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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Long Vacation ...

  •   放置好行李,木暮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周围也很快有旅客落座,车厢内稍显喧嚣,耳畔不乏听得懂或听不懂的异国语言。几分钟后,车门关闭,蔚蓝天空下,驶向横滨的京急线列车缓缓启动,将白雪皑皑的富士山遥遥甩在后方。木暮微微侧头,无目标地望着车窗外飞快流动的景色。五月初的晴朗下午,气温正宜人,或许因为木暮的外套稍厚了些,他感到后背有些燥热,手心也似乎渗出了薄汗。他掏出手帕擦了擦,而那却是徒劳,因为他心中仍不住地翻涌着某种紧张、不安与期待。隐隐约约,却又无法忽略地真实存在着。
      有点痛,有点涩,又有点甜。说不清道不明,木暮亦不知晓到了何种程度。他轻轻合上双目,眼前却自然地浮现出记忆里某个人的面容。木暮终于无法不对自己承认,这些心情全部都因那人而起。
      他就要,见到赤木了。

      最先抵达的地方,自然是自己的家。穿过院子,打开房门,“我回来了”话音刚落,随即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父母出现在自己面前。木暮走上前,依次拥抱他们——在美国这些年,他已习惯了这种打招呼的方式。他的身高早已超过了父亲,在正值壮年的他面前,双亲都显得单薄了。
      上次见到父母,是两年之前。眼前,父亲穿着浅灰色格子衬衫,母亲穿着米色家居连衣裙,他们初现沧桑的脸庞都带着欣慰与慈爱。木暮注视着双亲,初步推断出自己不在家时,他们的生活状态应该安稳静好,这让他宽心许多。
      很快,为独生儿子精心准备的丰盛晚餐摆满了餐桌,一家人围在桌前坐下。木暮望着面前的饭菜,几乎每种都是自己喜欢的。夹起一著送进口中,依然是儿时熟悉的味道。
      “公延,好吃吗?”母亲问。
      “很好吃,谢谢妈妈。”木暮说。他觉得自己是一个非常幸福的人。
      “公延,听你在电话里说,这次的假期,有一个半月?”父亲开口道。
      “嗯,是的。”木暮点点头,“前一段时间很忙,所以新年都没能回家。完成了那个项目后,事务所给组里的成员都放了一个长假,这是我工作之后最长的假期。”
      “哦……”父亲若有所思,“怪不得,你之前说过有很多事在忙,可不能不顾自己的身体啊。记得你还说,有一个新来的同事不太好沟通,后来怎么样了?”木暮在美国工作时,经常会通过越洋电话向父母讲起自己的近况,他知道父母比自己更需要这个。
      “现在基本上没问题了。那个同事其实挺好的,很有责任心,只是性格有点古怪。我会注意身体的,爸爸,不用担心。”木暮微笑道。
      “公延从小就是一个有毅力、有韧性的孩子啊。做事认真又努力,心地善良,和周围的人都能好好相处,所以无论做什么都能成功。对吧,孩子他爸?”母亲把视线从儿子移向丈夫,问道。其实她不需要回答,因为她早已认定自己的孩子是全世界最好的,她打从心底为他感到骄傲、自豪。
      木暮笑着低下头。和惯于直率表达的西方人相处了很久,面对父母的赞扬时,性格谦虚内敛的他还是略感不好意思。一家人又聊起了其他,忽然,母亲的一句问话引向了某个他不愿多谈的话题。
      “公延,你现在有女朋友吗?”
      木暮早有心理预期。他摇摇头:“还没有。”
      “这样啊……”母亲脸上浮现出些许无奈,“不是我们催你,你已经三十三岁了啊。应该有不少日本人在美国工作吧?是不是周围没遇到喜欢的人?这样的话,趁着这个假期,我们来给你介绍……”
      “不,不,不用了。”木暮连忙摆手,想要跳过这个话题。“我只是工作忙,平常没时间考虑这些。”
      ……
      工作后,木暮回家的频率是两年一次。他和父母的关系向来融洽,时隔两年,自然有说不完的话。这栋小楼的灯光,也一直亮到了深夜。时针转过凌晨一点,看到父亲的眼角出现了红丝,木暮提出送他回房间休息。
      父亲点了点头。来到父母的卧室前,就在同样疲惫的木暮准备转身时,忽然听到身旁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
      “公延……这些年,你一直都是一个人。你会不会有时……觉得寂寞呢。”
      深夜寂静的房间里,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木暮愣住了,没能立刻听懂父亲的话。
      “有时,我们也会想……如果你当初能够留在国内工作,那就好了。”父亲接着说下去。语毕,他让木暮快点回去休息,仿佛根本无需回答,那两句话只是自言自语。

      在家休息了几天后,自由的作息,家人的关怀,故乡的风景、食物和语言全都让木暮从内而外地松弛了下去。躺在自己房间的单人床上,望着窗外的白云一片片飘走,他仿佛重新变回了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少年。
      他的内心深处,却很清楚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有做。每一思及此事,木暮的掌心仍会微微发汗,就像他回国那天一样。可这次,他不能再逃避,他要鼓起勇气去见他。
      赤木。
      赤木的电话号码,他是知道的。在美国时,赤木不止一次联系过他——赤木结婚时、赤木的孩子出生时、自己每年的生日时。可这么多年,他却不曾见过赤木一面。之前每次回国,他都仅仅是看望父母,在自己家中小住几天后,就匆匆买了飞往大洋彼岸的机票。甚至,他从不曾对赤木提起自己回来过。
      关于赤木,他的心情太过复杂。剪不断理还乱,索性抛在一旁不去理会。可木暮无法永远对自己假装那些心情并不存在,他终于要去面对赤木了。
      木暮坐起身,看了一眼日历。今天正是周五,他想今晚给赤木打电话,或许不会打扰到他。到了晚上八点半,木暮打开翻盖手机,在通讯录中找到赤木的名字,微颤着按下了绿色的通话键。电话很快接通了,听筒传来的声音很是惊喜,还没等木暮提出见个面吧,对方就热情地邀请他来自己家中做客,木暮自然应允。
      通话结束后,木暮脱力地躺到了床上。他缓缓松开手,由于用力地捏了好一会儿,手机表面已经微微潮湿。他的额头也蒙了层薄汗,剧烈跳动的心脏仿佛要从胸腔中跃出。他们约定的时间是后天,到那时他将与赤木见面,可他却有种不真实感——原来,见到赤木,真的没那么难。
      可为什么,自己当初却没能做到,以至于一再错过。

