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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早春怨(五) ...

  •   侍卫送大夫出去,陈右安扶着辛苏躺在床上。摩挲着她的脸,温言道:“你好生修养,我换两个机灵点的丫鬟伺候你,近日府里发生的事都不要理,也不要出逸春阁。”

      辛苏看着他给自己拉好被褥,又往里缩了缩说:“好。”

      “等我回来。”陈右安俯身亲吻了她一下,转身走出房门,身影逐渐消失在她眼帘。

      窗外的阳光依旧温柔待人,虽是二月也明媚晴朗。屋子里还烧着上好的银丝碳,源源不断地散发热气却不见丝毫烟火。

      还有一月他便要娶妻了呢,也不知那镇国公府的二小姐好不好相与。听人说镇国公夫人诞下世子足足七年才得了二小姐,平日里疼的不知怎样才好。绫罗绸缎怕磨粗肌肤,金簪步摇怕压坠脖颈。所说她是手中宝,那自己就是脚底泥。

      辛苏失神落魄地看着棱格窗,思绪飘的很远很远。

      她是知道姨娘有多轻贱的。

      婉娘貌美,十六岁被辛盛华纳进来,十七岁时便生下自己。她空有一张好脸却不懂算计,怀孕时被主母搓磨,生的又是个不中用的丫头,在那样轻的年纪便已落下一身病痛。

      后来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婉娘又不会讨男人喜欢,吃尽了苦头才把她拉扯大。

      再后来,在自己七岁,还是八岁时。某一天夜里,辛府宴请宾客,婉娘被喊了出去,一夜都没有回来,第二天就上了吊。

      辛苏到现在都还记得婉娘回不来的那个夜晚,也是春天,跟现在一样冷。她坐在婉娘常坐的绣榻上等啊等,等啊等,等到月上西头,等到烛火熄灭,可婉娘就是没有来。

      她扬起稚嫩的脸问丫鬟:“彩云姐姐,姨娘呢?姨娘怎么还不回来?”

      不问也罢,她一问,彩云两行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呜呜咽咽像被掐着颈的动物。

      七八岁的辛苏从没见过彩云哭成那样,在她的认知里,彩云被罚钱被打骂都不曾这般狼狈过。

      彩云红着一双眼,用她听不懂的词汇咒骂辛盛华,疯魔了一般低声哭号。针戳进手指也不觉痛,绣品都染红了。

      年幼的辛苏也不敢再问,趴在榻上迷迷糊糊就睡着了。恍惚中她觉得彩云抚摸自己的头发,说辛盛华是畜生,不得好死的畜生。

      第二日宾客刚走,彩云哭着奔回屋说婉姨娘上了吊。
      辛苏不懂,便睁着一双圆眼问什么是上吊,姨娘怎么还不回来。
      彩云痛得说不出,只能抱着她声声哀嚎。

      故事的结尾,在那样冷的天,婉姨娘被人从房梁上解下来塞进一口薄棺材里,葬了。

      至始至终辛苏都没有见过死后的婉娘,对她的记忆还停留在绣塌旁的秀丽身影上。
      她会抱着自己说故事,会拿卖绣品的钱给自己换徐李斋的芙蓉酥吃,会告诉自己要忍,要认命。

      辛苏再也记不起许多了,索性拉起被褥盖住脸。闭上眼,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角滑出来,经过鬓角消失在软枕里。

      婉娘的命不好,白瞎了这一辈子。她呢,她能不能逃过命运的作弄?清醒太痛苦了,还是一直沉沦吧。

      辛苏漫无边际地想着,慢慢睡去了。梦中她的眉头都是抚不平的,睫毛濡湿,脸色苍白。

      陈右安招来管家。

      “立即封锁有关逸春阁的消息,一个字都不准透出去,违者杖毙。”

      “去山庄把素月、莲心喊回来去伺候辛姨娘。”

      “所有人,从现在起都给我老老实实安分守己,让我逮到下手的,连着主子一起剁了!”

      陈右安沉声说:“辛姨娘这胎,务必要平安落地。”

      陈右安一挥手,陈永弯腰退出去了。

      陈右安回到书房召来了自己的心腹。这个时候他还没搭上三皇子,太子也未成气候。

      是按照前世的路子走,还是提前下手搅乱这时局。陈右安仔细权衡利弊,久久抉择不定。

      八年,他从重臣走到权臣,他等得起,他的苏苏能不能等?

      若是再晚几年遇到她该多好。滔天权势,无边富贵,谁人不得捧着敬着,皇帝来了都要退避三舍。可偏偏是此时!偏偏是此时啊!

      陈右安恨的牙齿咯咯作响,面容狰狞,一腔怒火无处可发。他陡然掀了面前的桌,身上的戾气仿佛化为实质的箭镞迸射而出。胸膛剧烈的起伏着,过了许久才平静下来。

      陈右安的神情从暴戾转为平淡,最后趋于冰封。他捡起地上的折子,镇国公府四个字像淬了毒的刀插在心口。

      一呼一吸间都是疼痛,陈右安盯着它,颓然垂下手。

      一月后,太子少师迎娶镇国公府二小姐。新郎骑着高头大马,新娘八抬大轿。头抬嫁妆进了少师府,最后一抬还没从公府出来。

      喜糖喜钱更是不要命地往外洒,谁看了不得说一声气派!

