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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五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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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玉臻说了一个不算曲折的故事。
上元节洛河畔,曾有人出于莽撞,险些将她撞入冰冷的河水中,也是那人及时揽住了她。挨得极近时,她看清了他那一双滴水可成冰的冷情双眸,那一弯天生带着几分讥笑的薄薄的唇。
她不待站定,便忙忙推开了他。
匆匆之下,她辨不出这样的相貌究竟是好是坏,却牢牢记住了那双眼和那抹笑。
然后,玉臻知道了,这个人就是父兄们常议论起的黄门侍郎,朝中独一无二的孤臣梁不逶。孤臣二字意味着什么,世宦之家出生的董玉臻是再清楚不过的——梁不逶能依附的、能结交的,只有皇帝一个人。甚至包括太子,他都不能主动亲近、示好。所以,他唯一的妹妹入宫做了昭容,而他时值二十有五,却仍尚未娶妻。
这就是无依无靠而得到万千隆恩的代价。
董玉臻是最清楚不过的了,这样的人,和出生兵权在握大家的她,最是无缘。
然而马球赛上又见到了。不知为何,梁不逶竟主动来请她和自己击鞠,虽然他的借口找得极烂,但玉臻还是答应了,她想看看,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击鞠之后,他一直逮着机会和她说话,似乎在搜肠刮肚曲意地寻摸着她素日里喜爱的都是什么。玉臻不堪这般的缠扰,况且梁不逶并不是个会说软和好话的人,于是到底不欢而散了。
不过梁不逶似乎是铁了心的,无论玉臻去何处,都能见到他。久而久之的,卸了戒备,两人慢慢聊到一处,发觉自己卑微的、渴求的、奢望的,都和对方那般相像。
只是这份情愫有如镜花水月,看得见,摸不着。
谁都不想戳破这层,不曾想过会有人逼他们一把——寿阳公主之子方歧缗。
据方世子本人所言,他对董家三女一见钟情,数次求之而不得,爱慕不已,一心想要聘作世子妃。
不论寿阳公主与陈留王愿不愿意,玉臻本人是不愿的:“他太轻浮了,不过一面之缘,他便死缠不放,全然不顾我的心愿。”
玉翎便笑道:“姐夫也是对姐姐一见钟情,死缠烂打才求得的。”
玉臻正色道:“不一样。”
董玉翎刨根问底道:“如何的不一样?”
玉臻含了几分笑:“我第一次见不逶,我便心中记住了他。可我见了那世子好多面,始终没能记清他的容貌,这便是不一样之处。”
不过不管玉臻同不同意,自诩情痴的方世子还是堵了她,一气地倾诉自己的好逑美意,说要到公主面前,求她亲自上门提亲。幸而梁不逶就在不远处,及时地让人把说疯话的世子殿下给带走了。
这一日,梁不逶终于道:“你若肯为我中馈,我必为你争一个光辉的前程。”
董玉翎听故事听到这里,忍不住两眼都直了,感慨道:“梁侍郎可真是敢承诺,也可真是敢作为,他怕是寻到陛下跟前,求了圣恩吧?”
玉臻颔首道:“确实。他与我隔着整整一个董家和皇帝陛下,除了去求陛下,还能如何呢?”
董玉翎一面暗自咋舌梁不逶这又古怪又大胆又狠辣的法子,一面不由得深深佩服起此人来——此人深受天子重用,看来确实是个能想大主意的狠人。
“姐夫眼光不错,求了江南道的永嘉县来给你,那里可是鱼米之乡,富饶之地,恭喜姐姐一下便发达了。”
玉臻怔了怔,似乎没往心里去,只说道:“是么?那便都挺好的。”
董玉翎瞧着她神色有些恍惚,寻思着问道:“我瞧着你们文定已毕,想是要赶在燕王夫妇回蕃地前办妥,可定下好日子了?”
