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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青衣冢(一) ...

  •   许记酒馆还和往常一样,主房娘子倚在台前算账,店里零星坐着十几个人。其中有抬轿的,有杀猪的,有种地的,有押镖的,总而言之是群平头老百姓,扔人海中立马找不见的那种。

      他们都是卖力气的,手上没几个钱,还有一家老小要养。
      青楼赌馆去不起,空闲了就来这消遣。一碗烧刀子,一叠花生米,吃的也开心舒坦。

      中午刚过,酒馆里正是人最多的时候。

      打外头来了个中年人,不惑之年头发就已花白。身形高瘦,一袭青袍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气度却高雅,弥补了他磨得破损补丁无数的衣裳。

      可当他走近一瞧,那脸又好看得紧,真真的凤眼长眉,面如温玉。可惜年龄大了,眼尾都有了细纹。

      众人啧啧唏嘘着,宋二这张脸他们都看几年了还是觉得惊艳,也不知他年轻时该是何等的风姿卓越。

      这就是个边城小镇子,地方小,人也少,一条街上住着的人都彼此熟悉。今晚西家婆娘骂汉,明早就能传遍街坊,传得连那东家婆奶都能跟着说道几句。

      可是谁也不知道宋二是什么来头。据七老八十的太爷讲,十几年前镇上来了个姿容高华的青年,既无父母相随,也无兄弟陪伴。他一个人带着包袱就在这定居了,一住就是许多年。

      他说自己叫宋二,靠着写信为生,偶尔在茶馆酒坊里说说书。
      众人听了都不免有些轻贱。说书那就是从自己手里讨铜板,自然而然低了他们一等。

      宋二意会了也不反驳,只对着他们笑。这一笑可不得了,那张本就秀绝的脸更是熠熠生辉,招得一些女子红了脸,回家就跟父母商量着请媒婆。

      这十几年里愿嫁他为妻的女子数不胜数,可宋二一个也没答应,就这么孤家寡人待到了现在。

      宋二自顾自进了酒馆,向主房娘子讨了个碗放在桌上,拿出自己的惊堂木。
      他手起木落,“啪!”的一声,故事开讲。

      从梁山好汉讲到聊斋志异,他说大鹏鸟展翅八千里,说婆罗女如何凶悍勇猛,说兔子精化形报答恩人,说小鬼们夜半三更捉人去下油锅。

      宋二学着里头的声响咳嗽,尖叫,大吼,有时又以手指作剑或刺或挑。说到紧张处猛的一拍惊堂木,众人便从故事里惊醒,嘘声围过来往那碗里扔上一两个铜板。

      铜钱已积了小半碗,宋二瞧了一眼说:“好了,今日便说到此处,明日再继续罢。”
      外面的日头升到了最晒人处,算算时间他已讲了半个时辰有余。

      他讲的口干舌燥,听客们却还未尽兴,纷纷不满地喊着:
      “继续啊宋二!”
      “故事只讲一半多吊人胃口!”

      宋二摆摆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表示嗓子撑不住了,又朝他们微微作揖以示歉意。

      这种情况每次都会出现,他讲的好,众人听的入迷,都想让他继续讲下去。
      宋二见状微带歉意地笑笑,听众们也不强求了,发过牢骚也就给他让出一条路。

      拿出布袋将铜板倒进去,有人扯着他说:“明日换个故事讲罢,我不稀罕听那些打打杀杀,就没有什么小姐公子的风流韵事?”

      说来也怪,宋二说了那么多年书,甚少说些高门大户的事。广为流传的贵女抛绣球,寒门出状元也不讲。
      这些话本子虽然俗,但是他们喜欢。娇妻美妾,儿女成群,哪个男人不爱听?

      宋二听他们嚷嚷并不言语,像被抽了魂似的微微愣怔,可也只是一瞬间。

      周围七嘴八舌,他回神刚欲开口拒绝之际,从门口进来一个男人,黑衣黑鞋,毫不起眼,找个地方坐下便没有多余的动作了。
      众人都还围着宋二讨论,没有人注意这个不速之客。

      从他身上收回目光,宋二笑着说:“好!明日我便讲一个好故事,一个绝好的故事!”

      “好好好!”听客们闻言高兴了,纷纷鼓起掌来。

      宋二最后看了那个男人一眼,提步走了。到底还是来了,躲了这许多年,也该知足了。

      沿街慢慢走,阳光落在他脸上像是虚化了岁月。美人尖,睡凤眼,依稀窥得二十年前宋二公子名满京城的几分残影。

      第二日清早,宋二穿一身青袍。与昨日的不同,今日的袍子像是压箱底很多年后再拿出来穿的衣裳。
      说新也新,却透着种腐朽的陈旧。袍子上的压痕褶皱甚多,抚都抚不平。

      酒馆才开门就见他进来了,店里只有小二和黑衣男子。

      主房娘子一甩毛巾问:“怎的这时候来了?”

