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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幻化成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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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化成风
我躺在地上,温热的红色液体从胸前的伤口处汩汩流出。但它们很快就会停止,因为我的身体将不再有足够的动力把血液压向体外。我的身边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尚存一丝生气的身躯,那是我们的后辈们、年轻的战士们。他们的状况并不比我好。
此前,已有数不清的年轻人,为了一种名叫“尊严”的,虚幻而珍贵的事物,飞蛾扑火般地投入这场注定失败的战争,然后毫不吝啬地付出自己的生命。我曾许多次以保护那个最重要的人为由而远离前线,而现在,终于也轮到我了。但我丝毫不为自己难过,我原本就不愿战士们一个个送命,自己却待在相对安全的地方。在我年轻时,每有什么冲锋或重要行动,我总是身先士卒。何况,我和他不一样,我的命,没那么重要。
我不知道敌人会怎样处理我们的尸体。但我感到庆幸,因为他已经转移到了另一个安全的据点,大概不会有机会看到我现在的样子。我想象着他背对着人们跪坐在我身旁,垂下他那颗智慧的、坚毅的头颅,颤抖地握住我的手,泪水顺着面颊上的皱纹滑落,张着早已发不出声音的嘴,无声地号泣。但他见不到我的惨状,所以应该也不会这样。我不愿他哭。
身下枕着一层被轰碎的、灰白色的瓦砾,即使是我这饱经风霜的坚硬身躯也感到有些硌人。而拂过面颊的风儿又是多么轻柔、温和,这是春天的风了吧?浅蓝色天空下,不远处垂柳上那层淡绿的轻烟在风中轻轻摇晃。射击声和爆炸声停止了,这是个安静的傍晚。
罗辑,罗辑,这就是你对我说过的风吗?
罗辑进入威慑基地的前几个月,上级专门为他安排了一个精准的作息时间表,以便于适应将来暗无天日漫无尽头的地下生活。但就在最后的一个星期,对他的要求却忽然放松了。可能是让他最后享受一下普通人的生活,也可能是和学生在大考之前扔试卷一个道理。
我约他去喝酒。我们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坐下,当时正值盛夏,夜风却凉丝丝的,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地看着我们,我们也眯着眼瞧着它们,感觉很是惬意。罗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害怕星空了,可能是从对我讲过那个法则以后。
我的酒量向来很好,那天晚上却不知怎地有些醉意,罗辑大概更是如此。正漫无边际地聊着,我趁着酒劲,说出了我心里一直憋着的话:“老弟,你就不能不去地下吗?我不想让你去。”
罗辑愣了一下,然后无语地咧了咧嘴角。他没有回答,一脸“你开什么玩笑”的表情。
“你要是走了,我找谁喝酒啊?”我厚着脸皮接着问。
“大史,你还可以结交新的酒友的。和你谈得来的人应该有很多。”罗辑耐心地劝慰。那样子好像家长对小孩说:幼儿园毕业了也没有关系呀,在小学里可以认识更多新朋友。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你左一个老弟右一个老弟,我跟他们有什么不一样的?”
“……”我无言。这家伙,竟然拿我对别人的惯用称呼开涮。“好好好,你和别人不一样,我就你这一个老弟,这下你可以不走了吧?”
