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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最可爱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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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强低下头,仔细打量着铺就路面的一颗颗鹅卵石:它们的形状是那样圆润,仿佛被流水格外用心地冲刷过;它们的纹理是那样精致,仿佛是由一支纤细的画笔自然流畅地勾勒出。道路两旁的草坪嫩绿得一派天真,那股清新的盎然生机,让人望上一眼便心生欢喜。
但抬起头,只会看到满眼的灰白压抑,天空低低地阴沉着;走到草坪边缘低头望去,只有一片黑压压的人海,人们在静默中紧张地抬着头,向这巨树的顶端投去一束束混杂着焦灼与期待的目光。
这是智子同两位前执剑人的最后一次会面。而现在,史强同几位PDC官员一起,在智子别墅所在的巨树中央等待着罗、程两人的消息。
他们两人曾充当过介于人与神明之间的角色,无论是六十二年还是十分钟,都比包括史强在内的绝大多数普通人更值得寄予希望。但对史强而言,与其说并不抱有什么期待,毋宁说他不希望他们俩太过紧张,承担太重的责任。现在他站在这里,更多的原因是他早已习惯于站在门外或远处等待罗辑完成自己的任务,然后他们一同回去。他把这看作自己生命中责任的重要部分。
但旁边那几个官员让史强感到不太舒服,他们本不希望他来,但史强明摆着的的资历和罗辑的点头应允使他们无法拒绝。之前他们一直在小声议论他,但现在也沉默了下来,紧张地注视着树枝的尽头。史强反倒希望他们能谈论点什么。
现在,一片等待的静寂中,自己和罗辑一同经历过的事、罗辑对自己说过的话慢慢地浮上了脑海,好像要帮他打发时间。
六年多之前,人类刚刚从澳大利亚返回各个大陆。尽管还没来得及做好重建工作与恢复社会秩序,还没来得及从这场空前的灾难中喘过气来,人们便迫不及待地把感情和精力投入到对前抵抗战士的颂扬与表彰中。令主持这项工作的官员们惊讶的是,几乎每个接受采访的战士都眼含热泪,满怀感情与敬意地提到一个人的名字——罗辑。他们说罗辑是他们的精神领袖,如果不是想到他一直和他们在一起,让他们坚信自己所做之事是有意义的,他们的勇气与信念早就在一次次的大规模伤亡中被消磨殆尽。
这让官员们有些尴尬。他们本来准备同时进行对罗辑在他离开地面时未能完成的审讯,但现在他是英雄们心中的共同的英雄,如何能以合理的名义审讯这样一个人?后来经过远程会议商讨,PDC高层的意见达成了一致:罗辑算是将功补过,对他的表彰和审判都不会再进行。
他们没有想到,这是罗辑最希望的结果。“他们总算是放过我一次了。”私下里,罗辑对史强这样说。
等这一系列事情都尘埃落定,社会开始继续以往日的轨迹忙碌地运转,也没有什么需要罗辑去做的事了,他渐渐淡出了公众的视野。
罗辑和史强在城郊的一个普通的居民小区里找到了一间房子,两人那里住下。这也算共同生活了吧?刚刚搬到这里的那天罗辑想到,除去大移民时期条件太过艰险恶劣,以至于他必须几乎时时刻刻和大史待在一起,他们似乎还没有住在一起共同生活过。可是现在,这两个两百多年前的古人,在这个难以理解人们也难以被人们理解的陌生时代,他们和外界社会几乎丢失了一切个人层面的联系,他能依靠谁?他又能依靠谁?只有彼此。
这可能是罗辑到目前为止一百多岁的生命里,为数不多的清闲时光。至少是目前,他肩上真的不再负有什么责任。过去该做的他已经做完了,将来可能出现的任务还没有来临。那么他能做的,就只有抓紧享受这来之不易的短暂清闲,这倒很符合他一贯的性格。只是罗辑的玩世不恭早就被漫长的严寒岁月磨去了,这位老人也想不到玩什么新花样,倒是对威慑纪元中三体人创作的文艺作品很感兴趣,每天坐在家里观看、阅读。史强看到他这样时就会笑着调侃道,你这个老文青,和以前相比一点都没变。
“真想不到咱老哥俩还能有这么安稳的时候。大移民期间,好几次我都觉得自己大限要到了。”史强感慨着说。
“是啊。”罗辑赞同,随后他像要甩开什么回忆似的摇了摇头,“真不容易。”
但史强和他不一样,史强是个闲不住的人。他在离小区不远的行政单位找到了一份管理类工作。去应聘时他是不抱太大希望的,纯粹是想尝试一下,但没想到真的被录用了,这让史强很是惊喜,同时,他也很感激单位仍然能把他当作一个普通公民对待。当然,现在的他们是不可能为生活发愁的,史强只是想找点事做。
“唉,老弟啊,别看我现在还天天喊你老弟,我毕竟比你年轻了,所以还是想再发光发热它一下。”史强说。
“看看,我以前怎么说你的?”罗辑笑着说,“‘你看起来大大咧咧,骨子里却是个重责任的人’,我原话是这么说的吧……你这不也一点都没变吗?”