      宋二温雅地笑:“这个故事太长,想今日讲完,索性就现在来了。”

      “现在又没人,谁来听你讲?”

      “桌椅板凳也使得。”

      “桌椅板凳可给不了你铜板!”主房娘子哈哈大笑。

      “今天的故事不要铜板。”宋二笑说着婉拒了主房娘子递给他的碗。

      主房娘子一点头,放下碗说:“行!讲罢,左右现在无人,我也听听。”

      于是宋二就要了一壶茶,坐了下来。他没带惊堂木,从怀里掏出把扇子来。动作极柔,眼里的情绪波澜起伏,像盛了暗夜的星河,自有光芒流淌。

      宋二看着扇子笑了,徐徐展开后主房娘子看到扇面上绘着个花脸的戏子。

      满头珠翠,穿一身红。

      花旦还是什么旦,主房娘子分不清明。店内打杂的,跑腿的也都坐下了,都等他来讲。

      宋二喝一口茶,开讲了。

      在故事的开端,宋君玉,宋丞相的幺子。

      此子身无长处,奢侈淫逸,独独一张脸艳绝京都。青楼楚馆的头牌来了都得逊色三分,恨不能去跳那护城河。

      宋君玉上头有一长兄,肖似其父,从小就展现出非凡的读书才能,科举更是榜眼及第。

      宋丞相忙着栽培大儿子,五六岁就将其带进书房,倾注无数心血将他培养成才,对宋君玉的管教便松了些。等腾出手来教育小儿子,却发现他早就不知道歪到哪里去了。

      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长兄全力读书,鲜少出现在后院。宋君玉便成了宋夫人和宋老太君溺爱的对象。
      反正这一代后继有人,宋君玉又不是科举的料,爱玩就随他玩罢。日后给他捐个官,娶一门贵女,这辈子舒舒服服就过去了。
      偌大的丞相府养他一个闲人还养不起吗?总归缺不了他的。

      秉持着这样的想法,宋君玉安然长到二十岁,办完及冠礼的第二日就让一群狐朋狗友喊去了红楼。

      他倚在红楼的栏杆上跟妓子们调笑,手里拎着酒壶,时不时灌上一气儿。头上戴的是八宝白玉冠,束好的发从两鬓落下几缕,一身暗红袍上用金线银线作绣,动作之间流光溢彩。本是放浪形骸模样,却因着那霜月春花的脸而显得风流惑人。

      有人啪啦啪啦走上来进了此厢,看着宋君玉说:“旁边西红阁来了位正旦,名气大得很,可要去瞧瞧?”

      “长得怎么样?”

      “尚可,看着冷清清的。”

      宋君玉哧一声笑出来,收回了抱着妓子的手臂,环住自己笑个不停,“还冷清,怎么不说冰清玉洁啊。”仰脖喝几口酒又讽道:“说好听点叫戏子,还不是个妓!”

      旁边几个真正的妓听后不悲反笑,笑的花枝乱颤,幅度大得脸上的粉几乎都要落下来。

      这世道荒唐到不行,靠本事吃饭的戏子比妓女更让人看不起。西红楼的戏子在台上扮着节妇贞女,台下就进了男人的房,比起妓女多了几分遮掩羞涩,让人觉得不坦荡,总恶意揣测她们干着比妓女更贱的勾当。

      来人继续道:“唱戏的是瑶台子,正旦里顶出名的一位,真不去?”

      拿起桌上的桃往他身上掷去,宋二懒洋洋地收回手说:“别老正旦正旦的,听不惯,说青衣。”

      “那是你北方称青衣,南边儿都叫正旦。”

      宋君玉起身拂了下衣袍说:“行!正旦就正旦,下去看看罢,看看是不是真有那么冰清玉洁。”最后四个字他说的轻佻,暗含深意。

      于是这一行锦衣华裳的公子哥儿便去了旁边西红阁。

      红阁分东西南北四块地方,听曲儿的一块,赏舞的一块,看人的又是一块,这西红阁便是用来听戏的。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远远儿地就听见一道圆润的嗓音,唱着:“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抛?”
      走得越近那声音越幽咽婉转,唱腔若断若续,妩媚撩人。

      宋君玉听着心头一跳,心中觉得甚是舒坦。

      快走几步看向台前,见一女子满头珠翠坐在帘后,帘子布置成花轿样,戏服也是嫁衣装。

      听她继续唱:“此时却又明白了,世上何尝尽富豪。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轿内的人儿弹别调,必有隐情在心潮。”这一段节奏极快,腔调多变,她唱得倒是轻快,吐字也清楚。

      宋君玉听着微微点头,愈发入神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青衣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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