罗辑没有回答。他低低地叹了口气,举起酒瓶灌了一大口,似乎想起了什么。半天,他轻轻说道:“大史,我不会离开的。你看,我会一直在那儿。”他手指着前方的一片空地。
那儿?哪儿?前面明明什么也没有啊。我有些迷惑看了他一眼,只见他深黑的额发和浅色的领口在夜风中轻轻晃动。
“你是说,风?”我试探着问。罗辑闻言点点头。
“风!你说你会变成风?你可真会讲笑话!”我大笑起来,在他背后重重拍了一巴掌,“用这话哄你家丫头还差不多!”罗辑却还是一脸认真,“大史,我说的可是真的。我会变成风,一直留在这里。”
得了,他一定是喝多了。我们今晚真是在比赛着冒傻气。
我记不清我们是什么时候回去的。当我醒来时,我俩挤在一张窄窄的单人床上,罗辑还在睡着,他身上一股子酒气。
头疼得厉害。我坐起身,拍了拍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昨晚经历过的事一点点重现在脑海中,酒,星星,晚风,我胡搅蛮缠的要求,还有罗辑一本正经的疯话。我一惊,忽然想起了,这不是罗辑第一次说这种话。
那还是在两三年前,他的妻子和女儿刚刚离开不久后。“地球之子”算准了他不会离开他们共同生活过的居所,于是他们根据罗辑的出行规律,秘密策划了一场大火。但他们没有料到,那天下午罗辑正巧被我喊了出去。
罗辑就这样又捡了一命。当我们接到通知赶回罗辑的家时,大火已经被扑灭了。但走进劫后余生的房间,连他这个男主人都认不出来这里是哪儿。墙壁一片灰黑,家具被烧得只剩骨架,他们共同生活过的痕迹被全部抹去了。
罗辑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他冲进了一个房间。我紧跟在他身后。罗辑朝着靠墙而立的一个物件走去,从形状上大致可以看出那是个柜子,他打开柜子的门,看上去很是急切。
罗辑面对着柜子内部,定定地看了几秒,然后垂下了头。
“老弟,你在找什么?”我站在他身后问道。
“她的画。”罗辑没有回头,“全都没有了。”
家具都被烧成这样了,不用看也知道画肯定没有了啊!但我心里依然很不是滋味,我见过他妻子的画作,那些画就和她本人一样透灵。何况她留下的东西对他一定意义非凡。再精妙的笔触,再浓烈的感情,再深刻有力的思想,也会因为其载体的脆弱而轻易地烟消云散。人也是如此,人的□□和纸张一样不堪一击。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是伸出手放在他肩膀上。罗辑却忽然回过头,看着我笑了笑,那笑容有些凄惨,又有些释然。
“没事,大史。今后不用再担心它们了,它们都在那儿呢。”
一阵清凉的风从窗口吹进房间,轻轻扬起一层粉末,那是庄颜的画混合着其他物品的灰烬。罗辑好看的手指指着那片在阳光中变得半透明的粉尘。
“它们都在风里。”罗辑说。
我回到现实。罗辑曾说被烧毁的画会留在风里,现在又说自己会变成风。我忽然一阵不安:他究竟把自己接下来的几十年看成了什么?他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身旁一阵轻微的摩擦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扭头一看,可能是我的起身惊扰到了罗辑,他轻轻动了动身子,含混不清地唤了句大史,然后接着睡去了。我更加无法想象他独自待在地层深处的样子。
罗辑醒来后,再也没有提过变成风的事儿。许是忘记了,许是不愿提起那种傻话。
后来他离开了。我却觉得,周围的事物依然洗不去那个名叫罗辑的印记。新闻上会定时播报执剑人的生活现状,每每公布重大政策时总会加上一句“经罗辑先生批准”,路边的大人教育孩子时会举罗辑的例子,孙子会拿着试卷说:这次的材料分析题又是关于罗叔叔的……
他不在我们的身边,却从未远离过我们的生活。
他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法忽视地、真真切切地存在着。
我想起二百多年前的一个初春,我和他一同到某个公园闲逛。那天风和日丽,周围不乏带着孩子游玩的家长。我俩漫步在一片欢声笑语的和乐中。
前方矗立着的一尊雕像吸引了我们的注意。我们走上前去,哦,原来是缔造共和国的那位伟人。他的目光平视前方,大气地微笑着,向前伸出一只手,似乎在回应什么的召唤。融融暖风中,白杨树青翠的嫩芽微微晃动,把汉白玉雕像映衬得更加洁白。
不远处传来一阵童稚的合声,扭头一看,原来是某个小学组织的诗朗诵活动。孩子们仰望着高大的雕像,饱含感情地齐声诵道:“他化作和风,呼唤细雨……”
化作和风,呼唤细雨!我平时并不喜欢这些拿腔作势、扭扭捏捏的诗歌,这句朴素的话却一下子打动了我:伟人虽远去,我们却依然沐浴在他带来的和风细雨中。我不禁感到了一阵由衷的敬畏,要知道,我们那个年代的人,对这位伟人总是怀有一种别样的感情的。
我正想对罗辑说说我此刻的感受,还没来得及开口,只见他望着那群孩子们不以为然地、有些轻蔑地笑了笑。我知道,他这人对于主流的许多事物都抱着一种取笑的态度,连道德都毫不敬畏的人,又怎会在意这个?君子和而不同,我立刻打消了之前的念头,不然只怕我们会吵起来。
不知道现在的罗辑是否依然那样想。
我忽然有些理解罗辑先前的话。作为个体的他虽远离了这个社会,可执剑人的影响力却无处不在。他幻化成风,吹拂到每一个角落,守护着这两个世界。
有些人或事物即使消失不见了,离开我们了,也会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
你那句话是这样的意思吗?敬意从我心底缓缓升起,可我同时又很难过。
我一直没有冬眠,直到风中的罗辑消失,作为一个人的他再次出现。
罗辑回到地面了。
那几个前执剑人候选人问我,能否再次担任罗辑的警卫,负责他的安全。我爽快地答应了,内心很是自豪:我虽这把年纪了,人家还是相当看得起我的嘛。
于是我见到了罗辑。分别时我们还都双鬓如鸦,再见面却是两个华发苍苍的老头子了。刚刚见面那几分钟,我几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和他愣愣地对望着,强烈而复杂的感情让我胸中翻江倒海,无法理清思路、组织语言。
我终于恢复了些,“老弟啊,亏了我没冬眠,现在还是我比你大,你还是我老弟。”我得意洋洋,并试图让他想起我那晚的“保证”。
罗辑不答,只是望着我。
“怎么样,你这一来到地面生活,会不会不适应?会不会觉得我特别吵?在底下应该没人对你说个不停吧。”罗辑不答。
我这些年真的好想你。这样说一定很傻,但我还是开口了,“你不知道,我这么些年可想死你了,今天总算是见到了。你呢?”