      星期天上午,木暮选了件蓝白条纹亚麻衬衫,搭配卡其色休闲裤,整理好头发,带上为赤木一家准备的礼物,出了门。木暮的父母得知木暮去见赤木时都很开心,因为他们知道赤木是儿子最好的朋友,希望他们能多加来往。这一日,天朗气清,行道树间鸟鸣啁啾,阳光明澈而柔和,他却觉得微微晕眩。赤木的住址和木暮家有一段距离,因此他需要乘坐电车。到站后,木暮刚踏出车门,耳边就响起了一个低沉的、熟悉的、压抑着喜悦的喊声。
      “木暮!”
      木暮抬起头,视线的彼端,赤木越过来往行人,朝他大步走来。木暮的心一热,他也快步迎上前:“赤木!”
      几秒钟的功夫,他们已立在彼此面前。木暮习惯性地想要张开双臂,却猛然有些忸怩,于是想要换成握手。可还没等他伸出手,他就被赤木用力抱进怀里,对方的大手还拍着他的后背。木暮便也自然地拥抱了对方。
      两人分开后,他们的手这才紧紧握在了一起。四目相对间,每双眼睛都闪着激动的光彩。分别多年,他们都有千言万语想说给对方,可一时间又不知从何开口,因此只是凝视着彼此的脸,重复地呼唤着彼此的名字。
      大约过了半分钟,赤木率先从兴奋中回过神。他松开木暮,向一旁侧过身:“木暮,我的家人也来了。”顺着赤木示意的方向,木暮看到了一对母子,他耳畔响着赤木的话:“这是我的妻子,美咲。这是我的儿子,小夏。”
      “木暮先生,您好。”被唤作美咲的女子礼貌地微笑,朝木暮深深鞠躬。女子面容清丽,略施粉黛,一袭豆绿色连衣裙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的青春与美丽。木暮看到她绸缎般的黑发从肩上滑下几缕,她长长的睫毛谦恭地垂下,阳光落在这两片黑羽上,投下淡淡的影子。即使是木暮,也不由得在心中赞叹这女子的温婉动人。
      “夫人,您好。”木暮也深深弯下腰,以此还礼。
      “木暮叔叔,您好。”一旁,名叫赤木夏的男孩也向木暮问好。这男孩面容清秀,和他母亲更相似些,唯有那双大而深邃的眼睛像极了赤木。他的个头已到达美咲肩膀的高度,稚嫩的脸庞带着某种沉稳的气质,大概也和赤木的教育有关。
      “小夏,你好。”木暮温和地摸摸他的肩膀,“你今年多大?上几年级?”
      “木暮叔叔,我八岁了,上小学三年级。”小夏认真地回答。
      “你才八岁,个子就这么高啦。”木暮惊叹道,“你会不会打篮球呢?”
      “嗯,我有参加学校的篮球队,爸爸下班后也经常陪我打篮球。”小夏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自豪。
      赤木站在一旁,眼神含笑地望着自己的家人和挚友,此刻他觉得生活无比圆满与美好。
      四个人来到赤木家,一栋带有院子的二层小楼出现在木暮眼前。房子米白外墙,红色楼顶,院子中种着一些花木。木暮略微惊讶道,这套房子和赤木父母家的房子很像。赤木笑笑没有回答,美咲则补充道,刚宪当初正是考虑到这点,才选择了这套一户建。
      为木暮准备的午餐,自然无比丰盛精美。木暮想这些饭菜一定出自美咲之手,于是说,多谢夫人费心。小夏却说,这是爸爸和妈妈一起准备的。
      “赤木,你也会做饭吗?”木暮睁大了眼睛,“我以前从来不知道。”
      “我是结婚后才学的……”赤木垂下眼帘,似乎有些害羞。“美咲也要工作,所以我不能把所有的家务都丢给她。”
      望着丈夫认真的样子,美咲没有多说什么,仅仅是笑着让大家多吃一点。她端丽的笑颜里,却多了一丝甜蜜。不知怎的,木暮的心忽然有点空,转瞬即逝却又不容忽略。

      吃过饭后,美咲带小夏回房午休,安顿好孩子后,她也走进了她和赤木的卧室。赤木和木暮来到书房,关上门,这里只剩他们两人。
      终于,木暮能够好好地看看赤木了。
      赤木的发型没有变化,体格也依然健壮,或许因为他一直保持着锻炼的习惯。他的眉眼似乎更柔和了些,脸上添了一种从前没有的气质,不知道是否与他的家庭有关。赤木穿着件深蓝色衬衫,袖子挽到肘部,露出一段结实的小臂。木暮的记忆中,赤木最近的样子还是大学时的他,此刻,那段关于赤木的录像带在空缺了一大截之后,接续上了他现在的模样。
      一双手把两杯冒着热气的清茶放在小桌上,两只白瓷茶杯间又放了一碟细点。随后,那人在木暮对面坐下。
      “赤木,你们下午有别的安排吗?”木暮问。
      “小夏午睡醒来后,美咲会带他去公园散步。”赤木答。
      “赤木要去吗?”木暮又问。
      “我平常都会和他们一起,但今天不去也没关系。”赤木笑道。他言下之意是,他整个下午的时间都会属于木暮。“木暮……我们,真的很久都没见面了。”
      “是啊。”木暮也笑了笑。
      “已经十一年了。”赤木快速地心算,“这是你第一次回国吗?”
      “不……之前也回过国。”木暮犹豫着回答,“不过,之前的假期都很短,我只能在家住几天,所以就没有对你说。”
      赤木一愣,随即点点头:“明白了。你应该一直都很忙吧……你现在,在建筑公司工作吗?忙不忙?在美国的生活还习惯吗?”
      “嗯。”木暮点点头,“平时,项目多的时候比较累,其他时候还好,有时间出门逛逛、打打篮球,虽然还是免不了熬夜……刚到美国时,总觉得他们的思维方式、说法方式和我们很不一样,但我最不习惯的可能还是饮食吧。不太忙的时候,我比较喜欢自己在家做饭。”木暮说着笑起来,可内心里却有些复杂,不知道赤木是否会因为自己没有主动联系他而认为自己冷淡了他。木暮略微歉然,可又觉得委屈:这些年来,他想起赤木的次数,一定比赤木想起他,多出许多。
      “赤木,你呢?你在原来说的那家光学仪器公司工作吗?”木暮问。
      “对,是大学毕业时找到的工作。”说着,赤木脸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美咲,也在这里工作,不过和我不是同一个部门。”
      “哦?这么巧……”木暮一愣,“也对,我记得你说过,夫人当初是你同一专业的同学。”
      “没错。你记得真清楚啊,木暮。”赤木赞许道。
      木暮笑了笑。他换了一个轻松的话题:“赤木,当爸爸之后,有没有感觉生活变化了很大?是不是从小夏会走路时起,你就开始教他打篮球,希望他未来能够在篮球界称霸全国?”
      “变化么……属于自己的时间少了很多,但我觉得这样很好。”赤木答,“我当然有教他打篮球,至于能不能称霸全国,就要看他自己是否努力了。”赤木没想到,木暮竟然全都说中了。
      “哈哈哈,小夏这么高,将来应该可以打中锋吧!”木暮笑道。
      “他现在就是队伍里的中锋。”赤木手托脸颊,望着木暮,笑意里带着一丝骄傲,像极了他当年听到同学称赞湘北篮球部成员时的样子。“木暮,你的孩子呢?”
      “我还没有结婚!”木暮苦笑道,“如果结婚了的话,怎么会不告诉你。”
      ……
      两人说了许久,说了许多。或许是太过惬意,明明面前是茶而非酒,赤木却有种微醺的飘然之感。他想,木暮果真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如果他不在国外工作,自己每天都能见到他、同他说话,就像上学时那样,该有多好。赤木望着对面的人,微微眯起眼睛,想要把这话告诉对方,可又觉得不妥,太过幼稚且不切实际。话到嘴边,换成了深埋他心底多年的另一句:“……其实,我当初结婚时,最希望能够在场的人,就是你。”
      木暮垂着眼帘,赤木看不到他眸中的波光,只能看到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杯中冉冉升起的白气,嘴角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是吗……”他听到木暮如同梦呓般轻声回答。

