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七日生

38、第三十八章

　　与冒险精神绝缘的王令然，害怕的事情数之不尽。可是自认识他以来，害怕的事情，随着心情，变得更繁複了。

　　而最难熬的那种恐惧，是当她发现自己越想靠近他，却越怕失去他的时候，颤慄成了身体裡的细胞，不断分裂複製，在各种矛盾夹缝裡生存着。

　　她也想质问自己，既然他都站在自己面前了，她为甚麽还要犹豫？为甚麽仍要躲避？只是那麽几毫米的距离，他示好了，她为甚麽反而退却了？

　　假如世上真的有时机这麽一回事，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而她竟然有那麽一刻，只打算放弃。

　　执拗侧着的脸，红唇隐没于皓齿间，咬得疼了，又把它放生。

　　犹如临急抱佛脚般的在最后一刻于心房上加固堡垒，挥霍勇气，那样的瞬间，她忙乱又荒谬地找到了答案。转过脸来凝视着他，问了一句：「你是因为觉得我可怜吧？」

　　难以说服自己，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事已至此，他靠近自己，不可能不包含怜悯。或许，充其量只是一种保护弱小的心态，根本牵扯不上情感。

　　那双过于黑白分明的双眼，不明所以的濛上了水雾，你可以解读那是最后的倔强，「因为他们这样说我，你觉得我可怜，才对我这麽好吗？」

　　可江函笑了。只一眼，便看穿了她的想法。

　　盯着她，鬆开了手，他正着腰，平静地反问：「你觉得我会因为可怜一个人而跟她在一起吗？」那麽多喜欢他迷恋他的女孩子可怜兮兮的在他面前打转，附赠各种方式表白心意，如果他真的有那样博爱，估计要出乱子了。

　　「那你……」听懂以后，就会贪婪地想要发掘到底，她假装苦恼地皱着眉：「那你说清楚，你是甚麽意思。我怕我误解你刚才的话。」

　　在数之不尽的深夜，她设想过，假如哪天真的要表白，应该用怎样的表情和词彙，怎样才不算放下姿态，但后来越想越苦恼，恨自己瞻前顾后，洒脱不了。而现在，儘管不曾揣度过，但那样谜般的难题，江函镇定的演示了答案。

　　伴着沉稳的声线，窜入她耳裡的字句，「我喜欢你。今天是我们的第一天。」

　　勐烈的心跳，带着血液胡乱冲撞，她在抬眸凝视中，也胡言乱语：「你说太快了，我听不清楚。再说一遍。」

　　刹那间，但愿这是一场天荒地老，她可以带着这句话停靠在他身上。

　　「你是打算让我说几遍？」江函勾着唇问她，完美的眉眼轻轻一挑，挑起了她心裡千尺巨浪，轻易要把自己淹没。

　　所以才讨厌读心理系的人，太剔透。不管你掩不掩饰，都不可避免的被看透了底牌。明目张胆的透视法，却披着天真无邪的假像。

　　王令然微愣，心裡认真的盘算着答案。沉吟间，馀光瞥见他的脸庞再次向自己靠近。俯身的角度偏斜，恰巧停在她的耳边，语气轻缓拖曳，说着：「我喜欢你。」

　　故意放慢的节奏，一字一字从他的嘴巴裡吐出，声线低沉，微微沙哑，带着使人心痒的暖气，一寸一寸漫过心脏。

　　四个字，却叫她等得那麽久，像枯竭的地在等着那一场雨，从九月便开始等着，数不清的日月裡，终于等到了，却又觉得太突然，还是被他杀了一个措手不及。

　　「答不答应？」早已看穿那写满她巴掌大的脸蛋上的答案，偏要多此一举的问她。

　　「答应答应答应！」说话的当下，王令然几乎要跳起来。内心翻滚急躁，像初恋的小女孩一样，逼不及待，怕在停顿间他就要反悔。

　　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第一次如斯紧张又患得患失，在那早已失衡的天秤上，因为他说话的重量，倏地变得接近了。儘管她还是仰视着他。

　　于是她虎着一张小脸，质问着：「甚麽时候开始喜欢我的？」树影幢幢，昏黄街灯的光线笼罩着两人的身影，温和的眼眸是他允许的，让她肆意地得寸进尺。

　　可江函不接话，只一把牵过她的手，拉着她，声线落在风中，答非所问：「吃饭。」

　　抬眸凝视着他的侧影，依然一身如黑夜般的轮廓，清晰分明的五官，经得起鑑赏的细緻皮肤和深沉声线。在无数个瞬间，她都会忆起他带着自己去跆拳道馆的那段路程，晃动不已的公交车上，贴身的距离遗留下来的气息，鼓动着她的心跳。