史强也笑笑,没有接话。他隐约感觉到了自己和罗辑在某方面的区别:思考黑暗森林理论也好,建立、维持威慑也好,参与地球抵抗运动也好,罗辑完成任务后,就真的什么都不会再管了,而自己就不一样。但或许也正因为如此,罗辑才能承担最为沉重的、气吞宇宙的责任,自己只能做一些最细微最琐碎的工作。
但这样也不错。史强想。
这天傍晚罗辑出门散步,顺路和下班的史强一同回家。市郊的居民本就不太多,马路上更是行人寥寥,但即使这样,正在说话的史强忽然降低了声音,凑近了罗辑的脸。
“老弟,你最近有没有听说过社会上流传的一种说法……黑暗森林理论本身有可能是错误的?我在单位经常听到有人议论这些。”
“我也多少听说过一点。”罗辑点点头。
“那,你有没有想过说点什么?毕竟,你的话还是很有说服力的……”史强试探着问。其实无论罗辑给出怎样的回答他都能够理解。
“唉,大史,你觉得我说有用吗?”罗辑叹了口气,恢复到了原来的音量,“就算人们听了我的,没准社会还会因此而乱起来呢。何况,在这个时候提醒人们不要疏忽,也不属于我的义务,对吧。”
这段时间罗辑总是想起自己年轻时,整个人类社会因为“水滴要来撞穿地球了”而引起的大规模恐慌。实际上现在的情形和那时是很像的,地球都处在很危险的境地,但现在的社会还能保持稳定而不至于像上次那样惊慌无序、几近崩溃,只是因为现在的人们尚存一丝侥幸的幻想:理论很可能是错误的。人们总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罗辑回忆起威慑刚刚建立后某天晚上,自己竟梦到了那个壮观的十万人性派对。醒来后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让他出了一身冷汗,半天才回过神。罗辑甚至有些惊讶,自己那天下午竟然会如此镇静?他明白,人可以通过性的快感来逃避对死亡和毁灭的恐惧,那么,那个派对上的人们是会把这当成“最后一顿饭”那样,一直做,一直做,直到那个过程对彼此都成了难熬的折磨,直到彼此的身体都在进出之中坏掉,也不愿停止的吧?反正世界都要毁灭了,身体还有什么值得珍惜?尽管那个过程已经不再能带来欢愉,可是难道还有其他低成本的办法来麻痹自己、打发时间、逃避现实吗?而当他们发现“救世主”出现了、毁灭不会来临时,他们又该如何拖着被自己搞坏的身体生活呢?