      木暮以为自己已经可以放弃了,以为自己已经可以放下了。赤木的生活如此美满,再无自己参与的机会,他只需要继续做赤木的挚友就够了。如果继续怀着那点不可告人的心思,带给自己的只有痛苦、折磨与蹉跎——他已经在痛苦与折磨中蹉跎多年了。
      可是,从赤木家回来后,赤木的模样一直在他眼前挥之不去。赤木的衣服、赤木的头发,赤木的手臂、赤木的眼睛、赤木的微笑……如此熟悉,却又如此新鲜,吸引着他一遍遍地回想,一次次地心动。在美国时,赤木仅仅是回忆里的幻影,是昔年夏日里的灼热阳光,而现在,赤木鲜活地立在自己面前,自己可以感知到他的声音、气息与温度,木暮发现这心动竟没有减弱丝毫。
      从前,这心情像冰面下暗淌的河水,像灰烬中残存的火星,无人知晓,却从未止息。而现在,激流喷涌而出,火焰熊熊燃烧。
      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现实清楚地告诉他,赤木的人生早已全部属于别人。思及此事,心动便瞬间化作心痛,火热的胸膛也迅速冷却下去。可过了一会儿,冻封的恋心又渐渐复苏,为赤木而砰砰跳动。
      原来他还爱着赤木,这个初次也是唯一喜欢的人。尽管已经那么痛苦了,尽管已经毫无可能了,尽管赤木对自己完全是不掺杂质的友谊——他也无法,停止去爱赤木。

      木暮没再主动联系赤木,他怕自己会失控。可当赤木主动打来电话时,他不可能拒绝。
      自从上次分别后,又过了一个星期,周六的上午,赤木打电话问木暮,下午是否有时间来他家坐一会儿。木暮脑内顿时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他想见到赤木。给出肯定的答复后,木暮放下电话,只觉得脸颊发热,全身轻飘飘,心中荡漾着喜悦。一时间,他忘记了其他,仿佛他们都还是单纯的少年,自己即将去奔赴与心上人的约会。
      ——当然,他还是很快冷静了下去。在家中,他已暗自想好应该怎样同赤木夫妇说话才妥当,路上又在心中默默练习过好几遍。
      春末夏初时节,午后阳光洒落整条街道,赤木家的庭院中,几株粉白色蔷薇明媚地绽放着。赤木打开院门,热情地迎接了木暮。他穿着一件深灰色圆领衫,柔软的衣料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膀和胸膛,边缘在阳光中泛着一圈短短的绒毛。这明明是最普通不过的家居装束,可木暮望着他,竟觉得完全无法移开视线。进入房内,小夏也走上前,礼貌地说木暮叔叔下午好。木暮笑着问他今天有没有打篮球,小夏表情认真地回答,今天的作业完成后,再去打篮球。
      小夏回到自己的房间,客厅中只剩赤木与木暮两人。
      和赤木一同坐在沙发上,面前茶几上的小花瓶中,几支鲜花犹带着晶莹的水珠。木暮微怔,总觉得似乎少了什么,那便是这里的女主人。
      “赤木,夫人现在不在家吗?”他问道。
      “美咲去东京了,公司总部组织她那个部门的一些成员去参加培训和学习,她是其中之一。”赤木答。
      “这么说,夫人在她的部门中一定很优秀啊。大概要培训多长时间呢?”
      “一个月。”
      “一个月?”木暮微微惊讶,“这么久吗?”
      “嗯,在东京的总部,她要和资历最深的前辈们一起工作一段时间,以便向他们学习。不过,时间确实久了些,小夏很不愿意他妈妈出门这么长时间。”说着,赤木轻轻地笑了,“呵,这孩子明明都那么大了。”
      “很正常啊,他只有八岁。”木暮有些无奈地笑道。他想起八岁时的自己的赤木还未相识,彼时还是个孩子的赤木,也会努力装出大人的样子吗?
      “木暮,你呢?”赤木问,“剩下的假期里,你有什么安排?”
      “我也没有别的计划了。”木暮端起茶杯,呷一口赤木为他沏的茶。“这次回来,我只是想看看父母,看看以前的朋友,在家休息一下。”
      赤木点点头。他把点心碟向木暮推得近了些,“木暮,这家甜品店的草莓大福很不错。”
      “哦,多谢。”木暮笑笑,拿起一只送到嘴边。他忽然想到,自己上次对赤木说过,在美国时经常会想吃国内的点心,而草莓大福又是高中时他和赤木常买的一种。那么这些草莓大福,一定是赤木为他特意准备的了。尽管不过是件小事,可意识到被赤木惦记着还是让他的心颤了颤,草莓酸酸甜甜,他的心也那么甜,喉咙又有点酸。
      “木暮,上次你对我说,有一个项目,你和同事们的意见一直都没法统一,后来是怎么解决的?”赤木却不知道他的心情,只是继续问道,眉眼间带着关切。
      “你是说那个图书馆改造的项目吗?那次啊……”木暮回忆起这件事,准备详细地讲一讲。他意识到自己对赤木随口简单一提的事,赤木也清楚地记得,并且很关心后续如何,这让他的心又是一热。刹那间,木暮后知后觉想到,赤木问自己假期的安排,是否在表明,他希望能趁着自己在国内时,尽量多和自己见几面。
      ……原来,自己想见赤木的同时,赤木也想见到自己。
      木暮的心剧烈地跳了跳。他忽然想,这一个月时间内,美咲都不在这里。自己可以不必见到她与赤木琴瑟和鸣,会向赤木投去满含爱意的眼神的,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可以尽情地凝视赤木、同他说话、向他微笑了。不,他在想什么,他不可能破坏赤木的幸福。美咲不在又如何,什么都不会改变,他也什么都不会做……
      顿时,木暮心神大乱。尽管赤木还在专注地望着他,他却已经心乱如麻,声音越飘越低。忽然,一个稚嫩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爸爸,手工课的作业,我实在做不好。”
      两人同时回过头,只见赤木夏不知何时走出了他的小房间,手中端着几块泡沫塑料,站在沙发后面。
      赤木和木暮同时一愣。“这周的手工课作业,是什么?”赤木问道。
      “老师让我们用泡沫塑料制作模型,无论什么都可以。我想做一架飞机,可是,两侧总是不对称。”
      赤木笑了:“让木暮叔叔帮你,怎么样?”说着,他看向木暮:“木暮,你大学时是不是经常做这种模型?我记得你做得都很漂亮。”
      木暮的心又是一暖:原来赤木还记得这些。他向赤木报以一笑,然后转向小夏:“来,小夏,我看看你的模型。”
      小夏把泡沫塑料和美工刀递给木暮。木暮接过这架小飞机,拿在手中左右看看,思索了片刻,他用美工刀简单地削了削,坑洼不平的表面奇迹般地变光滑了。
      “木暮叔叔,好厉害啊!”小夏惊叹道,眼睛里闪着佩服的光。
      木暮笑笑:“小夏,这不难的。我教你怎么做,剩下的部分你自己试一试,好吗?”
      “嗯,谢谢木暮叔叔!”小夏用力点头。他在木暮身旁坐下,专心地听木暮向他讲授技巧。赤木笑望着他们,心情很是惬意。