      辛苏听着外面的吹拉弹唱有些陌生,寻思片刻后才恍然想起今日是他大喜之日。她摸摸自己的心口,为何不疼?

      辛苏微蹙着眉,不明白自己怎能如此平淡。几月前初听闻他要成亲时,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现在想起都甚觉可怕。

      现在怎么就不疼了呢?

      身边的丫鬟看她皱眉以为是她因为少师成亲难受了。素月悄悄退下去了小厨房,莲心柔声宽慰道:“姨娘莫要难受,安心养胎才是第一要紧事。”

      旁人不知,她心里可是明镜似的。大人把她俩从山庄喊回来就说明极重视辛姨娘。别的不提,单单为了这一胎愿意对上镇国公府就已经能看出些端倪。

      前些日子江南一带爆出大批官员贪污受贿。陈右安上奏自请南下调查此事,私下里搜集了不少证据,就等着用来跟镇国公府谈判。

      素月端着碗小汤圆进来,哄着辛苏吃了几个。这汤圆取皖南的糯米揉作皮,用江北的黑芝麻磨成馅,哪一种都是差人专供的。

      可辛苏还是觉得腻,撇过脸回到了床上。她说:“下去吧。”

      “奴婢得守着您。”

      “我说,下去!”辛苏突然放开了嗓子。

      大人成亲,姨娘再心宽也是不舒服的。素月低眉顺眼,上前给辛苏掖好被角,轻言道:“那姨娘有事叫奴婢。”

      转身携着莲心一起退下了。

      现在是……三月了吧。天气乍暖还寒,屋里的地龙银碳都还烧着,热得人心焦。

      窗上的绫布被风吹的猎猎作响,动静大得像荒漠。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上,风呼呼地叫嚣着,吹过人干瘦的脸,吹过骆驼伏跪地双膝。鹰在头顶盘旋厉啸,飞呀飞啊。一队商人远去了,风沙模糊了他们的背影,只剩驼铃叮咚。
      辛苏幻想着莞尔一笑,这倒是少见。她再仔细去听,一切又都静止了似的无声无息。

      许是在屋里待久了,人都待愣了。辛苏慢慢地又陷入沉眠,梦里有姨娘给的芙蓉酥。

      “姨娘醒醒,姨娘!”

      姨娘?哪里来的姨娘?是婉姨娘么?辛苏半梦半醒间觉得有人在轻拍自己。她奋力睁开眼,莲心出现在她眼前,轻声喊:“姨娘。”

      哦,她明白了,姨娘原是在喊自己。

      辛苏强撑着坐起来,浑身软得没有力气,只想滑下去继续睡。

      莲心和素月满脸忧心,紧张地看着辛苏说:“姨娘,您都快睡一天了,可是哪里不适?”

      辛苏想起梦里的芙蓉酥,那软甜的滋味仿佛还留在嘴里。她笑着摇摇头说无事。

      素月放心不下,问:“要不还是叫大夫来看一看罢。”

      “不用。”

      莲心听她口气坚决,也不便再提,心里想着等会去回大人一声。说道:“姨娘可要传膳?想吃些什么奴婢吩咐厨房再做。”

      辛苏眼睛都亮起来,“芙蓉糕,我想吃徐李斋的芙蓉糕。”

      “好,姨娘稍等。”

      素月和莲心互看一眼后莲心退下了,素月扶起辛苏坐在梳妆台前。

      外面天乍黑,太阳还没有完全浸下去,那边,远远儿的尽头早有月牙儿浮现。树枝啊,柳梢呵,影影绰绰的了。

      “妾望君回啊且思量,似水流年啊,妾把春寻遍,不见君呐,啊!”

      辛苏坐在凳上望着窗外,自顾自唱了一小段。语调轻软,凄凄缠绵。这是温白话,婉姨娘老家的方言。

      辛苏唱着唱着改成轻哼,前半段有词,后半段就只剩曲儿了。儿时她常听婉姨娘这么唱,听多了也能跟着和上几句。现在不行了,只记得前面的了。

      一曲终了,辛苏抬头看着素月问:“好听吗?”

      素月听不懂唱词,只觉调子甚是婉约柔美,心像是被人拿纱裹了一层,轻飘得厉害。

      “好听,姨娘唱的甚美。”

      得了夸赞的辛苏高兴的不行,咯咯笑弯了眼。

      她不记得也好,那词的后半段写良人无情,冷心寡义。且让这曲儿唱给勾阑里的男人听去罢。

      月升上来了,惯以它冷削高挑的姿态俯瞰众生。亮也凄绝,白也高寒,总归是细长尖尖的一弯,凉透人心。

      前堂觥筹交错,陈右安一身大红衣袍贵气骄矜。

      陈永悄悄上前贴耳道:“爷,逸春阁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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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早春怨(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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