罗辑还是不答。
我终于苦笑了起来,“得,一看就知道你肯定没有。不然怎么连笑都不对我笑一下?”
后来我渐渐知道,不是他不想,而是做不到。
事实证明,罗辑对于地面上的生活适应得还是很好的,也并不嫌我吵闹。无论是在深山里的小屋,还是在地下狭窄的通道,或者是进行转移的车厢里,我发现他都喜欢坐在我身边。他低着头,一言不发,但我看得出他的状态是放松的。我或者陪他一起不吭声,或者自顾自地说话。说到他赞同或有疑问的地方时,他会用眼神回应我。
一次,我拉起他垂在身旁的手,这只手依然有着修长优美的轮廓,却布满了一道道深深的皱纹,这是岁月和责任刻下的。我用力握住这只手,同时也感受到了对方传来的力度。我们的眼神交汇,传达着一个共同的信息:我们还没有老呢,还有力气继续尽责任,还有力气再做些什么。
但我们也发生过争执。物资越发紧缺,抵抗运动的年轻战士们尚且食不果腹,我和他自然不愿意接受额外分配给我们的资源。但连续几顿,我发现自己的压缩饼干分量都比原来多出许多。我一下子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老弟,这些是你的。”我走到罗辑面前,把手中的饼干伸向他。
罗辑闻言站起身,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一脸“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别装傻,赶紧吃掉。”我毫不客气。
罗辑不愧当了那么久的面壁者,骗人的功夫比我刚认识他时强了不知多少倍。他满脸无辜,迷惑地摇摇头,那样子甚至还有几分着急,他的眼神在说:这些明明是你的!
“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有些生气,“你为什么每次都主动去领咱俩的食物?肯定是把一大半分给了我。你是不是觉得你在地下修仙修了五十多年,连饭都不用吃了?你不怕把你自己饿出问题,我还怕呢!你不要给我留,我的身体不比你好?行了,赶紧吃了它。”我说着,把剩余的饼干强行塞到他手中,然后转过身准备离开。
衣角被人轻轻扯住。我回过头,罗辑依然像之前那样直直地望着我。他把那块饼干掰成了两半,向我递去其中的一块。他的眼神有种近乎恳求的真诚:我们一人一半,好吗?
我看着他停在半空中的手,什么也说不出来。
也不是没有经历过物资匮乏的苦日子,可是这一刻,我忽然很怀念年轻的时候,我们一起边喝酒边吃爆肚,他偶尔还会哈哈笑着,抢我盘子里的食物。
我越发疲惫。淡蓝的天光暗下去了,也许是因为我渐渐衰弱,也许是因为时间在我回忆时不知不觉地流逝。
我的各个感官缓缓关闭。身下的瓦砾不再硌人,反而有种棉花般的柔软舒适。风儿温柔得若有若无,却依然不间断地触碰着我。我感到自己的身体正一点点地和它融为一体。
罗辑,我的好老弟,你没有开玩笑。我终于理解了你的话。有些人或事物即使消失不见了,离开我们了,也会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或许作为回忆,或许作为信念,或许作为屹立不倒的精神支柱,或许作为恒久深刻的社会影响。它们时刻陪伴在我们身旁,就像风儿一样看不见、摸不着,可是我们再也不会失去它们。
老弟,你在新的根据地,是等不到我跟过来了。但我依然会来,就变成这阵风。你曾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所以一定能领会到我此刻所想。
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趁它彻底离开我的身体之前,我要把最后一个愿望牢牢固定脑海中:融入这渐渐变暖的春风,去往他的身旁。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