      木暮下一次与赤木见面,却是在几天后的工作日里。
      事情的起因和小夏有关。赤木打来电话,说小夏的学校要举办一场亲子运动会,而美咲不在家,他问木暮是否有时间、是否愿意和自己一起陪小夏参加。木暮自然答应,只要和赤木在一起,无论什么事他都想去尝试。
      运动会当天,阳光一早就有些灼人,木暮穿了件短袖POLO衫,出了门。按照赤木所说的地址,他来到小夏的学校门前,这里已站满兴致盎然的孩子和家长,小小的校门也被彩带、气球装饰五彩缤纷。耳畔充斥着小学生叽叽喳喳的吵闹声,木暮有些恍惚:他已经很久都不曾见过这样的场景了。
      就在木暮出神时,身后传来的呼唤声把他拉回了现实。见到赤木和小夏向自己走来,木暮眼前一亮。互相打过招呼,三个人并肩走进校门内。晨光中,木暮侧过脸望着赤木,但觉无比美好。
      操场上,小夏的班级所在的区域,已经排了长长一列人。三个人在队尾站好,这时,一对夫妇带着一个男孩走了过来,男孩和小夏聊起了天,这对夫妇则转向赤木。
      “赤木先生,你好。”两人向赤木打招呼。
      “田园先生,田园太太,你们好。”赤木礼貌地说。木暮左右望望他们的神情,他猜测由于孩子们是朋友,作为家长的他们也在各种活动中顺便认识了。
      “今天,怎么只有赤木先生一个人?夫人呢?”姓田园的男子问。
      “内人工作有事出差在外,是我的朋友和我们一起来的。”说着,赤木把木暮介绍给田园夫妇,木暮和他们互相致意。
      “赤木先生,自从那次比赛结束后,我家阿辉每天回到家都会练习篮球,想要战胜小夏呢。”田园笑道。他的声音传到孩子们那边,名叫阿辉的男孩脸一红:“爸爸,别说啦!”
      赤木也笑了:“好啊,我很期待他们的比赛。”
      过了一会儿,田园夫妇带着孩子离开了。木暮笑吟吟地看着赤木:“原来,小夏是其他孩子想要超越的目标呢。赤木,你当时也是这样的,我们的队伍未必实力最强,可没人不承认你不是神奈川县第一中锋。”
      赤木笑了笑,算是回答。小夏则抬起头,认真地说我将来也要成为县内第一中锋,就像爸爸一样。
      十几分钟后,运动会开始了。第一项是50米短跑,第二项是400米长跑。这所学校的操场周长200米,跑第一圈时,小夏还遥遥领先;跑第二圈时,小夏却落在了后面。
      “赤木,小夏稍微有点落后了呢。”一同站在观战的家长之中,耳畔充斥着其他父母给孩子们的加油声,木暮凑近赤木,小声说道。
      “没关系,是我让他不要跑太快的。”赤木神情平静。
      “哦?”木暮微微惊讶。
      “前段时间,小夏练习篮球时,腿受伤了。”赤木缓缓开口,“现在刚刚恢复不久,所以我让他在运动会上不要尽全力,重在参与就好。就连篮球,他最近也练习得比较少。”
      “也对。”木暮点点头,“这毕竟不是正式比赛,现在还是以休养为主。”话虽这样说,木暮却想到了许多年前的赤木,那个固执的、坚毅的、英勇的、宁可不能走路也要坚持比赛的少年。如果换成小夏处在同样的场景中,现在的赤木会支持儿子做出同样的选择吗?木暮不知道。或许赤木对孩子的慈爱之心会胜过求胜之心,或许赤木的心态本身已改变了许多,又或许,过了这么多年,赤木身上还有更多自己不知道的变化……
      思及这一节,木暮不由得略感怅然。很快,400米赛跑结束了,公布成绩后,小夏跑到赤木和木暮身旁,赤木拍拍他的肩膀说做得好,木暮也温和地笑着说,小夏辛苦了。
      比赛一项项地进行着,接下来是一个亲子共同参与的项目:孩子和父母中的一方各有一分钟投篮时间,两分钟时间内,进球数量最多的家庭为胜利。
      小夏准备和爸爸一同参赛,就在他们来到篮球架下时,身旁的一个男孩忽然喊道:“赤木君,你是篮球队的队长,你爸爸的个子也这么高,你们一起参加比赛,对我们也太不公平啦。”
      小夏微怔,觉得对方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他抬头看向赤木:“爸爸,那怎么办?”
      赤木哈哈一笑:“来,木暮,你和小夏一起参加吧!”说着,他向木暮使了个眼色。木暮立刻会意,他也向赤木笑着眨眨眼睛,默契得仿佛多年前在赛场上的配合。之前发话的男孩见到这个中等身高、戴着眼镜的叔叔,觉得他的实力与别人不会相差很大,于是也不再说什么。赤木站在木暮和小夏后面,略微骄傲地凝视着木暮的背影。他想,别人肯定看不出来,这家伙的投篮水平比自己高得多。如果认为木暮的实力不值得重视,那可就错了!
      ——果然,即使分别了很久,木暮也没有让赤木失望,他和小夏总计的进球数超过了其他所有人。赤木和木暮相视而笑,小夏仰头望着他们,满眼都是惊喜和崇拜。他觉得爸爸的朋友真是厉害,怪不得以前在家时,爸爸时常对自己提起他呢。

      这几天,木暮有些苦恼,因为父母给他安排了一场相亲,让他一定去参加。
      经过这些年,木暮很难相信自己还会对赤木除外的其他人心动。何况,他最近经常与赤木相见,整个人如同恋爱一般飘飘然,自然很抗拒与旁人谈论这些。可是,三十几岁的自己依然单身,这对长辈们来说或许是一件很放不下心的事,思及如此,木暮难免有些歉然。他明白父母为自己的感情问题花费了不少心思,因此还是决定去赴约——就当是为了让父母安心些。
      对方是个比自己年龄小几岁的青年女子,个子不高,有双安静的大眼睛,说话温和有礼,不急不徐,同她相处完全不觉反感。可是,木暮隐约觉得这女子亦是心有旁骛,仅仅是为完成任务而来,就像自己一样。在餐厅吃饭时,两人都客客气气,整个流程进行得分外平静、顺利,可分别时,木暮却没有丝毫留恋,他看得出对方也是如此。
      就这样,他被安排的“相亲”结束了。尽管基本没有什么不适,可木暮却不希望再重复此种经历。他有些疲惫地躺在床上,掏出手机,找到赤木的电话号码,呆呆地盯了十几秒,然后敲了篇短信发给他。他现在联系赤木已没有太多心理障碍,他没察觉到,自己潜意识中想要对赤木诉诉苦,换得他的安慰。
      当晚,两人在一家居酒屋见面了。面前摆着烤鸡肉串和啤酒,木暮面对赤木,对他讲了自己白天的经历。赤木默默听着,他从木暮的神态推断,这次相亲大概是不了了之。
      “对方,不太合适吗?”赤木问。
      “嗯。”木暮垂着脑袋,轻轻点头。
      “……没事。”赤木想要安慰对方,“其实伯父伯母不用太心急,你肯定没问题的。毕竟你……一直都是那么好。”闻言,木暮的心一颤,他抬起头,张了张口,对方却继续说下去:“你在工作中,没有遇到喜欢的人吗?”
      “没有。”木暮出神地望赤木的眼睛,轻声道。他心说,为什么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赤木思索了片刻:“木暮,我的部门新入职了几个年轻职员。或许……你想见见她们中的某人吗?”
      “……不必了。”木暮再度垂下眼帘。他想,这不是我想听到的,为什么你不能抱住我,为什么我不能抱住你。
      赤木正想说些什么,一阵手机铃声打破了凝滞的空气。赤木掏出手机,来电显示美咲二字,他没有离席,而是在座位上接起了电话。这通电话持续了六七分钟,关于小夏的话题结束后,木暮听到赤木问妻子今天的工作顺不顺利、累不累,让她早点休息。最后,他听到赤木主动提起,现在正在和朋友聊天,再过一会儿就会回家。
      赤木放下电话,木暮望着他染上柔和的眉眼,酸涩的浪潮无声地吞没了他的心。那些不愿触及的往事,他忽然强烈地想要一探究竟,他想知道离赤木最近的人,为什么不是自己。
      “赤木,能不能对我讲一讲……”木暮望着赤木,“你和夫人,当初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赤木微怔。他不甚自然地移开视线,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仿佛在组织语言,他沉默了几秒后,低声开口:“你知道,美咲是我的大学同学。前两年时,我只知道她的成绩很好,但和她没有私下的接触。大学三年级时,有段时间,我过得很不顺利。美咲当时和我恰好分到同一个实验小组,也许她看出我心情不太好,经常陪我聊天散心。后来……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
      “你……有段时间过得不太好吗?为什么,我以前都不知道?”木暮的声音微微颤抖。
      “嗯,那段时间,家里、学业都出了点问题。当时,你在申请去美国留学,我怕这些事会让你分心,所以没有对你说。”赤木轻描淡写。
      “……”木暮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赤木的大学在东京,而他在北海道,距离虽远,只要赤木需要他,无论再忙,他也会奔向赤木身边。可赤木却为了他,从未提起过这些。当他把成功申请留学的消息告诉赤木时,赤木也把交到女朋友的事告诉了自己。木暮如同迎头一盆冷水,伤心之下,来到美国的他专心学业,既想暂时忘记这些,也暗暗盼望赤木和他的女朋友或许会分手。可就在木暮即将硕士毕业、正考虑在何处工作时,又得知了赤木结婚的消息……彼时,木暮几乎心碎。为了远离这些伤心事、远离赤木和他妻子,木暮打消了回国的念头,在美国的一家建筑设计事务所找了工作。
      就这样,他和赤木一再错过,渐行渐远。
      赤木见木暮的神情有些异常,他以为木暮在过意不去。他拍拍木暮的手臂:“木暮,没关系,早就没事了。”
      “嗯……”木暮望着他,视线缓缓垂下。刹那间,赤木在木暮眼中见到了深深的、汹涌的、泫然欲泣的悲伤,他无法理解。就在他想要张口去问时,木暮喝干杯中的啤酒,站起了身。
      “回去吧,赤木。”木暮轻声说,“你对夫人说过,要早点回家的。”
      赤木一愣,点了点头。他也站起身,和木暮一同走出了店门。夜晚稍有些凉,一枚古铜色的月牙悬在高耸的建筑物之间,不知何时起风了,两人的衣角被吹得上下翻动。分别的路口还未到,他们沉默地并肩走着。模糊的夜色里,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
      ——如果当时,没有去留学就好了。木暮心下黯然,这个念头如同街边的霓虹灯,在他脑内忽明忽灭,不住闪动。