最胆小的人往往是最放纵、最容易失去从容的。
那个夜晚罗辑躺在床上,史强在市长面前的那句厉声责问在他耳边回响起,这让他感到安心、放松了很多。
好在,自己和大史都不是那样的人。
史强见罗辑回答完了自己的问题后再也没有说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史强就也没有再开口,只是和他并肩默默地走着。此时正是黄昏时分,夕阳把温柔地金光洒向大地,罗辑雪白的长发也像涂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粉。史强扭头看了看他,无声地笑了起来。他想,为什么这个人总是那么好看呢?不要说年轻时,就是现在这把年纪了,也是一个英俊挺拔的老人。
似乎是感受到了注视着自己的目光,罗辑也向身旁的人看去。这时,一束柔和的夕照斜斜地落在史强身上,他鬓角花白的头发在阳光的折射下闪闪发光。罗辑心里一动,他忽然想起了大史来接自己回到地面那天说过,我们很快就会变得一样了。
原来他当时是这个意思啊。罗辑有些伤感,又有些欣慰。他也笑了笑,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对方的鬓角。
而第二天凌晨,天边的蓝光传来了迟到四年的、三体星系被摧毁的消息。当天夜里罗辑久久地低头站在窗边,在史强看来,那像是在默哀。
三天后,罗辑接到了智子邀请喝茶的通知。他在电话里同智子有礼地交谈着,声音没有一丝颤抖或起伏。随后他马不停蹄地赶去那场PDC要他和程心一同参加的会议,会议上他很少发言,只是笔直地坐着,神情平静,不动声色。比起之前和史强随意谈笑的模样,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史强看着他的样子,暗暗猜到,也许就在罗辑赋闲的这段时间,不,甚至更早,他就预料到了这一切,并在心里考虑好了自己应该说什么、做什么。
“茶道谈话”结束后,罗辑和史强回到家里,这时史强感觉到罗辑又恢复了他往常的样子。
“老弟,你快给我讲讲,你是怎么想到问那个问题的?”史强赞许地看着对方,他向来就觉得罗辑这人不简单,罗辑问出了关于安全声明的问题,更是让史强十分佩服。“那个小姑娘说了一大堆,一句都不在点上。”
“其实这还是多亏了你。”罗辑伸手拍拍史强的肩膀,“你以前不是经常对我讲你在战场上的事儿吗?比如打出表明自己是友军的暗号什么的,就是这点启发了我。”
很快,社会上掀起了思考如何发布安全声明的热潮,但史罗两人对此都没什么反应;随后,宗教开始了全面的复兴,几乎整个世界都把希望寄托于虔诚的祈祷,他们对此同样没什么反应,史强偶尔会冷笑一两声。
这种事本不该和他们有任何关系,但是某个周末七八个人找上罗辑家门,他们说这个时候只有向三体人祈祷才能获得拯救,而罗辑作为可能是地球上最熟悉三体世界的人类,他有这个义务去带头参与祈祷,以取得更好的效果。
史强愤怒地赶走了这群人。平时从不会在意这类事的罗辑,这次也流露出了微微的反感。
晚上,房门再次被敲响了,来者是一个女子。史强认得出这人是白天那群人中的一个,他本想直接请她回去,但这女子自称她是某个牺牲了的抵抗战士的妻子。核实了身份后,罗辑示意让她进来。
“罗先生,史先生,谢谢你们。”女子向两人鞠躬致谢,她似乎松了一口气。身份证上显示的这位女子的年龄才三十几岁,她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苍老了许多,五官带着憔悴,那双大眼透出一种诚挚的悲戚。她时不时地四下张望,带着惊恐的小动物般的神情。罗辑请这女子在沙发上坐下。
“我理解您,罗先生。让您去向三体世界祈祷,您一定会感到很不舒服。但是,您要知道,现在我们那么弱,除了把姿态放得低一点,我们还能做什么?如果打击真的来临,还不知会是怎样的灾难……罗先生,祈祷保平安啊!也许,我们的诚意能够感动那位美丽的智子小姐,说不准她真的会把奇迹带给我们呢。哪天智子小姐真的显灵了,对我们大家都好啊……”
女子哀求般地陈述着祈祷的重要性,说到激动处甚至抹起了眼泪。罗辑静坐着听她讲,一言不发。
坐在一旁的史强默默观察着这个人。听到“保平安”、“显灵”这几个词时,他差点没有笑出声来,这让他仿佛回到了几百年前的农村老家。史强看得出来,这女子并不坏,她只是个善良而懦弱的、被失去亲人的伤痛和不确定的明天击垮了理性判断力的普通人。她被吓坏了,变得只会乞求,不敢抗争。就像有些人因为目睹过交通事故的惨状,所以再也不让家人乘坐公共交通工具一样。这样的人每个时代都会有,史强以前也见过许多。一个英勇的战士的妻子为何会如此懦弱、愚昧和不理智?史强能理解她,但也看不起她。
