就不再是高中生，所以才要听从自己的心做出选择。”木暮平静道。
　　“你真的不明白吗？”赤木有些着急，意识到这里是咖啡厅，她压低了声音。“京大的各类资源、学术氛围和那些私立大学不是一个档次，如果你从京大毕业，将来的人生会变得很不一样。”
　　“我明白。”木暮点点头，“可是，如果赤木不能一起去的话，还是算了。”
　　“你——”赤木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人应该尽可能进入更好的环境中。你现在拥有的，无数人都无比渴望。”
　　木暮刹那间恍惚了。他望着她的眼睛，心想，自己最渴望的，真的拥有么？
　　见他不答，赤木继续说下去，“如果放弃京大，你会后悔的。四年后，你会看到其他人顶着耀眼的光环、轻易找到高薪体面的工作，而你还混在大批毕业生中焦头烂额地求职。人生还有很长，以后的几十年中，他们的生活会比你优渥得多。到那时，你一定会后悔的。”
　　木暮蹙起眉头，却还是笑了。“赤木，不要轻易断定我的未来啊。”
　　“可是——”
　　“可是，我喜欢你。”
　　木暮的声音很轻，赤木的耳畔却如同响起一声惊雷。她飞红了脸，直直地看着对方，一句话也说不出。
　　“赤木，六年前，你就是我心中的英雄。那时我就决定，无论你去哪里，我都要和你在一起。”木暮说着，脸颊也染上红晕，“你说的那些，我都明白，但我还是觉得，每天都能看见赤木更加重要。未来有太多的不确定，我不想和你错过。”
　　赤木的心急速跳动着。难道她真的不知道木暮喜欢自己？难道木暮不曾治愈过她？难道她不是同样喜欢木暮？“……如果你为我放弃更好的前途，不要说你，我也会难过。”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眼眶越来越烫。
　　“赤木，这全都是我自己的决定啊。”木暮温和地说，“不要把责任加在你身上。未来的事，现在谁都看不清，我只知道，如果和赤木错过，我才会永远后悔。”
　　“……赤木，可以让我和你一起走下去吗？”
　　世界寂静无声。窗外，车灯的光柱中，飞雪被北风吹斜，纷扬而落。木暮看到赤木缓缓别过头，不与自己视线相接，晶莹的液体却打湿了雪白的桌布。木暮伸出手，轻轻覆上赤木放在桌面上的手背，他依然没听到她的回答，她的手却缓缓翻转过来，握住了他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