      尽管一早就知道自己和赤木的关系只能止步于挚友,那晚过后,木暮越发心灰意冷。赤木却似乎全无察觉,依然像以前那样联系木暮。每当赤木提出见面时,木暮总是无法拒绝。见到赤木的脸、听到赤木的声音,木暮的心总会轻盈地浮到半空,每一秒都比上一秒更喜欢赤木。那些心痛与无望,也被短暂地抛诸脑后了。
      与少年时代相比,两个人都改变了许多。可木暮喜欢着赤木——这件事,未曾开口,却一如往昔。木暮一再告诫自己,不能越界,他也确实没做什么。他很清楚,与赤木的接触只会让自己在无果的、无底的爱恋之河中陷得更深,可他渴了太久,此时甘愿在此溺毙。
      这个周末,赤木给木暮打电话,问木暮是否有时间和他一起陪小夏去游乐园,木暮自然应允。当日下午,天气晴好,可待至傍晚,乌云忽然滚滚而来,不到五分钟的工夫,豆大的雨点便重重砸下。赤木一行人本就准备回家,这场骤雨更让他们加快步伐,朝着电车车站奔去。
      上了车,座位上几乎全部坐满了乘客。两人让小夏在唯一的空位置坐下,他们则拉着吊环,站在小夏旁边。或许因为这措不及防的雨,不断有人上车,窄窄的车厢越发显得拥挤。赤木和木暮周围都立满了人,他们不由得向彼此贴得更近。忽然而至的雨为室外添了几许凉意,车厢内反倒更加闷热,木暮抬起另一只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猛然间,木暮意识到,他正站在赤木的怀抱中。木暮比赤木单薄许多,赤木的一只手拉着他身旁的吊环,几乎把他整个人圈在臂弯里。赤木脖颈处的皮肤、赤木被薄薄衬衫覆盖的胸膛,距离木暮只剩两三厘米。气温瞬间上升,他的心狂跳起来,汗水顺着燥热的脊背涔涔滑下。乘客的喧嚣、雨水的气息、赤木的温度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包裹着他,让他晕眩。
      “木暮,怎么了?”看到木暮垂着脑袋,赤木以为他不舒服,开口问道。
      木暮摇摇头。赤木的话让他全身的燥热更增加了几分,他不敢回答,亦是一动也不敢动。赤木的声音低沉又湿润,离自己那么近,他的嘴唇仿佛贴在自己耳边。好喜欢这个声音,在那种时候,赤木的声音也是这样的么……自己被赤木抱的画面在脑中迅速上演,木暮紧抿嘴唇,把这不合时宜的绮念强行压制下去。
      晕晕乎乎、心猿意马地立着,木暮完全没听到列车的报站声。列车减速停下,车厢内有人站起,惯性作用下,没有站稳的木暮却向前倾而去。
      他没有摔倒,一个温暖的、坚硬而略带弹性的所在接住了他。几乎就在同时,额头传来了一个柔软的触感。
      被分割的色块在眼前放大,木暮认得出这是赤木的衣服和脖子。他正半倚在赤木胸前,赤木的嘴唇碰到了他的额头。
      木暮心中轰然一声巨响。他慌忙直起身,脑海一片空白,一句话也说不出。
      “木暮,没事吧?”赤木的心思却不似他这样复杂。他只道木暮没有站稳,不小心撞在自己身上。
      “没……没事。”木暮仓促答道。他飞快地抬头看赤木的脸,见对方神色如常,他稍稍放心了些。可他的脸还是涨得通红,因此依然低着头,不敢与赤木视线相接。
      一旁的座位上,小夏无聊地看着窗外的风景。他不经意地转过头,恰好看到木暮红着脸、垂着头的样子。他觉得木暮叔叔似乎有点奇怪,但没有说出来。