玉臻道:“定了,紧着操办,就在下月二十。不过燕王是过几日就要回去了,燕王妃会留下来。”
燕王夫妇其实是受文惠帝托付,把董玉臻从董家摘出来的面子功夫,燕王还是要赶紧回去以表忠诚的,不然如若落个热络朝臣的罪名,就不好收场了。
“在这里办,还是回家办?”
玉臻道:“自然是回家办的。”
虽是这么说,可眼见得她眉间忧虑多了几分。
董玉翎回味过来,低声劝慰她道:“你怕祖母和你娘不待见你么?怎么会?你如今这般体面了,祖母自然是高兴的,不怕你生气,你娘只怕更高兴。你有什么可愁的?”
“我娘自然是高兴的,她这会子怕是乐疯了。”玉臻仍是愁眉,犹豫良久道,“可是祖母和伯母呢?还有我父亲和我母亲,他们该怎么想我?想我是个不孝女儿,只图自己开心,算计着要不姓董么?”
董玉翎笑道:“可我怎么记得,当初有人还说过,‘宁嫁有权夫,不要有情郎’来着?”
玉臻沉下脸来,恨道:“人家拿你说掏心肺的话,你却只想着拿老黄历来取笑我!黑心肝的东西!”
董玉翎见她真的恼了,忙整个人贴到她身上,揽着她的肩,笑道:“好姐姐,别生气!我作死玩笑罢了!我只问你,你如今是姓董还是姓周?”
玉臻板着脸道:“自然姓董!”
董玉翎摊手道:“那不结案了?你只要姓董,便仍是董家的女儿。既是董家的女儿,长辈们如何又会不盼着你好呢?”
见玉臻面色松动,玉翎再接再厉道:“你如今是县主娘娘了,最多被他们讲上几句。从小到大,谁还没听过几句狠话啊!”
玉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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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玉臻的生父董继勇此刻已出征南疆,嫡母崔夫人照着情面上恭喜了她两句,又教导了她两句为人妇的言语,便让她去见薄老太君和伯父伯母了。
薄老太君果然不痛快,看着玉臻跪拜在地,冷冷侧过半个身去,淡淡说道:“县主娘娘这又是何必呢?叫老身何以敢当呢?”
玉臻顿时美眸浮上了层层的雾气。
她与玉翎不同。玉翎是属于梗着脖子认个错,紧跟着就让别人打一顿出气的。这种轴人物第一要身子骨硬气,挨得打;第二要背后有靠山,被打完了还有人去算账。玉臻自认两样都没有,所以她擅使柔法子。
但见她哭得梨花一枝春带雨,泪湿罗带与薄衫,好容易整理了情绪,抽泣哽咽着说道:“祖母慈鉴,孙女儿哪里敢当呢?孙女儿知道自己不孝,惹着祖母生气了,这都是孙女儿没有法子做出来的傻事罢了!祖母若不原谅我,教孙女儿以后依靠谁去呢?”
薄老太君冷冷道:“你自有燕王妃和你那好夫婿护着,要我一个老婆子做什么!”
坐在一旁的李夫人听着这话太酸了,立刻暗暗示意手边的董玉翎。董玉翎会意,忙起身陪笑道:“祖母,三姐姐不是这个意思,她……”
还没说完,薄老太君已经站了起来道:“老身如今愈发糊涂了,倒累得太子妃殿下为老身一家操心!”
董玉翎没想到老太太气到这个份上,张了张口,脸也涨红了,后半句到底也没能说出口。
李夫人一见,忙起身去搀扶薄老太君,道:“母亲,两个丫头不是那……”
还没说完,就听见玉臻撕心裂肺一声“祖母!”,跟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到了老太太跟前,抱住薄老太君的腿使劲地哭喊起来:“祖母!是我不孝!可我求祖母顾念着小时候,我大病了一场,祖母日夜照料的情分,不要舍弃我啊!”
