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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真假新垢旧尘(1 2) ...

  •   1 东阁夜话

      逸人期宿石床中,遣我开扉对晚空。不知何处啸秋月,闲著松门一夜风。

      长春院一共三层。一楼是大厅和三十六小厅倌儿的居所。二楼住着二十四馆和十二阁的头牌。三楼原本是储藏室,器物室,杂役室和教养室。

      自归了林然后,储藏室和器物室里的东西都被搬到了后院新盖的库房里,杂役们也被安置在后院新盖的一排平房中。至于教养室么,林然觉得其中设立的诸多内容太过变态暴虐,践踏人格,所以就彻底废除了。

      这样一来,原本的三楼就完全空置下来。朝南的三间,林然挑了做自己的临时起居卧室和办公室,毗邻粉宝红贝的临时儿童房。花慕水等“自己人”,也有各自中意的房间,作为永久保留不动产。中厅最大的一间做了排练厅,其余的房间暂且空着,待客至或新添了人就可以随时入住。比如现在东边的大屋就住着乐衣一行七人,北边的数间小屋则住着从天香楼来的女妓和新加入风月产业的原良家男女。

      夜色既浓,寻常的人家都伴着渐弱渐息的秋雨叶落声,陷入了安静的梦。

      上阳城西一座华丽的院落里却丝竹管弦,缭绕不绝。虽然在平时,这座大院里也总是夜夜笙歌,歌舞升平,灯火通明。但今夜有些不同。只闻纯粹的曲乐,不闻嬉闹的欢笑。乐声此起彼伏,却又互不相干,有萧有笙,有琴有筝,不似合奏,反似在彼此竞争。灯火依旧点着,却不如平日那般明亮,而是数间屋子中昏黄暗沉、闪烁零落的烛光。

      那是海选挑出的妓倌儿们正在挑灯夜战,准备明天的单项选拔赛。

      曲乐声中,三楼东面大屋的门“吱唷——”一声打开,从屋里走出一粉一红两个美貌少年。提着一盏小灯笼,渐渐走远。

      待少年消失在走廊尽头后,漆黑的角落里出现了一抹白色,一晃,两晃,三晃,……,停在了少年方才离开的大屋门口。屋中略微生疏的弦乐弹奏声忽然变调,而后渐渐止息。

      屋门再次被打开。白色的身影一隐而入,门在身后又“吱唷——”一声关上。

      “这么晚了,你俩怎么才回来啊?又被萧喊去了?”花慕水在走廊上碰到了双胞胎,颇为诧异。

      两人不太爽利地回答:“……呃。是啊。”

      花慕水颇为怜悯地看着他们叹道:“唉,这个人也真是,都不知道要让长身体的孩子早点休息。”

      两人不自然地低下了头,也不知是哪个说了句:“花哥哥,那我们就先去睡了。”

      花慕水随意应道:“好好好,去睡……”话没说完,猛然反应过来:“喂,都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叫花哥哥,要叫慕水哥哥。”

      粉宝红贝一听,撒腿就逃。

      花慕水也不再计较,摇头笑望着他俩仓皇的背影。忽然又想起一事,喊道:“喂,你俩跑慢点,出来时知道萧要去哪吗?我刚路过时,没见他在房里啊!”

      粉宝红贝却丝毫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一转眼就跑没了影儿。

      东边的大屋里,杏衣男子转过身来,含笑的容颜如春光般灿烂,令人啧啧称羡,待到目光扫过他身下的轮椅,又不由得让人唏嘘惋惜。

      朱唇轻启,柔和地声音入耳:“萧公子深夜来访,不知找乐衣何事?”

      白色的身影从阴影里渐渐走出,灯火阑珊中,却是一张皓月朗星,宛如天神的俊颜,深邃的黑眸中,有紫色的光华若隐若现。

      白衣开口道:“萧某不才,略通医理,特来关心一下乐衣先生的病情。”

      乐衣莞尔一笑,委婉推辞:“陈年宿疾,乐衣自病自知,无甚大事,就不劳萧公子费心了。”

      萧仲也不坚持,说道:“既然如此,那还望乐衣先生自己当心保重。”

      “自然。”乐衣回答,却见萧仲目光深沉地望着自己,便问道:“不知萧公子还有何事?直说无妨。”

      萧仲轻笑一声,继而说:“也没有什么大事,只不过在下与逐云坊也颇有渊源,心头一直存着些疑问。现今恰好乐衣先生在此,不知可否为我释解一二?”