      下车时,雨已停止了。路面带着深色的湿痕,天空仍旧低低地阴沉着,重重灰云中,似乎正酝酿着下一场雨。三个人分别后,木暮向回家的方向快步走去,迎面的疾风挟裹着细小的沙粒,让他仍旧直不起腰,从外到内,整个人都如同狼狈的逃兵。
      到家后,父母都还都出门未归。他逃也似的上了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拉起窗帘,木暮终于感到了些许安全感。窗外传来隐约的淅沥之声,大概开始下雨了。
      木暮躺在床上,无意识地抬起手,轻轻摸着额头上赤木碰到的地方。
      自己不小心撞到了赤木。赤木吻了自己的额头。同一件事可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解释,木暮自动选择了后者。
      赤木吻了自己的额头……
      木暮想象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入睡前,赤木关掉台灯,俯身吻向自己的额头;自己在房间中看书,赤木从身后拥住自己,轻轻吻自己的额头;缠绵过后,赤木紧紧抱着颤抖的自己,深深吻着自己的额头……
      现在他终于得到了。以这样的形式。
      沉闷的雷声从远方隆隆传来,雨点劈里啪啦,砸在地面上、树叶上、屋顶上。
      那年,得知赤木结婚的消息时,木暮曾想过,自己或许也能像他一样,爱上另一个女子。和他一起入职的有个同样来自日本的年轻女孩,名叫Makoto。Makoto性格开朗大方,和她相处木暮觉得很舒适。他想或许可以先和她交往试一试。
      可是,他刚刚表现出一点追求的意向时,Makoto就明确地拒绝了他。“嗯……木暮先生你,并不真的喜欢我呢。”他清楚地记得那个女孩当初说过的话。
      木暮又惊又惭。他意识到这样会给别人带来麻烦,于是打消了尝试和别人交往的念头。后来他也想过,如果到那种场合坐坐,或许不需要什么道德负担。可他一向是个保守谨慎的人,来这种地方前,他做了很久心理斗争,推门的前一瞬仍在紧张。那晚,吧台最内侧恰好有个体格高大的美国人,没有蓄须,短短的发,迷离暧昧的灯光下,竟也有几分像赤木的幻影。木暮在他身旁坐下,向对方搭话,对方也回应了他。木暮稍微放松了些,可当对方把手随意地放在他的腿上时,他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木暮强行维持着镇静,不适感却越发强烈,让他逐渐无法忽视。而当那双手渐渐向上游移时,他再也无法忍受,站起身冲了出去。
      回到住处,木暮跑进卫生间,甩下衣服洗澡。他真想忘记不久前糟糕的经历,真后悔来这种地方。
      谁知,第二天上班时,Makoto经过他身边,仿佛不经意地轻声开口:“昨晚,我见到木暮先生从那里出来了呢。”
      木暮猛地转向她,全身的血液瞬间凉下去。对方明丽的脸上却似乎找不到嘲讽或鄙夷,而是带着某种真诚的关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木暮先生的状态看起来不怎么好。别担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还没等他回答,Makoto便轻盈地离开,留下木暮怔怔立在原地。至此,木暮终于明白,原来他非但无法爱上别人,也无法接受赤木除外的人触碰自己。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那种地方。
      雨点铺天盖地,没开灯的房间内光线更加昏暗,潮湿的气息从窗帘缝隙间缓缓飘来。
      赤木。他好想要赤木。他想要的只是赤木。他想抱紧赤木也被赤木抱紧,想占有赤木也被赤木占有,想要他们的体温和汗水、他们的一切都融为一体。如果身旁有一件赤木的衣服就好了,那样就可以触到他的体温、嗅到他的气息了。
      最后,他轻颤着呼唤赤木的名字,意识陷入短暂的空白。漫天的雨与渐浓的夜,一同淹没了他。

      那之后,木暮只感到无尽的空虚、寂寞与无望。
      他真的不敢再与赤木见面了,赤木也没再联系过他。洁白的栀子花开了,金橙的凌霄花开了,夏天就快来临,他的假期也所剩不多。
      可没想到,他却遇到了赤木家的儿子,小夏。
      那是周六下午,木暮在不远处的商场中采购食品。经过摆放罐头的货架时,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木暮愣了两三秒:“小夏?”
      “木暮叔叔!”身穿连帽衫的男孩回过头。
      “小夏,怎么一个人来买东西了?你爸爸呢?”木暮向小夏身旁走去。
      “我爸爸生病了,我买点吃的东西回去。”小夏答。
      “生病了?”木暮惊讶道,“怎么回事?”
      “他发烧了。爸爸说想吃点水果罐头,所以我出门给他买。”
      “小夏,我和你一起回去吧。”对赤木的担心让木暮忘记了其他,“我去看看他。”

      小夏和木暮一同回到家,带着木暮来到赤木的卧室前。小夏推开房门:“爸爸,我买回来了。木暮叔叔也来了。”
      卧室拉着厚厚的窗帘,昏暗的光线中,一个庞大的人影微微支起身体,沙哑地开口:“小夏,谢谢你。”木暮和小夏走近了些,木暮看到赤木脸上出现些许惊异:“木暮,你来了?”
      “嗯,我在商场遇到了小夏。”木暮点点头,“这里或许有我能够帮上忙的。”
      小夏把罐头放在床头柜上,转身跑出房间,很快又端了两杯温水回来。木暮温声道,小夏辛苦了,去休息一会儿吧,接下来我来帮你照顾爸爸。
      “小夏,快说谢谢木暮叔叔。”赤木微笑道,声音中仍透着虚弱。
      “谢谢木暮叔叔!”小夏向木暮鞠了一躬。随后,他向木暮依次说明赤木正在吃的药,以及上一次吃药的时间,木暮一一记在心里。
      小夏离开了,卧室中只剩下木暮和赤木两人。赤木再次低声道谢,木暮则笑着摇摇头。他将一个靠枕放在赤木背后,扶着他半坐起来。接下来,他帮赤木打开罐头的盖子,把这一小罐黄桃和勺子一同递给他。他其实想喂赤木,但看起来赤木尚不需要帮忙,他又担心赤木觉得别扭,于是没有开口。赤木吃掉半罐之后,把罐头放回床头柜上,木暮见状,又把装有温水的杯子递给他。
      “以前很少见到赤木感冒或发烧,这次是怎么回事?”见赤木喝完水,木暮轻声问道。
      “前段时间有点着凉,再加上嗓子疼……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严重,希望周一时能好一些。”赤木答。
      “别担心,你好好休息,应该很快就会好起来。”木暮记起小夏说过的吃药时间,距离下一次还有半个小时。“赤木,你再睡一会儿吧,需要吃药的时候,我再喊你。”
      赤木点点头,在床上重新躺好,合上了眼睛。木暮转头看向床头柜,摆满了药盒、体温计、毛巾、水杯,还有刚才打开的罐头。这些杂物一旁,则立着蕾丝灯罩装饰的台灯,一圈小小的、暗粉色的布艺玫瑰点缀着灯罩的边缘。
      木暮忽然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进入赤木的卧室。他略微四下环顾,首先注意到墙上悬挂的结婚照。很不合时宜地,他的心一惊,可又无法控制自己去细细观看这张照片。
      照片上,赤木穿着白色的燕尾服,美咲穿着洁白的婚纱,她光可鉴人的长发挽成一个发髻,一层梦幻的头纱轻轻覆盖其上。美咲的身高还不及赤木的肩膀,赤木揽着她盈盈一握的纤腰,两人亲密地靠在一起,深情地凝望彼此。那眼神仿佛在说,他们会用余生相爱、照顾和守护对方、承担甜蜜的责任、对彼此忠诚……
      木暮默然,胸膛被激烈的情绪淤堵得微微作痛。刺痛、无望、震撼、羡慕、嫉妒、自惭——他说不出哪种更多一些。隐隐约约地,他还觉得穿着礼服的赤木真好看。
      望着很久,他终于艰难地移开视线。宽敞的白色衣柜、带有镜子的梳妆台、蕾丝装饰的窗帘、带有荷叶边的床罩……种种细节,依次进入眼帘。这些女性气息浓厚的家居用品,都是美咲挑选的吧?清晨醒来时,赤木会躺在床上,睡眼迷蒙地望着美咲梳妆打扮吗?他们会为彼此挑选衣服吗?美咲会为赤木系好领带、赤木会为美咲整理连衣裙背后的拉链吗?
      一阵浓重的苦涩涌上心头。木暮忽然格外清楚地发觉,这里属于赤木和他妻子,是他们二人的秘密基地。自己,不过是个外人。
      木暮缓缓垂下眼帘。他看到赤木依然合着眼睛,或许因为喉咙不适,他的呼吸声略显粗重。望着他,木暮心底还是泛起无限温柔,想要摸一摸他的脸。
      安静的房间中,时间飞快过去,木暮看了看手表,已到了赤木需要吃药的时间。他出门倒了杯温水,折回卧室,轻声唤醒赤木,帮助他坐起身,把水杯和药片递给他。赤木吃过药之后,又测了□□温,仍是38℃。木暮见他的脸颊有些红,问他是否还不舒服,赤木说有些燥热。木暮想了想,忽然注意到床头柜上的毛巾,他再次走出房间,回来时,手中端了一小盆温水。
      “赤木,用毛巾擦擦身体,就会好一些了。”木暮道。
      “谢谢……我自己来就好。”赤木伸手,作势要接毛巾。
      “没事,你躺下吧,我来帮你。”木暮笑笑,帮赤木撤去靠枕,让他重新躺好。他把毛巾在水中蘸了蘸,拧去水分后,他在床沿上坐下,俯下身,凑近赤木的脸,用毛巾轻轻擦拭他的额头、脸颊、脖子。至于下面的部位,木暮犹豫了两秒,还是解开了赤木睡衣的第一颗纽扣。擦拭过之后,他又替他重新系好,并盖上了薄毯。
      “赤木,睡吧。”木暮轻声道。
      燥热感果真消退了一些,再加上感冒药开始发挥药效,赤木点了点头。意识变得模糊前,他再次向木暮道谢,说自己给对方添了麻烦,木暮已经帮了自己许多,让他也回家休息。木暮说自己也没有别的事,还是帮他和小夏做好晚饭之后再回去。
      房间,再度安静下去。昏暗的光线中,木暮看到赤木的呼吸变得均匀,猜想他大概已经入睡。他抬起头,卧室的陈设收进眼中,他忽然强烈地嫉妒这个名叫美咲的女子,嫉妒赤木将与她分享余下的人生。如果当初没有那些阴差阳错,或许赤木身旁那块枕头、连同他的人生,都会属于自己。赤木的生活习惯中会烙上自己的印记,这间卧室会以赤木和自己的喜好来布置,相框中放置的也会是赤木和自己的照片,当然,如此一来,小夏也不会诞生……想着想着,木暮无意识地摇了摇头。
      他重新看向赤木。他想,如果赤木能变成小小一只,自己可以把他装进口袋里带走,那也不错。赤木的嘴唇微微张着,木暮望着这双嘴唇,忽然很想在上面印上自己的。他想探知这双嘴唇的温度和触感,他还想要很多很多,他想要赤木的一切。
      可是,也只是想想罢了。他们的人生轨迹,已定格为两条名为“挚友”的平行线,不会远离,却也无法靠得更近。
      赤木的嘴唇忽然动了动,发出些许含混的声音。木暮凑近去听,却无法分辨清楚。他想或许是赤木的喉咙不舒服,准备起身给他倒杯水,就在这时,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传至他耳边。寂静的房间里,他听得清清楚楚。
      “木暮。”
      木暮愣住了。他低头看着对方,赤木仍闭着双眼,不知道是否还在睡梦中。
      过了几秒,木暮伸出手,缓缓摸了摸赤木放在薄毯外的手背,如同安慰一般。
      “赤木,我在这里。”他轻声说。

