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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酒馆与蓝鸟 ...

  •   她觉得角落里的那两个客人很不对劲。
      那是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她完全不知道是谁,难道又来新人了吗?她不知道。这个人坐在灯光也无法完全照亮的地方,他正深深陷入里面的椅子里。这个人裹在厚重的灰色大衣中,垂着头,大衣的帽子垂下来,隐没了他的面孔,全身上下只有从灰色袖口伸出的一只手进入了光亮的领土,它正放在桌子上。而关于这只手,她站在柜台后,却依然看的很清楚,它的表面泛着冷腻的光,突起的淡蓝血管如藤蔓的细须一般缠绕在嶙峋的手骨上,又潜伏于薄薄的皮肤之下。现在,这只手正攥紧杯子,可杯子里的酒少得可怜,但桌面上却有一大滩酒液。这些淡黄色的酒液一部分在男人的袖子上留下深色的痕迹,另一部分则沿着桌角,一滴滴的向地面坠去,可那个男人却好像浑然不觉,只是低着头,一昧地压迫着那个可怜的杯子。
      另一个?哦,另一个倒是熟客了。她撇撇嘴,拽过柜台上的抹布,低下头胡乱的在满是刻痕的木桌上蹭了几下。指间的粘腻感让她喉间翻滚。又要洗抹布了吗?她小心翼翼的捏起这块破布的一角,打算把它丢在盆子里。可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喊着她的名字,穿过闹哄哄的人群,叫她过去。她翻了个白眼,把抹布扔回柜台,晃晃悠悠的走到那个角落里,那张脸依然与往常一样,挂着贱兮兮的笑容。
      “现在生意还挺不错啊。”
      “不赊账,谢谢。”她把手在围裙上抹了两下,嘴角咧到一边,眉头也纠结在一起,一个标准的厌恶表情。“再给你赊我就要失业了,老板不会放过我的。”
      “不赊了不赊了,我告诉你,我今儿可赚了,再开两瓶酒,他……”吊儿郎当的男人向后仰去,靠在椅背上,转过头,带着点恶作剧似的窃笑观察着身旁这个深陷阴影,沉默不语的男人,同时还用一只手指一下又一下的戳着人家的胳膊,
      “他呀,今天非常非常需要把自己灌醉。”点酒的人歪着头,转而看向站在一旁的她,“非常非常醉的那种,爬不起来的那种。”
      “先付钱。”她冷着张脸,“不然你们俩只能竖着离开这里了。”
      “只有我会竖着走出去,好嘛,是我!”他坐直了,从挂在椅子后的包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布袋,大概要一个成年男人能完全托在手里的大小,他看也不看,就将它砸在桌子上,钱袋里悦耳的钱币敲击声让喧闹的酒馆瞬间安静下来,现在所有的眼睛都盯着这个袋子。扔出它们的人却毫不在意这些眼神,只是抬起头,观察着女服务员的反应。女服务员皱起了眉,把自己的目光拽回冲她笑着的男人的脸上,她瞪着他。
      “这顿的钱,加上之前的账单。”他因为这一眼气焰全消,他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把它推在她那侧的桌子上,“剩下的全是你的,你老板没太难为你吧。”
      她这时却只盯着钱袋,眼睛一亮,没怎么顾得上他在说什么,但依旧维持着冷淡的神色,面容却和缓下来,语气也不像刚才那样生硬,“小费吗?你什么时候开始成阔佬了?”
      “阔佬可不会来这,人家会去城东头。”他仔仔细细观察着她,自然没放过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和解的信号。这个男人肉眼可见的开心起来,冲她眨眨眼睛,又瘫在椅背上,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还顺手把半长的头发向后捋了几下,在露出的额头的间隙间,她的眼神不自觉的跟着马上就要被头发遮住的那条疤痕,它从右侧的额角一直划到右边的眉尾,扫到了右眼角,像是一条肉色的,前粗后细的蜈蚣,深深的扎在这个男人额头上。头发落下,疤痕被遮住,她也在那一刻把眼睛撇开。
      “我不会帮你把他架出去。”
      “不用你不用你,当然不会让你去啦,你架不动他的。”他依旧笑嘻嘻的,这时他身边那个连脸都看不清的男人动了动,那只在桌面上惨白的手松开了杯子,却抖得厉害,好像痉挛一般,连指尖都抽搐着。身边刚才还漫不经心的男人却反应极快,立刻伸手,紧紧攥住他握着酒杯的手的手腕,她看到那个人下意识的想抽出手来,却没能成功,大概是被握的极紧。那只手颤抖着,过长的手指像是章鱼的触肢,它被人从水里拎出来,绝望的在空气中挣扎。它上面的表皮惨白,被绷在骨头上,那些浮在皮肤之下浅蓝色血管鼓起来,好像自己有了生命,想冲破那层薄薄的屏障钻出来。
      她的胃囊一阵翻滚,仿佛看到无数长长的淡蓝色的绦虫咬破指尖破体而出,她急忙转过身,脚步急促,近乎落荒而逃。
      “我去拿酒。”
      她走的很快,也就没有注意到被她抛到身后的桌子旁的两个人还在僵持中,占了上风的那个依然死死握住同伴的手腕,喧闹的酒店里他们并不起眼,男人扫了周围一眼。不起眼却不代表没被盯上。他脸上笑容不变,向阴影处探过头去,那裹在厚重大衣里的人正在不停的颤抖。
      “跟我走吧,这副鬼样子你又能去哪儿呢?”