      乐衣点头回答:“公子但问无妨。”

      萧仲目光攫住对面轮椅上的人,缓缓地开口道:“从前逐云坊舞乐双绝,巡游四海,名扬天下。不过五年前却突然从隆盛之际淡出众人的视野,之后甚少接受邀请,也很少听到行踪。虽然盛名依旧,却是诡秘之名渐渐盖过了舞乐之名。有说是坊主深知盛衰之道,不愿锋芒太盛,故而激流勇退,不过……”

      乐衣目光一动,说道:“萧公子可是对此有异议?”

      萧仲眼中紫光骤亮,说:“是,因为我亲耳听得,亲眼见得,坊主激流勇退的真正苦衷。那就是舞衣乐衣已失其一!”

      乐衣的双肩微微抖动,牙关紧咬,失去了从容的神色。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道:“萧公子可是对乐衣身份有所怀疑?”

      萧仲凝视着他,摇了摇头:“从你的气度技艺和那天对吉它的痴迷来看,确是乐衣无疑,更何况……”他略顿了一下,继续说:“还有那架颇有来历的凤首箜篌作为凭证!”

      乐衣的脸色顿时惨白,目露厉色,质问道:“你知道多少?到底是什么人?”

      萧仲似乎对他的表现十分满意,笑了起来:“我就是阁下被坊主重伤当天,造访逐云坊的客人。你应该猜到了吧?”

      “哈哈哈”,乐衣似悲似狂地大笑着,“萧公子果然和逐云坊渊源颇深啊!或者,我该尊称你一声瑞王爷?”

      萧仲也不否认,点头道:“其实,要说渊源,我不过是和小鱼有些私交,对你们坊中的那堆陈芝麻烂谷子实在缺乏兴趣。不过你既然已经选择失踪多年,现在却又凭空出现,倒让我好奇起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谜团恐怕只有你才能解吧。”

      光阴在沉默中一点点流逝。乐衣不言,萧仲静待。

      终于,紧攥在手中的杏色衣料被无力地松开,乐衣开口说:“不管你相信与否,当年之事,我心苦极。对于坊主,他伤我也罢,哪怕杀了我,我从没存过半分怨恨。因果报应,即便再多曲折,做错了就是做错了。所以,不管多悔痛,我都把这架箜篌随身带着,以时时提醒自己勿忘过错。对于当初之事,乐衣言尽于此,其他的,恕我不能多言,请王爷体谅。”

      萧仲见他如此,虽然心中疑窦重重,但毕竟一来事不关己,干涉他人之事不是他的风格;二来小鱼对此事也三缄其口,似是不愿外人插手。因此,他也就点了点头,不再过问。

      乐衣松了口气,神色渐渐回复了镇定。他诚恳地说道:“其实,乐衣此次前来,正是为了王爷。”

      萧仲颇为意外,略一挑眉。“哦?”

      乐衣的神色愈发凝重,继续道:“不管坊主和王爷如何看我,但乐衣对坊主之心天地可鉴。王爷与坊主相交甚厚,相助王爷,乐衣亦引为己任。这些年虽然遁隐江湖,但我也不是对外界一切都不闻不问。近日江湖很不平静,王爷虽然身居高位,但相信对鸣风山庄武林大会一事也有所耳闻吧?”

      萧仲点头,等待下文。

      乐衣继续说:“武林素来独立,与三国政务毫不相干。不过,乐衣前阵子偶尔听说,圣月坛也打算参加本次武林大会,而其真正图谋竟是针对王爷!”

      萧仲的眉头皱了起来,问道:“此话怎讲?”

      乐衣摇头:“详细的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圣月坛失了冰月剑,怀疑是王爷所为。乐衣以为,王爷爱剑,天下共知,冰月剑一事不管真相如何,一旦被圣月坛在群雄聚集的武林大会上挑起,恐怕会乱了江湖朝堂一直以来的和谐啊!”

      萧仲陷入了深思,乐衣见此,进而道:“乐衣深知事体重大,定要让王爷知晓。又不敢托付他人,恰巧听说王爷要来参加花月行的开张庆,便决定亲来禀报。谁知王爷早就在此,得以提前报秉,实乃乐衣万幸。”

      萧仲看着乐衣,又沉思了许久,面无表情。而乐衣也与之对视,目光平静。

      终于,萧仲有了动静,整整衣服,说了声“有劳了”,便向门口走去。走出门口时,他暂缓脚步,头也不回地问道:“你自己的事就打算一直逃避下去?”

