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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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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郢选了一个温度适中的清晨舒展画心。
连城给他递蘸过水的小号排刷和羊毫笔。因整个画面都熟稔于心,画心破碎处衔接起来并不费劲。
舒展虽然慢,半小时也就展得全了。
连城把毛巾递给他,细细覆在画心上。水温热到80°,连城提水壶浇上去,程郢慢慢把褐色的水挤出来。
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又悄无声息,没有交谈,工作室里安静极了,就只有时间的针脚密密过去。
到排出来的水转为透明,换过干净的湿毛巾润着画心,连城递干毛巾给程郢,程郢擦过手:“牧溪用的墨有点奇怪。”
“成分比例有不对?”
程郢点了点头。
“也许是有辅料挥发掉了。”连城走过去看旧裱浆糊溶解的程度。
揭裱是整个修复中最关键的环节,极考验耐心和手艺,《装潢志》中认为“书画性命全关于揭”,有如“临危履冰之危”。
绢本尚好,纸本尤难,纸薄糊厚的纸本更是难上加难。
日本的和式装裱与我国略有出入,他们用和纸作命纸。和纸是韧皮纤维,多空隙,俯着力差,稀糊往往难以粘合,所以习惯性用浓糊——收藏于大英博物馆的《女史箴图》早年的修复就因此导致了几乎毁灭性的结果。
《山市晴岚》自传入日本,六百年几经转手,年岁久远,自然早不是初装。
所以即便是程郢,也揭得战战兢兢,到整轴揭完,几乎脱力。
连城拿干的羊毫笔扫净细小的纤维,刷糊,平平整整贴上早已备下的同色命纸。等一夜阴干。次日嵌条补纸,用极稀薄的胶矾水刷上数遍,便只剩下全色——那须得等画心干透了再进行操作。
连城把画绷在墙上,两个人都长舒了一口气,有种必须去喝一杯的喜悦感。
程郢说:“我房间里有红酒。”
“82年的拉菲?”
程郢摇头:“皮一下很开心是吧?”
连城跟着他出门,等电梯的时候忽然又想起来,手忙脚乱地翻包:“我房卡不见了——你先去提车,我一会儿下来。”
程郢看着电梯门缓缓关上,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在工作室里的连城,还是很像从前那个人。
连城回到工作室,在壁画前站定,犹豫了片刻,终于伸手把它摘了下来。
四月的暮色温柔地裹住樱花和草地。
程郢在车里等得久,刷手机消磨时间。大山崎美术馆那条视频转发过了百万,吃瓜众还没有八出连城的名字,而热度渐渐下去了。
关掉声音,肢体语言更为明晰:她抓着钟晓的手要走,被叫住回头的诧异,淘气地叽叽呱呱,给井上鞠躬,眉目间笑盈盈;钟晓看她的眼神一半是得意,一半纵容——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有人叩窗,程郢开门。连城坐进来:“师兄我们去看樱花祭吧——我在电梯里听她们说有灯光秀!”
程郢锁上手机:“灯光秀在郡山城迹,离市区有点距离——确定要去吗?”
连城的眼睛在暗色里闪闪发光:“我看过了,画心要两天才能干,我们在那附近住一晚也没有关系!”
程郢偏头看她一眼,他问的根本不是这个。她没有想到,他也就不点破,只说道:“好。”
连城是一时兴起,也没想到真那么远,车在一重灯火一重暮色里穿行,没多久就昏昏沉沉。到醒来,车已经停住了。
“到了?”她问。
“嗯。”程郢扭开灯,还是调得极暗。
连城眼睛慢慢适应了,反应过来:“到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
“怎么不叫醒我?”
“看你睡得香。”程郢说。
连城怔了一下,推开车门,门外就是花海。就仿佛升腾而起弧形的红云,夹岸数里,水中倒映着星光和灯光,花影沉沉,树影婆娑。
连城深吸了一口气,馥郁花香充溢口鼻之间:“这是在山上?”
“是。”
“那我们下去吧!”
时近八点,游人还是不少,男男女女都穿着和服。他们在其中倒有些突兀。有握笛而吹的樱花少女,影影绰绰还有鼓点和民谣。灯光并不十分亮,都掩映在花树中,像是只为照出这一条琉璃路。
“往年没这么多人,”程郢说,“应该今年灯光秀的缘故。和六义园、黑目川比起来还是清静多了,就是春日社也比这里热闹。”
“这几年师兄跑日本跑得挺多?”连城随口问。
“你不是很喜欢日本吗?”程郢诧异道。
连城伸手接一朵飘下来的樱花,带着夜露,落在指尖微凉,“师兄记错了,喜欢日本的应该是许唯——她们画油画的都喜欢浮世绘。”
空气一时便有些冷。
连城轻快地跳下石阶,树底下有人铺着毯子吃吃喝喝,有人架画板写生,画的天守阁。郡山城的天守阁不能和大阪相比,破败是遮不住的——这就是一座破败已久的城池,所以樱花才这样欣欣向荣。
连绵不断的花路,恍然云蒸霞蔚。
走到渡口,石上眺望,水光粼粼,就仿佛另外一个世界的入口。风从水上来,连城笑说:“要有船就好了。”
程郢拾级而下:“等等看。”
“等——等什么?”