声泪俱下,珍珠般大的眼泪齐刷刷地滚落下来。
老太太低下头,瞅着孙女,眼神复杂起来——玉臻小的时候,曾经生过一场大病,偏董继勇当时在战场上,崔氏管理家宅,兰姨娘在老家宅子里待产,没人管她,是老太太熬了三天两个通宵,不眠不休地照顾着,才捞下她一条小命。如今气她,也是气她擅作主张,竟成了别人家的女儿。
薄老太君被她抱着哭了好一阵子,这才缓缓坐下道:“这主意,是你拿的,还是他拿的?”
玉臻抽泣道:“是他拿的。”
薄老太君又道:“那日燕王妃来家里认你做义女,你事前知不知道?”
玉臻闻言呆了一呆,含泪摇了摇头,想了一想,还是低声说道:“不逶也是问过我的,我没好主意,不敢胡说。”
薄老太君终是长叹了一声,说道:“他那般算计你,你还如此维护着他,想是对他动了真情。也罢了,你大了,得了个知心的。你受封县主,表面自是风光,可里面的艰难,你要自己知道!”
玉臻一边抽泣,一边连连地答应。
薄老太君惆怅良久,感慨道:“日后若是有了十分的艰难,还是来告诉我这个老婆子!我虽老了,还是积了些威德的!”
这便是不真气了。
玉臻一听,愈发难过愧疚,又更加的自责,扑倒在薄老太君膝头,放声痛哭起来。老太太毕竟不是凉薄的人,眼前哭的到底是孙女儿,又看着要出嫁了,哪里还忍得住?抱住了一起哭起来。
李夫人急忙在一旁劝了这个又劝那个,只不过她一个人劝不住两张口,差点自己也呜咽上了。
董玉翎一见这哭丧的气势,连忙退了出来,吩咐溶烟立刻去把五岁的六妹妹和两岁的大侄子弄过来。
孩子到了没一会儿,里头果然就雨过天晴,万事大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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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日,桃花开遍长安城,妖妖有盛,灼灼如华,每一朵都轻颤颤地尽情吐露着。微风拂过,霎时间,漫天红雨。
这是新嫁娘最好的日子。
梁不逶和董玉臻的婚事办得如火如荼,不仅热闹喜庆,而且十分盛大,规格就快赶上皇帝正经招驸马了。燕王妃认义女抬去的礼物原封未动,加上文惠帝和梁昭容赏给梁不逶的聘礼,以及董家给女儿的,一股脑儿加起来,堪称红妆十里。
这个婚事对内,是由李夫人一手操办的,崔夫人因要搬家南下,分身乏术,求着她大嫂替了她。但这是为难事——燕王妃也是要出场的——嫡母和义母,毕竟不是夫妻,又不能叫坐在一起叫女儿女婿奉茶拜别。李夫人便和薄老太君商量过后,让董家女眷坐在内院正厅受一次礼,让燕王妃独坐外院正厅,由薄老夫人相陪,再受一次礼,这才了事。
对外是礼部和董家商量着来办的,迎门的时候,大约是知道这番热闹背后要承受的代价,董家的兄弟、师兄弟们各个摩拳擦掌、咬牙切齿,堵在大门口,把梁不逶和接亲的几个好友给使劲刁难了一番——因着梁不逶是孤臣,朝中没个真朋友,除了他昔日的同窗来了一个,给梁昭容在外办事的来了一个,其余的都是文惠帝拨来的皇亲,他们个个没少受挫磨,没人看见的地方,魏王周敦还吃了最小的兴演两记饱拳。
由董兴游把刚做新妇的妹妹背出来的时候,轻易不言语的黄门侍郎梁不逶对天许诺会对玉臻一心一意、白头到老,真挚之情感动了围观的一群群百姓,这才成功接到了新媳妇儿。
即便如此,后来董继勇寄第一封家信给女婿的时候,还是在信里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好几年往后,梁不逶的亲内兄董兴漫也没给他好脸色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