      他没得到答复,那个人正在拼命的折磨着手里的杯子,他伸出另一只手,用指尖沾了桌子上的酒,滴在同桌人青筋暴起的手背上,一小滴液体沿着皮肤淌下去,在它重新淌回桌面时,那个人的颤抖也随之停止,手掌松开,身旁深深的阴影中仿佛传来一声叹息。
      “走吧,你吃不了亏的,我不收尾款了还不行?”他甩了甩手,站起来,整整衣服,把同伴从阴影的座位中拽出来,声音里带着点快活。随后,他拖着同伴向门口走去,沉重的木门被推开,掺杂着沙石的风扑面而来,简直让人睁不开眼睛。他眯起眼睛,凝视着阴云满布的天空,现在另一只手死死拽着另一个佝偻着身躯的人的胳膊,这个人现在虽然弯着腰,勉勉强强的站着,却依然比他高,他昂起头,在高出的那部分看了看,撇撇嘴。
      “麻烦,麻烦。”他扭头扫了一眼天空,又转头看看身边的人,嘴里喃喃自语。“你现在能走吗?这里离事务所可不近。”
      大衣帽子的帽檐抖了抖,这个人点了点头。
      “很好,走的时候记得不要抬头看任何东西。”
      他差不多是拖着这个人走,但是行进的速度却飞快。他们沿着酒馆前的街道上走了一会儿之后,就拐了弯,一头扎进一个胡同里,现在正值黄昏,这条狭窄的胡同里却一个人也没有,两侧的建筑门户紧闭,却高的吓人,像是从一个模子中复制出来的,全都是一模一样的窗子样式,整整齐齐的在墙面上依次铺开。随着他们进入小巷,这些窗子里突然透出极其明亮的灯光,一扇跟着一扇,随着他们的脚步,灯光也连接起来,映得窄窄的巷子里亮如白昼,借着这些灯光,可以看见每个窗户旁都放着一盆花。
      裹在大衣里的人这时还在尽量跟着同伴飞快的脚步,但体力早就到了强弩之末。他低低的喘着气,从刚刚就一直在勉强支撑着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明亮灯光照亮了地面,晃了他的眼睛。他下意识抬起头,寻找光源。在他抬头的一瞬间,他帽子下半张惨白的面皮瞬间被照亮,淡蓝色的血管在表皮下蠕动着,一现而去。他的眼睛在一扇扇窗户里的一盆盆花上巡游而过,每个花盆里都有一株好像是枯死了的盆栽,它有小小的树一样的主干与枝丫,光秃秃的没有叶子,却在靠窗的枝丫上挤着三朵和其他窗户里一模一样的花,淡蓝色的小小花瓣层层叠叠的,无风而动,颤巍巍的,他的眼珠移动着,从这一盆跳到那一盆,那些薄如蝉翼的花瓣发着抖,在他的目光下,它们的颜色在一点一点从上面滑落,荧荧的发着光,又慢慢的漂浮起来,聚集在一起,跟着他的目光的方向汇集游动如同流淌着的淡蓝色涓流。
      他注视着,几乎挪不开目光,那细细的涓流流动着,穿过墙壁,和自己的同伴汇集在一起,淡蓝色的,轻盈的颜色。周围的灯光越发刺眼,可他的瞳孔却越来越大,虹膜急剧缩小,近乎没有了。那蓝色,轻盈的,悠然的蓝色,聚成一只飞鸟,正拍着翅膀盘旋,他伸出一只手去——
      他的脚步慢下来,那拽着他行进,埋头走路的的男人不耐烦地扭头看他,他正张大嘴,发出尖啸的声音。
      “停!停!和你说什么了!不要看!不要看!”搀着他的男人气急败坏的喊了一句,随即踮起脚就要捂住他的眼睛,他一把推开发着火的同伴,力量在他的肢体中流淌,他站直身子,向那只小鸟伸出手去。那只小鸟轻鸣一声,冲他俯冲下来,快了,快了——
      他突然眼前一黑,而这时那只鸟尚未来得及在他手上停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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