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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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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连城和程郢制定详尽的修复方案——在原有方案上改动也不是太多。
中午程郢问她是接着吃寿司还是跟他去料理店,连城随口说钟晓要过来,程郢便不再多问。
枝子把车开进一处庭院,连城恍惚看见“梦窗”两个字,心里寻思不知道是不是私邸。
下了车才发现也就是家暖色调的料理店。倒也别致,落地一面窗,往外看青青翠竹,让人想起《红楼梦》里茅篱竹舍稻香村。
就缺了一个宝二爷吐槽。
“奈良的料理店我最喜欢梦窗庵,”枝子介绍说,“程桑倒不常来。”
连城心里想这么远程郢肯来才见鬼。
“我查过郁小姐的履历……也就知道了为什么程桑最终会决定让郁小姐作为他的助手。”
连城客套道:“程教授迫于工期,不得不找我帮忙。”
“恕我直言,”枝子说,“如果是为了工期,恐怕程桑应该留下我。无论是与人沟通还是寻找耗材,我都比郁小姐有优势。”
她停了一停:“……但是我能理解程桑对郁小姐的偏爱。”
连城默默吃生鱼片。口舌之争不如口舌之欲。
“我喜欢梦窗庵,不仅仅因为它环境优美,食材地道,还因为它的主人是女将。”日语里用“女将”指料理店当家的女性,“我有时候很羡慕你们中国女性,有更多的工作机会,更长的职业生涯和更少的限制。”
“……郁小姐也许听钟桑说过,我们浜田家是土佐典具贴纸的传承人。”
钟晓还真没说过,也许是不知情——但是连城是知道的,因心里微微吃惊:土佐典具贴纸是和纸的一种,不同于国内追捧的千代纸、美浓纸,这种纸薄如蝉翼,并不利书写,专供文物修复。
“……我从小就在造纸坊里,看父亲和叔叔抄纸。后来町里作坊越来越少,我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振兴它——但是父亲指定了哥哥作为继承人。哥哥根本不爱它,他只想迎合市场,把自己的东西丢得干干净净!”
传统工艺撞上现代市场是全世界的问题。连城想要同情一下她,想想国内现状,还是决定闭嘴。
而且浜田改弦易辙做文创,如今也成了气候——未尝不好。
“我既无法继承家业,便转去半亩九清堂学习,”枝子继续往下说道,“已经三年了!虽然更多的机会被井上之流拿走,但是我的手艺可以的!我的手艺得到过程桑认可,井上根本不能和我比!”
连城倒是很能理解她的愤愤不平,安慰她说:“程教授确实称赞过浜田小姐的工作。”
“所以!”枝子一把抓住她,“所以郁小姐!请你帮助我——这个工作对你根本不重要,但是我很需要它!如果我拿不出足够分量的成绩,便无法得到认可,家父和家兄……会希望我回家结婚。”
连城苦笑着抽出手:“浜田小姐难道不知道我为什么接下这份工作?”
要不是程郢威胁,她也不会接这个活;这个日本女人不去找程郢反而来找她——是很会找软柿子捏了。
枝子的眼睛亮得惊人:“我知道程桑不是这样的人!”
连城叹了口气——大概很难能有人抵御她师兄的色相。
“浜田小姐,你的遭遇我很同情;但是既然你已经看过我的履历,就请你相信我,在程教授这件事上,我比你有发言权。”
枝子愣了片刻,又迅速找到了新的理由:“可是恕我直言,贵国人民十分健忘,即便——”
“不不不请浜田小姐再信我一次,”连城打断她,“在我国人民的记忆力这件事上,我和钟先生有足够的判断力。”
“可是——”
连城心里叫嚣了一万句“有本事去找程郢”,面上仍保持了微笑:“浜田小姐的心情我很理解,但是我相信,以浜田小姐的实力,即便没有这件《山市晴岚》,也足以摘取“人间国宝”的桂冠。”
“郁小姐!”枝子知道自己失算了,这个女人根本没有心!她一直在吃东西!枝子咬牙道,“可是郁小姐难道没有想过,程桑能做的事,我也可以吗?我的指证会更具备说服力——污点证人更容易取信于人。”
“浜田小姐要指证我诱导井上先生毁画?”
“是,”浜田枝子略低头,露出极其郑重的表情,“如果郁小姐不主动退出山市晴岚的修复的话,我会的!”
“浜田小姐知道这是诽谤吗?”
“恐怕是不得不如此了。”浜田枝子说,“郁小姐要告我诽谤需要足够的证据链,钟桑和浜田商社的合作、郁小姐和钟桑的关系都会成为阻碍;此外,郁小姐要打跨国官司,恐怕也不容易;最后,即便郁小姐能赢,打官司所需要的时间,等结果出来,网上热点早就过了,贵国网民只会记得郁小姐就是个卖国贼——”
这桌掀得,连个缓冲都不给,连城也有点佩服这个日本女人了:“浜田小姐很厉害,不过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程教授是程教授,浜田小姐是日本人。”连城起身,“无论如何,我还是祝愿浜田小姐能够得偿所愿。”
她往外走,听见浜田枝子在背后说:“我也祝愿郁小姐不至于后悔今天的决定。”
连城的目光在玻璃窗上停留了片刻。
一直回到工作室,连城都有些闷闷不乐。
发狠又摹了张图。摹完了装裱过,放在紫外线灯下烤。
她去墨室找程郢,程郢在扫描墨料。墨色已经很相近了,但是他还卡在这里。连城猜是辅料的缘故。古人喜欢往墨里加东西,增光助色,去湿留香,常见秦皮皂角麝香,绿矾朱砂紫草,也有加金箔玉屑的。
连城看着他在阳光里的影子,经过玻璃折射,深色一重,浅色一重,像是有两个人叠在一起。
程郢问:“有事?”
“枝子小姐……”连城说,“她还有进工作室的权限吗?”
“想什么呢。”程郢失笑,很快反应过来,“钟晓带她来见你了——是影响到他们合作了吗?”
连城摇头,只问:“浆糊是她调的?”
“浆糊没有问题。”
“胶矾水呢?”
程郢看着扫描结果:“之前没有想过这种意外。”言下之意,枝子之前的工作不会有问题。
“我猜也是。”连城说,“……其实枝子小姐会误导井上,但是这件修复,她应该是会尽心尽力。”枝子有句话说得对,就沟通和寻找耗材方面,她有优势。连城的日语够用而已,不能和人家母语比。
程郢沉默了片刻,说道:“当初你入学,老师有没有和你说过——”
“什么?”
“装潢优劣,实名迹存亡系焉;窃谓装潢者,书画之司命也。”
连城便不响了。
这是明朝周嘉胄《装潢志》里的话,说的装潢,袁湛用来指代修复:既书画、名迹的命在你们手里,不能不慎重。她很想问一句“如果是我呢?”——如果做了错事的她,他是不是也会把她扫地出门。
然而以程郢的眼力,没有可能断不出那件《水月观音》的真假。