      乐衣冲着背影一抱拳:“请恕乐衣不知好歹,这件事,还请王爷不要再过问。今次与乐衣相见,也请王爷勿要向坊主提及。”

      “随你。”冷冷地撂下两个字,白衣消失在黑暗之中。许久之后,轮椅上的杏衣男子终于如释重负般垂下了双肩。

      2 商亦成殇

      枯鱼过河泣,何时悔复及!作书与鲂鱮,相教慎出入。

      午后的阳光明媚灿烂,随着一天天入秋,天气也不再像前几天那么焦灼燥热,而是有了爽朗的感觉。

      林然踱步入走廊,走廊的窗外树影婆娑,窗内的排练厅里羽衣翩跹。单项的人选已经确定,此刻正在厅中排着自己拿手的或是老板推荐的曲目。而大型节目,因为有了乐衣的帮助,培训计划也进行得很顺利,雏形已成。这一切,都让林然很有成就感。

      “……
      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
      既然不是仙,难免有杂念。
      道义放两旁,利字摆中间。
      ……
      多少同林鸟,已成分飞燕。
      人生何其短,何必苦苦恋。
      ……”

      这首《凡人歌》是那晚苏儿离开时,林然装作无意地弹唱的,当然,唱者无意却是为了让听者有意。也难为了苏儿有颗玲珑心儿,只听了一遍,就把曲词都记了下来。

      得了林然的批准,苏儿正式退出了二十八人的入选队伍,行事相比以往愈发低调。只有每当二楼西端传出这词曲新颖的歌儿,忙碌的众人才会记起了他的存在。

      耳中传来的歌声,已经蜕去了最初的梗塞勉强,渐渐带上了若有若无的慨然了悟,林然听着听着,一抹欣慰的笑容浮上眉眼。

      “这首歌是你教给他的?”措不及防,冷漠不失磁性的声音在耳后响起。

      无形的压力笼罩而来,林然浑身一紧,不知为何,竟然有些心虚和慌乱。

      “怕什么,又没做错事。”林然安慰着自己。

      她转过身,面对萧仲,调侃地应道:“是啊,可还入得了萧爷之耳?”

      抬起眼,正对上萧仲的下颔,林然刚振作的勇气,又一次蔫了下来。第一次和萧仲面对面地站得这么近,近得甚至能清楚地分辨出他刀削般的下颔上淡青色的须碴,俊美阳刚,摄人心魄。魅惑又危险的气息令林然不自觉得后退了一步。

      萧仲目光锐利得看着她,眼中似有一丝嘲讽,又带着淡淡的怒意。

      “你还真是将商贾之道溶入了骨血啊。”

      林然困惑得问道:“啊?什么商贾之道?”

      “薄情寡义,唯利是图!”八个字掷地有声地迸出,将四周的空气完全冰冻。

      一时间林然仍旧没反应过来,半晌之后,不解,不满,不甘,渐渐涌上心头。她瞪大了眼睛望着眼前这个人。

      “你凭什么这么说人家?真是莫名其妙!”林然委屈地质问着,语声忿忿,浑不觉已带上了哭音。

      “凭什么?不过一次短短的夜谈,不过一段不成调的曲子,就让这勾栏院里唯一的干净人儿在短短数天之内动摇了坚贞的意志,林老板好高明的手段啊!这劝良为娼之术可称完满。”

      一字一句,如无情的冰锥扎进了心里,疼痛之后是冰凉的麻木。林然忽然很想笑,她也确实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

      萧仲看着眼前这个疯疯癫癫的女子,眉头皱了起来。

      笑不多时,林然略缓过气来,声音沙哑地说道:“这应当是赞美吧?想不到在你萧仲心里我一直被评价地如此之高啊!我是不是该受宠若惊地表示下?”

      说完又忍不住前俯后仰地大笑了起来。

      萧仲眉头愈发聚得紧了。如果说,刚才的大笑他可以当作林然恼羞成怒后的掩饰,那么现在他却开始怀疑这个女人是不是真的被刺激太大,脑筋出了毛病。

      他稍微松动了下语气,说道:“你也不用如此,我只是想提醒你,不要总把自己的观念想法强加给他人。你可以在这利欲泥浆中如鱼得水,并不代表人人都能像你这般,这般……”