程郢避而不答,只道:“我不知道你知道许唯。”
连城拈一朵落花,指尖一拧,花打着旋儿掉进水里,慢悠悠飘在水面上:“师兄这就见外了——我怎么不能知道她了?”
程郢语塞,他也恍惚起来,这十里繁花,水汽氤氲中,时光与记忆同样斑驳。
乌篷船悄然破开灯光与花影,停在面前。
连城几乎要尖叫,又不敢置信:“是——我们的吗?”
自重逢以来,程郢还头一次看到她这样惊喜,不由一笑:“是,你应得的。前儿你说想好好玩玩,就已经在准备了。”
连城心里过了一遍,便知道是谢她救急。她签的旅游签,不能算工作,即便事后补偿酬金给她,也很难得到相应的荣誉——
但是她要那些虚名做什么。
上了船,船头穿蓑衣戴斗笠的艄公奋力操着竹蒿,还是能听到船尾电动马达的声音,便知道不过是摆个样子,却也应景。
舱壁上开了折扇形窗,往外看灯光和星光交织在水光中,一阵风过去,花落缤纷,如雨缓急。
连城眼睛里闪着星光:“简直像忆江南,兰烬落,屏上暗红蕉,夜船吹笛雨潇潇——要有个美人起舞,乘风归去——”
她眼睛看着程郢,程郢提了红酒在开:“郁连城你适可而止吧!”
连城大笑。
程郢给她斟了满杯,又拿一杯出去给艄公。
连城喝着酒哼唱了一句“西湖美景三月天”,觉得不太对劲又住了口。茶几上疏落摆了插花和饮食,都极其精致。
连城自言自语道:“可惜了没有烧烤!”
正程郢进舱,眸色浓如墨染:有烧烤的是五年前在云冈。
在云冈石窟抢修风化的壁画,大部分时候都灰扑扑的,除尘,注浆,支板,回贴,拍照记录。有天大伙儿起哄去市区吃烧烤,到处找不到连城,他在13窟找到了。她在写生。这时候天还没有全黑,月亮已经上来了。
“怎么画这尊?”大多数迷恋色彩的人都会去写生云冈六美人。
“名气大,好卖。”
真实在。
“听说供养人会要求把像塑造成自己的样子。”连城收拾画具。
一直都有这种说法,但是没有太直接的史料。一般认为四川广元皇泽寺里供的是武则天的真容,也有说敦煌96窟是女皇的。
“不知道有没有人会让工匠把喜欢的人造成佛像。”
程郢觉得好笑:“你要把谁做成佛像?”
那时候是并肩在幽蓝的月光下,连城提着画具,明明目不斜视,偏偏能感觉到有眸光流过来,像是流沙,或者银河,浩浩汤汤,川流不息。
瞬间图穷匕见的悚然。
“你。”那像是一个口型,始终没有出声。
但是两个人都听见了。
“我,”他沉吟片刻,“……不想在大漠里站上一千年。”
多年之后回想,长河落日的荒凉仿佛还在眼前。很多人抢着唱《飞天》,郁连城在角落里吃烧烤,嘴唇红艳艳的好看。他那时候想,他这个小师妹,倒是很有泰山崩于前而食欲不减的风度。
而云冈13窟更像是一个隐喻,那里供奉了一位雄才伟略,而最终被爱人背叛的君主。
“你和钟晓,什么时候开始的?”程郢问。
“公司吗?”连城说,“也不是太久,去年七月吧——”
“我不是问这个。”
连城怔了一下,酒杯无端就重了起来:“那还更早一点。”
“多早?”
连城别过面孔,星光沉沉压在水光里,也压进她眼睛。
“你要是不想说,”程郢也喝了一点酒,有些话,不是微醺,便问不出口;如果全醉,也许不能这么平静,“那你至少告诉我,我们是什么时候分的手。”——太久了,久到他疑心这句话他根本等不到出口。
“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我不该问吗?”
连城看着窗外的樱花簌簌,据说樱花七日,花开到满就是凋零之时。诗里说,十分红处便成灰。“那时候你说……我们试试吧。”她晃着酒杯,杯底碎裂暗金色的光,“我后来想,我是没福气熬过试用期了。”
“就这样?”
“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