      那天,赤木清醒过来时,木暮已经离开了。如同木暮所说,他的病很快好起来,到了周一,已经可以正常上班了。
      赤木却觉得,自己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以往,他虽然不时会想起木暮,但并未像现在这样强烈的想要见到他。身旁,看不到他的眼睛和微笑,生活仿佛空缺了许多。他的心中,时常会涌起一阵冲动,想要把木暮紧紧地抱在怀中。
      赤木无法理解这种感情。它却不因赤木的不理解而停止对他的冲击,让赤木很是惶惑、不安。
      细细想来,很久之前,他也曾出现过这种状态。大学三年级时,这种状态到达了巅峰。彼时,家庭和学业都出了不小的问题,苦闷与试图解决之余,赤木每天都想见到木暮。他想看到木暮的脸,想听到木暮的声音,想把脸颊埋在木暮的颈窝中,想让木暮的手轻轻拍自己的后背,就像他从前每次安慰自己那样。赤木不明白,这仅仅是因为他想获得一些慰藉,还是另有原因,他也没有细想。赤木每天都有打电话给木暮的冲动,可他一次次强行按捺下去了。他知道木暮此时正在进行出国留学的准备工作,木暮必须做出满意的作品,才能申请到心仪的大学。而木暮一向都把自己的事看得尤为重要,如果木暮被自己影响,耽误了他的学业,那怎么行?
      所以,他不能打扰木暮。赤木每天都在孤单与痛苦中忍耐着。
      不知何时开始,一个名叫美咲的女孩走进了他的生活。前两年间,赤木只知道美咲获得过各种竞赛的奖项,周围似乎也有不少男生对她表达过倾慕,他却与美咲并不熟悉。可自从他们分到同一个实验小组,每次实验课结束后,美咲都会陪自己在校园中散散步、说说话。这个女孩聪颖、温和、知性、美丽,同她交谈时,赤木觉得自己的烦恼减轻了好几分,对木暮的想念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了。他和美咲越发熟悉,第二年的情人节,赤木无意间看到了美咲还未送出的礼物,上面竟然写着自己的名字。赤木愣住了,美咲陪他度过那段艰难的时光,和她相处时他也觉得很舒心,他想他是喜欢美咲的……
      和美咲的恋爱过程一直平稳顺利,后来,美咲的全名变成了赤木美咲。和美咲的婚礼之际,赤木给木暮打了一通越洋电话。对木暮说过自己即将结婚后,出乎赤木意料,电话彼端沉默了足足十秒。正当赤木开始担心对方的情况时,听筒中传来了木暮的声音,祝自己新婚快乐。虽然赤木隐约觉得这声音有些奇怪,他还是稍稍松了口气。赤木又问木暮,最近忙不忙,木暮说他目前在找工作,大概率会留在美国。赤木微怔,他想自己的婚礼,木暮大约无法出席了;今后若想和木暮见面,大约也没那么容易了。赤木的喜悦中顿时掺了几分怅惘与失落,他却觉得木暮的前途最重要,所以没有问他能否参加自己的婚礼,只是祝他求职顺利。
      婚礼当天,美咲穿着纯白典雅的婚纱,赤木握着她纤细的小手,走到众人面前。父母、妹妹、朋友们坐在台下,他们为自己和美咲祝福,美咲漂亮的眼睛害羞而柔情地望着自己。赤木为美咲戴上戒指,在心中发誓一定要好好守护她,做一个忠诚而尽责的丈夫。玫瑰花瓣如雨飘落,赤木拥住美咲,轻轻吻她柔软的樱唇,他是多么幸福。
      可内心深处,赤木却隐隐觉得,这圆满之中缺少了什么。是了,那就是木暮。他最希望出现在这里的人,此刻却身在大洋彼岸。至于木暮应该以何种身份前来,他却未曾仔细想过。他只是觉得,自己人生中至关重要的时刻,木暮怎么可以不在场……
      为什么,从前和现在的自己,会产生那些冲动与情感?赤木无法理解。他向来爱好整洁,生活也好、工作也好,他全都安排得恰当妥贴,唯有这件事不甚清晰明了。他也曾尝试深入思考这个问题,但却感到了某种莫名的恐惧,于是便停止了。
      自己的不安,一定是因为太久没有见到美咲了。他这样告诉自己。