礼貌地送女子离开后,罗辑坐回沙发上,疲惫地摇了摇头。史强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膀。
其实他们两个都能理解,与最爱的人的生离死别会对自己造成多大的影响。大移民结束后,两人曾经一同看过智子砍人的录像。有一幕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空地聚集的人群陆陆续续散去,唯有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弱女子跑向那摊人们不敢多看一眼的残尸血泊,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终于她找到了,她跪在一个男子早已失去生命的半截身体旁,不顾周围汩汩的骇人鲜血,把那具尸体抱在怀里,垂下头,温柔地摸了摸男子的脸庞。史强和罗辑看不到她的表情。这个男子是谁?是无意踩死后不会多看一眼的虫子,是不幸当了被枪打的出头鸟的倒霉鬼,是无数受苦受难的人类公民中最最寻常的一个。但对那个女子而言,他是独一无二的、无可代替的深爱之人。
两人都不怀疑,如果某一天他们中的一个也遭到了此等不幸,另一个也一定会如此珍重地把对方抱在怀中,就像抱着最重要的宝物。
当天晚上罗辑入睡前,回想起了自己和大史在沙漠中的分别,他曾以为的永诀。他当时不知下了多大决心才提出要下车,离开那个一直陪伴自己的人,独自踏上最后一程。现在罗辑回想起来,不禁感慨自己竟然也会有觉得“虚弱得支撑不住身体”的感觉。
面对生离死别,勇敢或怯懦,都是个人的选择。
第二天傍晚,史强刚刚下班回家不久,敲门声再次响起了。这次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史罗两人有些惊讶地对视了一眼,为小女孩打开了门。
“罗爷爷,史爷爷,你们好。”小女孩脆生生的嗓音在屋内响起,她脸色红润,眼神明亮,两人都觉得一股鲜活的空气涌进了房间,“我叫沈夏,今年读初中一年级。我家也住在这个小区里。”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都被这个直白的自我介绍逗得有点想笑。
“罗爷爷,昨天晚上,我妈妈是不是来找您了?”沈夏问。
史强和罗辑明白了。昨天的女子那牺牲了的丈夫姓沈,那位沈夫人自然是这个小女孩的母亲。
“是的。”罗辑点点头。
“啊!对不起,罗爷爷!您千万别生气呀。”听到罗辑这样说,沈夏一下子慌乱了起来,“我妈妈肯定又是劝您加入她们,一起向三体人祈祷。我都给她说过了不让她来,她还批评我不懂事。”
“小夏,没事儿。”史强笑了起来,他忍不住替罗辑回答小女孩的话,“我和你罗爷爷都能理解你妈妈的想法。”
“真的吗?太好了,那我就放心了。”看到两个爷爷都冲自己真诚地点点头,沈夏松了一口气,“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一下……我妈妈每天都要求我同她们一起祈祷,可是我不想,我觉得那样是不对的,毕竟,咱们越是向三体人低头,他们只会越瞧不起咱们呀……何况,他们本来就没有理由要帮咱们。可是我妈妈每天都对我说那些话,有时候还会哭,我都有点不确定自己的想法了……罗爷爷,史爷爷,你们觉得我的想法对吗?”沈夏微微低下头,声音带着不自信。
“沈夏,你是对的。”罗辑微笑,“就应该像你那样想。”
看得出罗辑的话在小女孩心里相当有分量,沈夏的面容瞬间被点亮了,“啊!那太好了!我还觉得,安全声明应该靠咱们地球人自己想出来,罗爷爷觉得呢?”
这个问题稍微复杂了点,“嗯,至少比指望什么拯救天使要好。”罗辑只能这样说。
小女孩沈夏离开后,罗辑和史强都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舒心。在这个人类尊严扫地的严冬,小女孩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散发着盛夏的热情与生机。
后来的三个星期,沈夏偶尔会在放学后来罗辑家里做客,两人也都很欢迎这个可爱的孩子。“罗爷爷,史爷爷,你们知道吗?我这几天在和班上的朋友们讲你们的想法,告诉她们不要随大流祈祷。赞同我的同学还不少诶!”沈夏兴奋地说。
每次听到这样的话,罗辑总莫名想到几百年前的五四运动、新文化运动,他俩仿佛成了一个传播新思想的窗口。这个想法让他有点想笑。
“今天我在图书馆找到了一篇文章。”这天傍晚,沈夏又过来了。“那是公元纪年的报告文学,好早好早以前的了……文章的题目是,《谁是最可爱的人》。”
史强和罗辑对视一眼,会意地点点头,那个年代过来的他们都知道这篇文章。
“史爷爷,您是不是参加过公元纪年的战争呀?”沈夏好奇地问,“真的像文章里描写的那样吗?”