      萧仲顿了下,似乎在考虑该如何措辞比较妥当。

      “这般什么?这般利欲熏心?寡廉鲜耻?”林然接口。

      林然如此激烈的措辞,令萧仲沉默无言。

      其实他一开始并没有想到会跟林然这样针锋相对。苏儿他很了解,一向清心淡薄,可是现在却将如此重利薄情的市侩俚曲唱成了心声。罪魁祸首,不用说,就是林然。他愤怒之余也有好奇。终于忍不住,想问问这个女人到底要做些什么?只是不知道为何,一看到林然那副随心所欲,胸有成竹的神气就气不打一处来,语气便也重了些。

      见他不言,林然以为他默认了那些恶劣的成语。面上的笑容不减,目光却越来越失了温度。“我给过他们选择的,不是吗?早说过,这楼院里的男男女女,谁要不想干了,随时可以卷铺盖走人,我林然一分赎身费不收还奉送养老金。有人走吗?苏儿走吗?利和欲,多么污秽肮脏,哈?可是真正摆在了面前,又有几个人能忍住不受蛊惑?

      你说苏儿干净?或许吧。可是谁信呢?世俗之眼都看着呢!世俗之口堵得住?你还要先问问他自己敢不敢承认是干干净净无欲无求的!

      要我说,当了这么多年的流火阁头牌,即使只接过一个客人,他这辈子就跟干净无缘了。要怪,只能怪当初害他身陷这污泥的罪魁祸首!要怪,就该怪那个多年来以包养之名,一直将他压在身下的那个男人!”

      最后的两句话如一道惊雷将萧仲怔住。多年小心遮盖着的负疚被无情得揭开,一时心潮激荡,脸色也惨白一片。

      对于苏儿,萧仲的心里一直是复杂的。

      花月之事,他的原则是清白不勉强。所以被点伺候的清倌不是心甘情愿自己留下的,就是不情不愿被他赶走的。可苏儿却是个例外。

      苏儿第一次接待他,因中了迷情散,身不由己。照理,这种情况,萧仲不会继续下去,可是那天,看到苏儿楚楚可怜,备受煎熬的样子,一时心软,终是破了原则。

      事毕,他便懊恼自责不已。他想帮苏儿脱籍,可一经调查,苏儿的父亲,竟是自己清剿叛党时被株连的国子寺祭酒洛朔。依照琏国律法,乱臣之后,只能终身乐籍。这样一来,他对苏儿的愧欠更是难以弥补。无法,他只能将苏儿包养,尽量保得他一方平静。

      苏儿对他有了依赖之外的情感,他是知道的。虽然难以回报同样的情感,但感激总还是有的。享受在这份温顺温柔之中,渐渐的,内心的自责和愧疚便被刻意淡忘了。可是,今天被林然毫不留情地挑明,长久积压于心的矛盾如破竹之势,冲击地胸口震荡难平。

      这是林然第一次见到萧仲失去了从容和优雅,看着他镇定全无,竟似站立不住,她自己的心里也泛上阵阵酸楚。为他,为苏儿,或许,也为自己。看来自己的猜测没有错,恩客簿上的那个萧公子就是萧仲了。

      半晌,眼看萧仲神色越来越差,她终究不忍心,柔声劝道:“其实,你可以换个角度想想。我这么做,又何尝不是为了他好呢?如果包养他,是爱惜他,那为什么不成全他的感情?这才是他最需要的呀!既然做不到,那就该帮他疏导解脱。

      他少年遭难,后来一直压抑避世,许多人情世故都不懂得,为人难免过于执着放不开。我并没有强逼他做什么。他既不愿抛头露脸,我便应了。教给他曲子,只不过是想告诉他另一种洒脱的人生态度。不将事态炎凉道尽看清,又如何能得到真正的豁达呢?”

      见萧仲的面色似有动容,林然继续说了一句:“让苏儿真正发自内心的坚强起来,宠辱偕忘,不再依赖,相信也是一直包养爱护他的人所希望的吧。你说对吗?”

      萧仲不语,只是低头看着她,目光复杂,若有所思,若有所感,若有所寻。

      林然忽然觉得心里空洞而忧伤,觉得这一切都荒谬得令人心寒。她一点都不想再面对这双曾经为之心慑的眼睛。她好累,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不想再出。于是,她微欠了下身子,以最快的身形从他身边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关门上的那一刻,泪水应声而落。

      走廊上,那个白衣的身影仍旧一动不动地站着,挺拔而孤寂。

      《凡人歌》一遍一遍地吟唱。

      “或许,她是对的吧。”白衣面朝西方,喃喃自语。

      (本章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真假新垢旧尘(1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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