      好在,美咲回家的那天,即将到了。
      美咲到家时,小夏开心地扑进母亲的怀抱,赤木望着妻子的笑颜,觉得她似乎清减了些,心中更加泛起怜爱。夜晚,缱绻温存过后,美咲紧贴着丈夫的胸膛,赤木轻轻拂开她落在额前的柔发,吻了吻她百合花般光洁的额头,然后关掉灯,两人相拥着睡去。
      赤木的生活已经回归原有的轨迹,平稳而安好。那朵涟漪就该在石子沉入湖心后渐渐淡去、消散,不留下丝毫痕迹。
      只是,赤木忽然想到,木暮就要回美国去了。抛开那些他自己尚不清不楚的情绪,木暮始终是他年少时起最重要的朋友。他不知道再次相见将是何时,他真的很想再见木暮一面。这段时间里,木暮陪伴、帮助过自己和小夏这么多,他想向木暮好好地道谢、道别。
      赤木给木暮打电话,问他何时回去。木暮说,机票定在这个周末。赤木想那就只剩这周内了,于是问木暮,周三晚上,是否有时间来他家吃晚餐。赤木又补充说,美咲也回来了。
      嗯,好啊。木暮答允道,语气平静。
      当晚七点,木暮如时赴约。赤木一家人热情地迎接他,这是木暮第二次见到美咲本人。美咲向他深深鞠躬,说,谢谢您照顾刚宪和小夏。木暮还礼道,这没什么的,和他们在一起自己也很开心。小夏问,木暮叔叔这次到美国工作,什么时候回来呢?木暮说,下次回国时,你应该就上五年级啦。
      丰盛的晚餐结束后,木暮本以为在客厅中小坐后就要回去,赤木却让他来书房中。合上门,赤木走向书柜,拿出了一个文件夹。他揭开盖子,从中取出一叠薄薄的纸,递到木暮面前。
      “木暮,这是你当年送我的,我一直保存着。”赤木开口,“……谢谢你。”
      木暮愣住了。整洁却微微泛黄的纸张上,印着一座体育馆的设计图。这件事和其他事一起,深埋在木暮心底,此刻,那些遥远的回忆悄悄复苏了。
      这座体育馆,是木暮大学毕业设计的主要内容,也是他用来申请出国读书的作品之一。申请学校的流程漫长、繁琐而复杂,每当工作至疲惫的深夜,木暮总会想,他要把自己设计的体育馆作为礼物送给赤木,连同申请成功的好消息一起告诉他。然后,他还要对赤木说,自己一直都喜欢他……这些,一同成了木暮在孤单中坚持下去、克服难题的动力。大学四年间,地理上的阻隔让他们见面的频率下降了许多,他对赤木的心情却一如既往。这次他一定要把握住机会,对赤木说“喜欢你”。
      收到Offer那天,木暮第一个打电话报喜的人,不是父母,而是赤木。电话中,赤木祝贺自己终于如愿,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悦。木暮开心地问,如果自己现在买票去东京,赤木是否有时间见自己?赤木爽快地回答,怎么可能没时间见你。
      两个人,终于在赤木的大学中,见到了思念许久的对方。兴奋的赤木执意要请木暮吃饭,于是木暮和他一同来到某个旋转餐厅中。这顿晚餐快要结束时,夜幕已悄悄降临于这座城市,木暮侧过头,望着落地窗外星点亮起的灯火,暗下决心对赤木告白。
      木暮从背包中取出一个文件夹,双手递给赤木。这姿态让赤木一愣,他也双手接了过来。
      “赤木,这份图纸,送给你。”木暮凝视着赤木的眼睛,静静说道,声音中还带着一丝羞涩。“这座体育馆,是我为你设计的。我想每天都看着你在这里打篮球。”
      赤木怔住了。这份厚礼,连同其中包含的心意,让他的心重重一颤。“木暮……谢谢你……”他的眼眶微微发烫,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道谢才好。
      “没事。”木暮浅浅一笑。他望着赤木的脸,心中忽然掠过一阵紧张,他抿了抿嘴唇,张开口。
      “赤木,我——”
      只属于两个人的安静间,忽然被一阵刺耳的哔哔声打破了。木暮一愣,停了下来,赤木掏出寻呼机,低头看了看,随即又放进口袋中。
      “怎么了?”木暮轻声问。
      “抱歉,是我的女朋友打来的。”赤木歉然道,“她也没有别的事,我回去再给她打电话。”
      “……女朋友?”
      “嗯,是和我同专业的同学。”赤木略微害羞地笑了笑,“木暮,你刚才想说什么?”
      “……没事,没什么。”木暮的声音细不可闻,飘渺浮虚。
      原来,那句“喜欢你”,他早就没机会说给赤木了。

      木暮终于知道,他未曾说出口的告白,赤木不懂,也从未懂过。
      赤木还在望着自己。木暮也抬头看向对方,此刻,赤木的眼睛里,木暮只找到了自己的影子。这两泓他爱极了的深潭中,木暮读出了友谊、感激、不舍、感伤、怅惘……是否存在自己最渴望的那种感情,木暮想必是否定的。赤木似乎想对自己说些什么,而他猜赤木大概是难以说出口,于是他也不去勉强。
      “对不起,赤木。”木暮忧伤地笑了笑,“这座体育馆,一直都没有建成。所以,没法看着你在这里打篮球了啊。”

      赤木一家送木暮走出一段距离后,木暮看了看手表,时间已过晚上九点。于是他说,就到这里吧。
      一行人停下脚步。美咲和小夏再次鞠躬,美咲说,木暮先生下次回国时,还请多来寒舍小聚;小夏说,下次见到木暮叔叔时,自己肯定已经成为了很厉害的中锋。木暮微笑着答应,好,一定,我相信小夏。
      道别的话说尽后,木暮朝他们笑着挥手,然后说,快回家吧。就在他转过身,向前走出几步时,赤木忽然大步迈出,来到他的身旁。
      木暮再度站定。“赤木,怎么了?”
      “木暮,我……”赤木嗫喏道。他望着他,木暮温润的瞳仁被夜色浸透,显现出浓深的黑色。赤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想说什么,只是望着木暮渐渐远离,那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忽然喷涌而出。这瞬间,他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冲动,想要让木暮留在自己身旁,自己永远都能看着他。
      “赤木,再见。”等了几秒,见赤木依然沉默着,木暮主动开口。
      “木暮,再见……”赤木低声应道,眼睛却仍一转不转地望着木暮。
      “快回家吧。你和夫人明天还要早起上班,小夏也要上学。”木暮朝他笑了笑。
      说完,木暮转身离去。他走得很快,发梢微微扬起,薄薄的衬衫也灌满了风。赤木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直到这身影在夜色中模糊、消失,也在赤木的视野中模糊、消失。夏天来了,女贞树白而细小的花朵簌簌落进泥土,湿润而微凉的幽香溶进空气,无声地飘散。
      赤木回过头,妻子和儿子也还站在原地。美咲的手放在小夏肩上,他们安静地等着他。赤木迈开脚步,向他们走去。
      “抱歉,让你们又等了一会儿。”赤木说。美咲和小夏都摇摇头。
      一家人踏上回程。美咲问小夏明早想吃什么,小夏说好久没喝过味增汤了。赤木说我明天来做早餐吧,美咲笑道,那就拜托爸爸啦。然后,再没有人说话。沉默地行走中,一个惊喜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哇,今晚的星星好亮啊!”小夏伸出手,激动地指着头顶的夜空。
      赤木也抬起头。轻纱似的云彩被清风吹散,几颗银亮的星儿遥遥闪烁,仿佛远方的明灯。彷徨的行人看上一眼,迷雾笼罩的心也变得清明。
      “嗯,真的。”赤木低声答。
      而那些说出口或未说出口的,存在过或未存在过的,也一同化作缕缕云烟,永远消散在今夜的风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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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Long Vac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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