“啊,这个嘛,从作战策略上来讲,肯定是有区别的……”史强搪塞道,毕竟他对《谁是最可爱的人》的内容早就忘得差不多了。
“罗爷爷,史爷爷。”小女孩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开朗活泼的她很少露出这样的神情。“最近真的谢谢您二位了……看过那篇文章我一直在想,你们就是这个时代的,最可爱的人。”
沈夏走后,两人相视而笑。史强知道那句简单的话比万众狂热的崇拜赞美更能打动罗辑,因为这是他之前几乎从未接收过的,来自普通人的、真诚的感激与善意。
然而,几天后,史强在下班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脸悲愤的沈夏母亲。“史先生,我正要去找你们。你们不愿意参与祈祷,那也就算了,为什么要对我家小夏灌输那些思想?”沈夏母亲质问道,“到时候智子小姐要是惩罚我们家怎么办?我不会再让小夏来找你们了!”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开了,这姿势倒显得很有气势。留下史强一个人站在原地。
史强不知是该苦笑还是该怎样。他这大半辈子的职业生涯中遇到过无数次质疑与责问,遭受过无数次怒火与泪水,但他从未像这次一样感到如此的失望、无力与悲哀。
回到家后,他只是对罗辑简单地提了一下这件事。
之后的某天,地球抵抗运动中的老相识毕云峰因公事拜访他们。闲谈的时候,毕云峰像是不经意似的说,即使拯救真的出现还有意义吗?人类的尊严已丧失殆尽。
史强一愣。他不得不承认他心头颤了一下。但他反过来安慰毕云峰,不要失去对人类的信心。
时间过去好一会儿了,史强估计着罗辑他们也该出来了。不知他们回到地面后,人群会不会像“茶道谈话”那次一样混乱呢?如果那样的话,维持秩序又要费一番功夫。
史强忽然被一阵强烈的疲惫与厌倦击中了。他想到了寄希望于神迹的人们,想到了沈夏的母亲,想到了罗辑坎坷的人生与人们对他的态度。毕云峰的话再次在他脑中响起,实际上这个疑问一直隐约地潜藏在他心里,只是从未明着浮出脑海,也从未像这一刻那样让他怀疑自己。
即使拯救真的出现还有意义吗?人类的尊严已丧失殆尽。
远远地走来了三个人影,老人,女孩,机器人。是智子送罗辑和程心出来了。智子踏着款款的小碎步,他们一行人走得很慢,史强和PDC官员们就站在原地耐心地等着他们。史强赶紧收回自己的思绪,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需要保护的那个人身上。
三人走到离史强他们几米远的地方时,智子停下了脚步,面对罗辑和程心深深鞠躬。到了最后分别的时刻了。罗辑和程心正要转身时,智子再次开口,她看着程心,以不大但清晰的声音说:“程心,云天明要见你。”
智子刚刚转身离开,几个PDC官员就像炸了锅一样向着程心跑去。“程心博士!”“程心博士!请跟我们离开!”这个过程中没有人看罗辑一眼。看上去,这个美丽善良的女孩子果然比她旁边那位冷峻沉默的老人更靠谱。而同样向着前方走去的史强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一瞬间,程心望向罗辑,投去一个混合了震惊、迷茫、担忧、无措、不知任务能否完成的、寻求依靠与安慰的目光。
而罗辑隔着争相向程心问话的官员们,注视着她,温暖地笑了,同时鼓励、肯定地点点头。这一切都清楚地落在史强眼里。
天空依然阴沉着,光线甚至比他们刚来时更昏暗了。而在史强看来,罗辑的眼睛很亮。这一刻,他忽然再次明白了自己所做之事的意义。史强甚至觉得,维系着这个摇摇欲坠危在旦夕的星球不至于分崩离析的,不是坚固的地层结构,不是他难以理解的四种基本相互作用,不是渺不可及的安全声明,也不是“阶梯计划”的最新成果。
而是因为,还有像你这样的人活在世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