　　而时光快转到此刻，他的眉眼有如星辰，说着，今天是第一天。

　　很想属于某个人，想有个靠依，于是死心塌地地等下去，等到一个状态，分不清事实与幻像，攥着放弃的念头去口不对心，不需要催眠，其实她太清楚。

　　就像此刻，他也很清楚，食堂裡每个人投来的注视目光，多得两人牵着的手，不再是秘密，大方的落在眼裡，旁人得到了答案，便开始了评断，少不了诋譭嫉妒。

　　而他那样自如，完全无视旁人的探究，或许准确来说并不是漫不经心，只是他根本不在乎。坐在他选的偏僻角落，把食物摆到她面前，又周到的把勺子放到汤麵裡，在他手中搓揉过的筷子轻柔地塞到她的指间。绝对是无微不至，挑不出破绽，学校裡哪裡会有人想像过，高傲冷酷如他，竟然会这样侍候一个人。

　　对面的人大概没有察觉哪裡不对劲，只知道他低下头，一口接着一口吸食麵条，似乎有点饿了，吃得比平常要快一点。

　　她低眸喝了一口汤，微咸，有点烫，麻痺了舌尖。她嘶着气，此刻在心裡怪责自己，从何时变得如此在意他人的目光，明明没有罪，却提前害怕别人的判词。这样胆怯顾虑的心，等她摸清了，才知道是怕自己不配。

　　划着手裡的筷子，却不曾从碗裡撩起麵条，几不可闻的叹息，在这嘈杂的食堂裡，瞬间消失于无形，连她自己也不在意。

　　可是对面的人却问她：「不饿？要不要我帮你吃一点？」

　　她倏地回过神来，「嗯」了一声，端着碗，扒了几乎一大半的食物到他碗裡。

　　他一愣，连忙伸出筷子制止她：「你还吃不吃的？」

　　王令然收住了手，汤麵已去掉了大半，可是她的进度也就那样，儘管只是消灭这半碗麵，也快不到哪裡去。

　　望着她呆着咀嚼的江函，不动声色地夹了一小块牛肉，悄然送到她的嘴边。她回过神来，一愣，来不及反应。那麽不喜欢被别人注视的人，低调当作座右铭，可如今他当着那麽多人面前，却一反常态。

　　「试试，挺好吃的。」伴随着沉稳的声线入耳，他微笑着。

　　王令然下意识张口，就着筷子接下了。肉质柔软富弹性，曾经不愿就食堂食物质量作出任何评价的她，现在听着他问，「喜欢吗？」

　　她竟然毫不犹豫的点点头。

　　于是他又马上从碗裡夹了两块给她。

　　早就不是恋爱新手，也不是疏于练习，中间并没有隔个三五七年，不过短短两个月，她的感觉却生疏得紧。那麽容易看着他出神，又容易情绪波动，前顾后盼，意识溷乱不在状态，总是害怕得到以后要失去。

　　如此反省的时候，听见他忽然问道：「为甚麽在意别人怎麽想？」

　　王令然一怔，瞪着晶亮双眼，僵硬的筷子还夹着麵条，来不及送进嘴巴，又倏地滑进碗裡。

　　「他们怎麽说，不会影响到我，这件事也迟早会真相大白的。」他望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睛，使她想起黑夜过后的细雨，泛着低调的光泽。「顾忌别人，就做不了自己。」

　　随着这句话，她摇晃无措的心脏，终于找到了安放之处。此刻，她心血来潮，伸出左手，不用一秒他就看穿了她的想法。大手越过桌面，轻易便缠上了她纤幼的五指。

　　拉奏小提琴的手，柔软细腻，像萧邦谱出的温柔夜曲。

　　饭后的散步裡，迎着迷雾般的月色，绕过一圈又一圈的夜路，随着记忆倒退到晚饭前那一刻，在他表白以先，她躲过的那个吻。伴随着一颗小鹿乱撞的心跳，却也同时鄙夷自己，竟在那可遇不可求的关头临阵退缩。

　　此刻，路走到一路，江函牵着她的手，开了口：「送你回宿舍。」

　　幻想裡排除万难终于执子之手的情侣，第一天应该是浪漫缱绻的，应该长久而细緻的，不似现在，吃过晚饭以后，仓卒把人送回宿舍的。

　　她忍不住皱着眉：「你要去哪？」

　　「我还要去图书馆。」江函低笑了一声。

　　「这麽晚了还去？许宁说你最近不怎麽跑图书馆的。」

　　牵着她的手掌一紧，把她的手完全包复着，他耐心地解释：「下星期还有一个汇报，今天得讨论完。」

　　王令然咬咬唇，不忍就此分别，于是心有不甘地说：「我也一起去图书馆。」

　　江函瞧着她口不对心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舒展的眉眼，清新俊朗，犹如夏天裡的阳光，冬天裡的白雪，注定吸引所有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